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雉藏其尾,鴛斂其羽,有美一人,矜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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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我們宿在官驛中,驛丞和當地亭長都過來拜望問安。寒煒問他們:「明早啟程,百木村何時可到?」亭長回答說:「往西再走五里,就出了小人管轄之區,折而向西北,十五里外就是鍾蒙山麓百木村——幾位明早若辰時起身,不用巳尾就到了。」
晚飯過後,擴放和晨諳為大家打來了洗腳水——他們都是寒門出身,整天跟在大家後面,恭恭敬敬的,話也不敢多說。雖然還沒有碰到妖物,也不可疏忽大意,騰語就安排他們兩個分開守夜,擴放守上半夜,晨諳守下半夜。
我按照父親的吩咐,沒敢取下髮髻上的玉笄,可是用手摸摸,並感覺不到有絲毫法力。我知道,自己覺察不到,正說明其中蘊含的法力非常高深。究竟有什麼用呢?反覆思量,不得要領。
第二天果然辰時就動身,縱馬疾馳,巳中就到了百木村。這個村莊不大,看上去也不過百餘戶人家,背靠鍾蒙山,前臨潼河,半數人家門前掛著魚網,半數堆著柴垛。策馬入村,卻靜悄悄地看不到一個人影,拍了幾戶屋門,門都拴著,沒人答應。
「一定又出了什麼變故,」騰語皺眉說道,「大家分頭查看一下吧。」說著話,把腰間的鋼劍拔出了鞘。大家也紛紛擎出兵器,眼望寒煒,等他示下。寒煒從懷裡摸出一枚炭條來,叫大家張開左手,各書了一道符文。
「這是雷部震心符,」他解釋說,「握住了拳頭,遇有變故即時張開,自有驚雷爆響,眾人齊往接應。」我遵命捏住了左手,心裡卻說:「這個我也會的,你讓我自己寫還不是一樣?」
和桐輔兩人向北探查,拐了幾個彎,就策馬兩向,從一座較大的院落分左右繞過去。走不上三五步,突然有一股風從面前吹過,帶起的塵土差點迷了眼,胯下馬也輕嘶了一聲。我低一下頭,再抬起來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女人站在前面不遠處。
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一條小路的拐角處,搭著木桿,掛著一張魚網。這女人幾乎整個身體都被魚網遮住,一張臉卻露在魚網上面。我才看了一眼,就驚愕得立刻移開視線。那真是天仙一般的美女啊,活了這麼大,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
看她的年齡,不過才二十出頭,長長的頭髮沒有挽髻,披散在肩上。烏黑的頭髮更襯托出肌膚的雪白和面龐的紅潤。她應該沒有化妝,眉毛略有些濃,嘴唇也是正常的血色,而沒有塗脂。但是,她不化妝,比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女人化了妝還要艷麗!
雖然是白天,空中有雲,陽光並不算熾烈,然而我一見到這個女人,卻猛然覺得眼前一亮,像被陽光灼到了雙目,匆忙移開視線,心裡「通通」亂跳,倒似乎多正眼看這女人,是褻瀆了她似的。然而目光雖然移開了,這女人的相貌卻深深刻在了我的腦海中,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的目光中充滿了幽怨和哀傷,相襯的若是普通美色也還罷了,或者這般艷麗,展現的是燦爛的笑容,也不會令我如此驚愕顫抖。這樣的目光,配合這樣的容顏,卻給人一種極不協調的淒美的感覺,使我的心猛然一沉,眼前剎那間從白晝變成了黑夜……
是誰,是誰會令如此美麗的女子,如此不似人間凡種的女子哀惋欲泣?這樣的絕色,只會教人憐之愛之,甚至僅僅是慕之敬之,怎敢令她這般傷痛欲絕?這樣的眼神,是會使全天下人都心碎的呀!我神情恍惚間,不自覺地鬆開了左手,「彭」的一聲,一道驚雷震響,才把自己的魂魄拉回了竅。
轉過神來,那個女人已經消失不見了。我策馬奔過去,魚網後面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四下一望,並無遮蔽,那個女人就算有御風之術,也不可能逃得這麼快。心下悚然一驚——難道是冤魂作祟嗎?難道我所見到的並不是人嗎?!是的,人世間哪有如此美麗的女人?!
