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其人何修美,高冠衡玉笄,絲紘結珠串,見莫不思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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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宗仁泰皇帝政康治平七年秋八月丙辰,我終於獲得了「煉氣士」的稱號,出師下山。稱號的頒給儀式,是在紫雲殿內舉行的,先拜三聖,再拜祖師,然後師父以拂塵輕撣我的雙肩,關照說:「大道無窮,畢生追索。這是你邁出的第一步,希望不是最後一步。」
我的師父葛琮,號修純,只是一個普通的煉氣師,在朗山數百名煉氣士中,輩分雖高,修為卻極平常。說實話,我不喜歡這個整天醉醺醺的老頭子,塊七十了,連個真人還沒混上,跟著他繼續修煉,能有所長進才怪呢。因此,我在確定可以得到煉氣士的稱號後,立刻向宮主遞交申請,結束修業,返回故鄉。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臨行前,師父問我,「有無繼續修業之意?還是準備出仕為官,為朝廷效力?」「老父在堂,弟子必須回去侍奉他老人家,」我含糊回答說,「以後的行止,全聽他老人家的安排吧。」
因為我對自己的將來也毫無計劃。做官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做官不過為了餬口(以我的資質,還盼望官高爵顯嗎?),我家又不愁吃穿,受那個拘束幹什麼?或者繼續修業吧,我相信修行一生,怎麼也能混個真人頭銜的,肯定比那個老頭子要強,只是,再不願意投在他的門下了。
故鄉在石府郡河東雲潼縣。石府是僅次於西平的最西方的郡,只有河東地區尚算富庶。四百年前,彭國滅亡的時候,這裡本是一片沃土,但潼河上游連續幾次大的氾濫,千里良田變成澤國,居民紛紛東遷,現在許多地方都變得荒蕪不堪了。河東還算好,雲潼又是河東最富裕的一個縣。
下了朗山,渡過潼河,九月初回到故鄉。父親早就得到消息了,張燈結綵歡迎我學成歸來。父親已經五十多歲了,只有我一個兒子——前面兩個都是姐姐——寶貝得不得了。當年送我前往朗山的時候,身為一個男人竟然痛哭失聲,好像我不是去學習,而是犯了罪被官府捕拿走的一樣。朗山在中原五山中,名氣和水平都最低,本來以我家的財力,送我前往沌山或者巋山都毫無問題,只因為離家近,便於時常回家探親,父親才選擇了朗山秩宇宮。
一去四年,間或回家四五次,都呆了不到三天就必須回山,現在我終於回來了,帶著煉氣士的正式頭銜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啊,」父親抱著我的肩膀,老淚縱橫,「回來得好……你二姐下個月就要出嫁了,從此家中只有我一個人……你能回來陪著我,真是太好了啊!」
二姐的夫家,是臨縣的一位煉氣士,那小子可比我風光,是在沌山學的道,去年就獲得煉氣士的正式頭銜了。「縣中正在考察,看樣子明年舉賢良方正,他是一定在列的了,」父親告訴我說,「進京陛見以後,最少也弄個縣尉當,搞不好還能做縣令或者國相呢!」看起來,和大姐夫一樣,二姐夫也打算走上仕途,那麼我呢?除非修道有成,得到煉氣師甚至真人的頭銜,否則我可怎麼和他們比呀!
