古詩云:邪侈放辟,為假凌真,妖而禍人,人而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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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與外物的連接,目視是第一位的,其後才是耳聞、鼻嗅和身觸。摸不到的東西,不摸便是,不會有人因此感到恐慌,鼻子因為傷風堵塞而根本無法發揮分辨香臭的功能,也是大家經常遭遇的事情,不足為慮。就算一時失聰,若沒有交談的需要,也不算什麼大事。只有目力所及,如果什麼也看不清,就像我現在這樣,被籠罩在濃霧中,望出去灰濛濛的一片,才真使人不寒而慄,驚恐萬狀。
我左手捏著定心訣,右手抬劍護在身前,努力睜大眼睛。看不清周圍情況也還罷了,糟糕的是,妖物就在附近,進必為其所傷,而且這裡不是平地而是山窪,退也難保活命。人到這種情況下,只好依賴耳聞和鼻嗅了。
鼻端襲來絲絲土腥、木香,卻並沒有昨晚所遇妖物那種野獸般濃烈的腥騷了——莫非今日所遇的妖物,和昨晚所見不是一類嗎?果然這妖物是有協從幫兇的呀。而且我內心隱約想到,不管那白衣女子是否為妖物,起碼以她那種超凡脫俗的美麗,就無法和野獸聯繫起來。把她想像成山精嗎?簡直是唐突佳人……呀呸!什麼佳人,那是妖物啊!命在頃刻,怎敢如此胡思亂想?!
耳邊傳來寒煒沉著的聲音:「大家不要慌,防護身周,慢慢向我靠攏!」在目不能視的情況下,耳尚可聞,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我努力分辨寒煒說話聲音傳來的方向,往左面慢慢踏出一小步……
但就在這個時候,右方丈餘遠處突然又傳來寒煒的聲音:「那是妖物幻化我的聲音誘人,大家千萬不可上當!」天哪,沒想到那妖物還有這樣一手。不過它未免太小看我們的智力了,迷霧騰起之前,寒煒明明在我的左方,他怎會那麼迅速地移動到右方去?
我依舊向左方緩緩邁步,才走了兩步,突然腳下被樹枝一絆,險些栽個跟斗——目不能見,還真是可怕呀。「大家都沒有遇襲吧,都出聲通知各自的方位。」我聽到寒煒的聲音再度在左方響起。
可還沒等眾人報名,突然寒煒大喝一聲:「孽障,爾敢!」接著,在他站立的方向傳來一陣霹靂轟響的聲音——想必他已經和那妖物動上了手。我開口叫道:「在下離孟,這就前來相助!」不顧腳下磕絆,又靠近了三步。
「騰語在此,諸妖退散!」聽到騰語的聲音就在寒煒身旁響起,我不禁小小鬆了口氣。這兩位高手聚攏一處,相信沒什麼妖物可以傷害到他們的,我盡快接近,也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然而,我的想法似乎是錯誤的,只聽側前方又響起了騰語的聲音:「妖物大膽,竟敢冒充騰某!」隨即寒煒悶哼一聲,像是在戰鬥中吃了點虧——他不會是被那妖物幻化騰語的聲音,趁虛而入,打中了吧……
我剛才還在嘲笑妖物小看我們的智力,現在才發現原來那妖物的智力也頗不俗。它不但冒充騰語的聲音騙過了寒煒,而且還把寒煒逐漸向遠方逼去,即便寒煒不會為妖物所傷,他若被逼至眾人難以趕到之處,對於這一行人來說,仍是極為危險的事情——等等,寒煒真能戰勝這個妖物嗎?不管這妖物用什麼方法隱藏自己的行跡,而寒煒方才竟然沒能探測出它就在附近,難道寒煒的道法真的要遜於它的妖法嗎?!