身後馬蹄聲響,桐輔的聲音叫了起來:「發生什麼事了?!」「啊……」我愣了一下,隨口回答道,「猛然起了一陣怪風,眼前出現一個女子,可是轉瞬間又不見了,我這才……」「不是村中的女人,躲起來了嗎?」桐輔追問道。我回想一下,雖然看不清那女人的裝束,但應該不是普通鄉下村姑,於是有些疑惑地搖了搖頭。
其餘的同伴也都匆匆跑過來,看到我安然無恙,才開口要問,突然村東頭又起了一聲爆響。我們一齊策馬奔過去,只見劍士唐澧跌倒在一口水井旁邊,馬就拴在旁邊籬笆牆上,四蹄不住地踩踏。
騰語翻身下馬,扶起唐澧,問他:「什麼事?怎麼了?」唐澧驚魂初定,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到這裡來,覺得口渴,想汲點水……」
唐澧算是我的長輩,他第二位夫人,是我遠房的表姨。可是我從小就看不起他,雖然背負著劍士的名號,劍法卻稀鬆平常,膽子也小。他這次也來參加剿殺妖物的行動,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桐輔曾經悄悄對我說過:「是他大夫人逼的。四十多歲,還只是個劍士,又無名望,每年舉賢良方正都輪不到他,祖上雖然留下不少產業,這些年坐吃山空,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大概以為有寒先生在前面擋著,此行有驚無險,所以才大著膽子跟來吧。」
其實說心裡話,若沒有寒煒參與此行,恐怕我也未必敢來。年輕人雖然膽子大,可多少有個限度,誰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唐澧結結巴巴講了半天,大家才明白他的遭遇。原來他正湊到井邊,看看是有水呢,還是一口枯井,猛然下面透出來一股惡氣,沖得他頂門欲裂。才把收了鞘的劍再拔出來,突然一道虛影雜在惡氣中,直撲出井。唐澧連砍三劍,都被那虛影躲過,這才放出了掌心的驚雷。
我猜他的描述中水分很大,他才沒那膽子砍虛影呢。八成是虛影才衝出來,他就嚇得跌倒在地,匆匆放出了驚雷訊號。我當然不會說破,壞了長輩的臉面,況且,他多少還見到了妖物,我才見到個女人就放出訊號,其實就某種程度上來說,比他還要不如……
寒煒皺著眉頭,下馬來看了看唐澧的氣色,搭了搭他的脈門,開口問道:「那妖物往哪裡去了?」唐澧用手一指:「那、那個方向……」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高峻蒼翠,正是鍾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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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再不敢分開,合兵一處,砸開了幾戶的屋門。屋中都收拾得很乾淨,不像是遭了劫難或者變亂的樣子,然而卻一個人都沒有。真是奇怪,屋門是從裡面插上的,好幾戶的窗戶也都從內銷牢。居民都哪裡去了,平白無故化作飛灰了嗎?