親戚相見,互相恭賀,熱鬧了整整半個月,父親才終於談到我的前途問題。這時候的他,比重逢時理智多了:「雖然想把你留在身邊,然而……男兒志在四方,不管是繼續修業,還是出仕為官,你總歸要離開父親身邊的呀。不用擔心我,我有良田千頃,又餓不著——對於自己的將來,你究竟是怎麼考慮的呢?」
雖然對師父說自己的前途全憑父親安排,實際上父親那麼溺愛我,是不會反對我本人的意願的。別說修業或者仕宦兩途,可以任意挑選,就算我打算轉職去當修道士,或者劍士,父親也是不會阻攔的。哪怕我豬油蒙了心,毫無大志,只想做一個普通的田舍翁,他也未必會反對。
我把自己的想法對父親簡單說了說,父親點頭:「要想趕上你兩個姐夫,就一定要努力啊。至於是繼續修業,還是舉賢良方正呢……若想繼續修業,不滿意朗山秩宇宮,那就往沌山去修煉吧……」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當初不該把你送去朗山的,是我糊塗,雖然捨不得你,但為父的再不會做糊塗事了——為父出自沌山清明宮,親往拜託幾位師兄弟,准你入門,應該沒有問題。若是想走宦途呢,以咱們的家世,再有你大姐夫在本縣太尊面前美言幾句,和你二姐夫同期舉賢良方正也並非難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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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夫是縣裡數一數二的劍士,四年前舉賢良方正,皇帝開恩,讓他回到故鄉來做了都尉。父親才對他提起我的事,還沒決定是不是嘗試宦途,他倒先帶來了一個消息:「河邊鍾蒙山一帶,最近有妖物出沒,太尊正準備招募人手,前往搜索剿殺。內弟若能參與建功,不用小婿推薦,太尊定會主動向朝廷薦舉他的。」
父親還在猶豫,我卻一口應承下來。我知道本縣頗有一些高人,剿滅妖物這種事,他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我跟著去湊湊熱鬧,未必會有什麼危險。況且,年輕人學有所成,也總想運用一下本領,這比整天打坐冥想,或者背誦經典要有趣多了。
父親攔不住我,只好同意大姐夫給我報了名。據大姐夫說,著名的煉氣師寒煒已經受聘,領導剿殺妖物的行動,父親也就放下了心。「此人出於邱山囂宙宮,公認是本縣道法最高強的煉氣士,」父親對我說,「有他同行,我就放心了。你多向他學習請教,不要浪費了這次大好機會。」
臨行前,父親還親自為我梳頭,把一枚玉笄插在我的髮髻上:「這是我當年學成下山,師父親贈的寶物,你要一直戴著它,千萬別摘下來。」我笑著回答說:「除非孩兒學那些修道士披頭散髮啊,否則摘下發笄來做什麼?」
我家住在縣城西門外不到五里的地方,凌晨起身,辰末就到了縣衙。兩名差役站班在衙門口,看了我的裝束,立刻抱拳致禮。我遞上名刺,差役們大概是不識字,看也不看,一個捧著就往裡跑。時候不大,縣尉迎了出來:「原來是離公子,大令恭候多時了。」
跟著縣尉來到後堂,只見縣令大人正和一位軍官對坐攀談,看我進來,笑著站起身來:「離公子到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從畿內來的騰都尉。」我看那位姓騰的軍官四十多歲年紀,高身量,長鬍鬚,穿著褐色武官袍服,腰佩一柄又長又寬的鋼劍,風神俊朗,像是個高人,於是急忙鞠躬:「煉氣士離孟,見過騰大人。」
騰都尉伸手攙扶,還了一禮:「剛和太尊談到離公子,聽說離公子是至聖的後人,不知怎樣攀論?」「不敢,」我急忙回答,「在下的先祖,是威末郴國世卿,大人想必知道,至聖的女公子,是嫁給了離氏的。」「不錯,」騰都尉笑著說道,「這樣說起來,咱們也是姻親呢。至聖出自彭國公族,與在下是同源的。」
彭國六卿,弓、騰、峰、赭、梁、華,都出自公族,這我是知道的,不過相隔已經千年,關係疏遠到和路人沒有兩樣,說起姻親來可多少是個笑話。然而我聽說最近一段時間,畿內許多世家都忙著修族譜、論親疏,想必這位騰都尉也未能免俗吧。