想到這裡,我輕輕打個寒戰。但不管怎麼說,此時盡快和他人會合一處,才是確保性命,並進一步擊敗妖物的唯一途徑。栽跟斗就栽跟斗吧,打幾個滾還傷不到我。心念既定,我張開左手,把定心符往胸口一拍,然後口念山部健身咒,邁開兩腿,往寒煒與妖物對戰的方向快速奔去。
跑前幾步,突然耳邊有衣襟帶風之聲劃過。我把劍一橫,低叱道:「誰?!」「賢弟嗎?是我!」傳來的是桐輔的聲音。
我才放下心來,突然寒煒身邊響起一個聲音:「我來相助先生,妖物何在?」天,那分明就是我的聲音!在我身旁不遠處的桐輔猛然停住腳步,喝問道:「你真的是離賢弟?!」
倉促間,我開口叫他的字:「公弼休疑!」嘴裡雖然叫他休疑,其實我自己還挺疑惑的。桐輔不知道這裡的我是不是真的我,我又何由肯定這裡的他是真的他?!
還好桐輔是個聰明人,他也立刻改口,不再叫我「賢弟」,而稱呼我的表字:「恭父,你跟在我身後,一起去降伏那可惡的妖物!」
那妖物真的很可惡,可是也很可怕。還在朗山秩宇宮修道的時候,我跟著師父、師叔伯們,也剿滅過幾次妖物,都不過是些狼、犬成精,或是楊、柳化靈,別說並不厲害更不聰明,也從來都是長輩們動手,我等弟子在旁邊吶喊助威,以長聲勢。自己親自動手面對一個妖物,還遭了它的伏擊,初出茅廬,這還是頭一遭。
突然想到,都說狐精和花靈善於惑人,也能變作美貌女子,這妖物莫非就屬於這些門類嗎?不過據說狐精修煉不過千年(過了千年就很少有人能制住它了),是無法徹底掩藏自己身上的騷味的,只好用脂粉香味來遮蓋,然而此刻我鼻端卻並沒有聞到任何香味。那麼,這妖物是花靈了……可花靈也多是具有天然香味的呀。腦子裡雖然這樣想,可是在我心中,卻下意識地把狐狸排除,而認定這妖物乃是花靈了。要什麼花,才能幻化成這樣傾國傾城的尤物?
踩踏跳躍聲、衣襟帶風聲,還有施放道法的各種聲音,都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又往前跑了幾步,我和桐輔已經來到了寒煒與妖物對戰的地方。透過灰暗的迷霧,我隱約可見桐輔劍柄上的寶光——桐氏是雲潼高門,家財萬貫,蓄有奇珍無數,也只有他會在劍柄上鑲嵌那麼多珍珠寶石。我就緊跟著這幾點晶亮的寶光,一步不敢落後。
「啪∼∼」突然一道霹靂穿透濃霧向我們射來,但那霹靂經過桐輔身前,突然轉變了方向——想必是被桐輔揮劍格開了。「寒先生,我來相助!」桐輔大喝一聲,然後壓低了聲音問我:「恭父,還跟著嗎?你掩護我的背後吧。」我點點頭,但隨即醒悟,此刻桐輔根本看不到我的動作,於是開口回答:「公弼兄放心好了。」
「當∼∼」的一聲,前面傳來兩劍相碰的聲音。「公弼,是我!」那是擴放的聲音。他大概聽到我和桐輔互稱表字,因此也依樣施為。可如果再這樣叫上幾聲,那妖物也就學會了——說不定現在開口的就是妖物,它冒充擴放的聲音。擴放是寒門出身,用表字稱呼桐輔這種世族子弟,本身是相當不禮貌的行為。就好比寒煒是我的長輩,別說我不知道他的表字,就算知道,也不敢叫——性命攸關的時候也許例外。這種境況下,真是誰都不能相信,說什麼降妖伏怪,現在自保是唯一明智的抉擇。
我才在心裡打退堂鼓,忽聽擴放「哎呀」一聲,接著是重物翻滾的聲音。難道他已經被妖物所傷了嗎?身前不遠處就是激烈打鬥的戰場,我卻不敢再前進一步,只是橫劍當胸,凝神戒備。
這時候,若能起一陣狂風,或是下一場暴雨,也許眼前的濃霧會消散吧。但這種高深的道法我是根本不會的,寒煒也許會使,但顯然他被妖物著著緊逼,沒有時間和機會誦唸咒語。我眼前只偶爾閃過幾道霹靂,但那霹靂之光根本劃不破厚重的濃霧。
一聲慘叫,似乎是騰語的聲音。我心裡打個哆嗦,若連騰都尉都遭了毒手,我們今天可真的凶多吉少了。但隨即響起了騰語的喊聲:「孽障,又敢冒充於我!」