當然不會是平白無故,這定是妖物作祟,擄走了村民。寒煒和騰語商量一下,準備大家暫時在村內歇腳,明天一早就往鍾蒙山去探查。「妖物或在山中,或在河中,」寒煒沉吟著說道,「潼河滔滔,難尋依靠,況且,我相信不是全部人都會辟水之法的。咱們還是穩妥一些,先查鍾蒙山吧。」
我們不敢取用村民家中的糧食,只是搬柴生火,借他們的鍋灶熱了熱隨身攜帶的乾糧。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妖物為患,今天的白晝似乎過去得特別快,一眨眼天就黑了下來。「大家警醒一些,武器就放在枕邊,」騰語關照說,「要防妖物趁夜來襲。」
仍然叫擴放和晨諳分班守夜,但就他們兩個當然不夠,除了寒煒和騰語,剩下的人都必須負起責任來——我和梁貫、晨諳被分派守下半夜。
只脫了外面長衣,寶劍就放在枕邊,還在手裡寫了一道山部護心符,我才敢閉上眼睛。心情頗為緊張,幾乎睡不著,但今晚休息不好,明天上山將更加危險。我強自按捺胸中的躁動,緩緩吐氣,閉目冥想,好不容易才進入夢鄉。
在夢中,我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正駕著戰車在原野上馳騁。四周很亮,微風吹拂衣襟,心底卻似乎有一種期盼,期盼什麼人在眼前出現似的。終於,那人出現了,也駕著戰車,向我迎面馳來。
抬眼望去,對面戰車上的是一名女子,白色的衣衫,和烏黑的長髮同樣在風中飄拂——那正是我白天見到過的那個女子啊,正是那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女子啊!我悚然一驚,明明腳下踩著戰車的車板,卻沒來由地一個趔趄,睜開了眼睛……
夢中的情景還在眼前,四周卻從明亮變成了黑暗。我聽到屋門輕輕響了一聲,一個人影閃身進來。我左手用力捏住定心符,仔細地望過去,原來那是桐輔。
桐輔似乎也看到我睜著眼睛,躡手躡腳地走過來,輕聲問道:「怎麼了,睡不著嗎?」我緩緩坐起身來:「不,剛剛睡醒。」「那正好,」桐輔微微一笑,「丑末了,該換班了。」
我輕輕爬起身,抓起枕邊的外衣和寶劍,套上靴子,走出了屋門。外面繁星滿天,倒還算明亮,一陣夜風吹過,絲絲涼意透入臟腑。我這才穿上外衣,繫好了絲帶。
梁貫和晨諳已經站在屋外了,兩人都手挺著長劍,一個站著,一個坐著,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看我出來,梁貫向我點點頭,用手一指,示意我坐到他身邊去。我慢慢走過去,拍拍地上的塵土,屈膝坐下。梁貫輕聲道:「上半夜平安無事,希望咱們也有這樣的好運氣。」
我只是點點頭,卻懶得開口說話,那個奇怪的夢境依舊縈繞在腦海中。在那個夢裡,我似乎是另外一個人,我是誰呢?戰車早就被淘汰了,我卻夢見自己駕駛著戰車,莫非夢中的自己,變成了一個古人嗎?那個女子也駕著戰車,但她的戰車是兩馬牽拉的——我知道最早在威朝的記載中,所有戰車就都是四馬牽拉的,「駟」這個字就是明證。在那以前呢?是否有兩馬牽拉的戰車?讀史太少,我不清楚。
這個夢究竟有沒有意義呢?是否因為白天那個女子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才會夜入我夢呢?這個女子若是妖物所化,她的再次出現,難道是妖物想要侵襲我的心智嗎?對於夢境,師父葛琮堅持說:「晝有所見聞,斯以夜來入夢。」完全是個人內心的反映,與外事無關的。然而我知道許多人都認為,夢境是現實的預兆。
曾經就這個問題請教過師祖棠庚,棠庚說:「心不在內,心在於外,心即自然。心之所見,夢之所映,亦皆是自然,豈有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你夢中所見,皆有所兆,只是你看不清楚而已。」於是我把自己前一晚的夢境告訴他,請他為我解說,他卻只是笑笑:「你夢源自你心,正如你之所見,源於你之雙目。你所見的,與我所見的,看似大同,實則有異。我不能解你所見,如何解你之夢?」他認為夢境雖有預兆,卻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只要堅持修行,總有一天能夠明瞭其中含義的。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我有時候也會懷疑,無法目見,無法耳聞,連心也分辨不清的大道,是不是真的大道呢?我還無法看清大道,那麼我又何由相信這大道存在,並且一如書上所寫,一如師父所傳授的呢?
我坐在梁貫身邊,左手捏著定心符,右手握著長劍,胡思亂想著。胡思亂想也好,這樣就不會在清冽的夜風中朦朧睡去了。就在這個時候,梁貫突然冷哼了一聲:「何方妖物?!」
話音才落,一陣腥風突然撲面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