又隨便寒暄了幾句,縣令解釋說:「騰都尉世居河西昆章縣,告假訪親路過敝邑,自告奮勇也要往鍾蒙山去剿殺妖物。有他這位大劍士相助,此行是定然旗開得勝的了。」騰都尉急忙謙讓:「太尊過譽了,下官這幾手粗糙劍法,怎當得起一個『大』字?不過願附貴縣諸君驥尾,為地方上出一點綿薄之力而已。雲潼、昆章,都屬石府管轄,雖非鄉梓,所距不遠,合當效命。」
講完這些場面話,他突然一皺眉頭,又說:「下官此行離開治所前,偶得一夢,見潼河滔滔,中有惡氣彌空,想來是上天的兆示,要我恭同此行,滅妖護民呢。」「哦,」縣令也沒聽過這個故事,愣了一下,「真有此夢?看來本縣轄內的妖物,是合該騰大人剷除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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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剿殺妖物行動的人,陸續來到縣衙,因為都是同鄉,其中倒有半數是舊識:兩位煉氣士,一名桐輔,一名梁貫,都是我的同輩,但年齡要大我很多;一名劍士,是我的長輩,姓唐名澧。其餘三人,縣令介紹說,兩名劍士都出自寒門,胖的叫擴放,瘦的叫晨諳。最後是煉氣師寒煒,我久聞其名,第一次相見,是位五十多歲的老人。
加上騰都尉騰語,一行八人,一半是煉氣士,一半是劍士,搭配倒很相宜。中午時分,縣令大排宴席,給我們送行。雖然才是初秋,天黑得遲,我們仍然不敢太晚啟程,飽餐一頓,才未初就離開縣城西門,策馬向潼河方向馳去。
這時候,我已經知道了妖物出現的大致位置,是在潼河東岸、鍾蒙山下一個名叫百木的村莊裡。據當地亭長報告,半個月前,忽然有股怪風起自潼河,接著烏雲密佈,下了一個時辰的大雨——奇怪的是,雨水顏色血紅,氣味腥膻,這是一陣血雨!從來血雨降下,必有冤情,史書記載雖然不多,兩千年間也有這麼四五次,那位亭長是讀過書的,因此改扮了親自往民間去訪察。百木村莊,民風淳樸,所居又都是同族或者姻親,別說出人命官司,近幾年來,連吵嘴的都少,也沒有走失人口,哪裡有什麼冤情?可是亭長訪察了三天,卻訪出不少怪事來。
首先是,村裡的甜水井突然變得極為鹹澀,難以入口,村民只好放棄數代的老習慣,改到潼河裡去汲水。其次,百木村所居,一半都是漁民,自從血雨降過以後,網上來的魚,三成眼圈都是紅的!第三,隔三岔五,或從潼河上,或從鍾蒙山中,都會刮起一股陰風,陰風過處,先後有六個村民暴斃,身上卻無傷痕。亭長覺得不妥,仗著自學過幾天道法,叫人駛舟往潼河裡去探查,卻每每被怪風刮回,不得離岸超過十丈。他又往鍾蒙山去尋訪,這一去,卻再也沒有回來。
我們這行人的首領,理所當然是有煉氣師頭銜的寒煒,其次就是官居畿縣都尉的騰語。路上,大家請問寒煒:「先生道法高妙,見多識廣,可能憑藉這些徵象,判斷出是什麼妖物為祟嗎?」寒煒捋著白鬚,搖搖頭:「若妖風從河上起,定是水怪,從山間起,定是山精。然而妖風時水時山,這個,不是冤魂重醒,就是魑魅迷人哩。」
「難道百木村中,果然有冤情嗎?」騰語問道,「為什麼那位亭長訪察不到?」寒煒微微一笑:「冤魂沉淪,重醒作祟,時日不一啊。若是十年前、百年前,甚至前朝的冤情,亭長上哪裡去訪察?」我嚇了一跳:「弟子曾聞,冤魂沉淪越久,重醒越晚,其法越高,越難降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寒煒瞥了我一眼:「年輕人害怕了嗎?即便沒有老夫在,有你頭上那枚玉笄,也可保你性命周全,不須擔憂。」
一行人中,雖然確實我年紀最輕,但直截了當被人說「害怕」,臉上多少有點掛不住。梁氏和我家世代通好,梁貫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輕輕一拍我的肩膀:「別在意,其實我也有點害怕呢,哈哈。」桐輔也安慰我說:「生死是自然,天命有所定,害怕沒有用,坦蕩也沒有用,一切隨緣吧。」
我倒並非真的有多害怕,年輕人思路跳得快,一眨眼的功夫,又想起自己髮髻上那枚玉笄來。寒煒竟然一眼就能看出這玉笄蘊含有法力,可以保我的性命,眼光真是犀利啊。可是,這枚玉笄究竟有什麼用呢?父親不肯說,我問寒煒,他卻也只是笑笑,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