兵器交碰聲、霹靂破空聲、腳步聲……種種聲音在我四周響起,也不知道戰況究竟如何,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傷,有沒有人喪命。我覺得雙腿有些顫抖,正在嘲笑自己的膽怯,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退這一步,卻絆到一個軟綿綿的人體,也不知道是剛才搬出坑外的村民,還是自己的同伴。我一個趔趄,向側面栽倒下去,這一倒卻無巧不巧,摔進了那個丈多寬的深洞。倒在一大堆不言不動的村民身上,雖然不致於受傷,感覺卻軟綿綿的,奇異到令人齒冷,我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長劍也不知道扔到哪裡去了,我手腳並用爬出洞來,卻突然發現,戰鬥的聲音已經停止了。
四下裡只有微風掠過草木的聲音,這使我感覺萬分驚駭。同伴們都已經倒下了嗎?為什麼連他們呼息的聲音也聽不見?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開口叫道:「怎樣了?還有誰在嗎?」
突然,我的眼前一亮,濃霧中出現一個白亮的人影。雖說在濃霧中,一尺以外,連自己的手掌都看不清楚,但這個人影卻分明距離我超過一丈,她身上如同發著光似的,撕裂濃霧,纖毫畢現。是的,這正是那個女人,那個身穿白衣、美麗到使我目眩的女人。她向我微笑著,慢慢走了過來。
我嚇得後退一步,這一步又踏到了洞邊,我只好停住身形。那女人冷冷地微笑著,開口對我說道:「你也是他的後裔,我在你身上聞到了那種惡臭……雖然是很淡的惡臭。你也必須要死!」
說到這裡,她突然和身向我撲來。一個美女向自己撲過來,普通情況下,是男子都會張開雙臂去接住她吧,但現在我卻只想抱頭逃開。可惜身後就是大洞,跑是跑不掉的,長劍又早就遺失了,我只好雙掌一合,口念雷部霹靂咒,一道閃電,打向那女人的面門。
然而,那女人卻像一個虛影似的,閃電直接穿過她的身體,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女人已經撲近,她的表情突然變得極為猙獰——但配合那樣一張美麗的面孔,猙獰的表情卻並不使人感覺恐怖——雙臂牢牢抱住了我。不,她並不是虛影,我肩膀上傳來她雙臂有力的抱合,她的身體極為冰冷。
完了,我命休矣。雖然死在這樣美麗的女人手下,似乎頗為風雅,沒什麼可遺憾的,可想到她其實並非人間女子,而是不知本相為何的妖物,卻沒法使自己坦然面對這種死亡方式。正在驚慌的時候,突然我頭頂一震,有道白光從髮髻上射出來,向上直衝霄漢!四周的濃霧象朽木被寶劍割開了似的,頃刻碎裂、四下退散。那女人驚呼一聲,放開了她的手臂,也疾退到一丈以外。
是那枚玉笄的功效嗎?真是救命的寶物呀!我正尋機想要逃走,突然肋下一緊,被人一把抓住,雙腳離地。抬頭望去,只見青灰色的法袍在眼前飄拂,我認得那是寒煒的衣服。
寒煒,正是寒煒,他抓著我,運用御風之術,把我揪離了地面,向上飛去。地上傳來那女人冷冷的笑聲:「這老兒,我饒你一命,你倒來壞我事!」
和寒煒在一起,我就放心多了。才剛鬆了口氣,就聽寒煒長歎一聲:「是誰?我雙眼盲了,你來指點我出山的道路。」我大吃一驚,才剛要問,就看寒煒直向一株大樹的樹梢撞去,急忙叫道:「往左,快往左!」寒煒在空中打個盤旋,堪堪擦過樹梢,一枚樹枝刮破了我的衣袖。
太危險了,還是先指點寒煒方向,逃出鍾蒙山外,再詳細詢問情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