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二十年春二月,郴大夫峰揚以出妻惡於劇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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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直到次年二月,才回到郴邑的——在郕邑整整呆了五個月。郕邑的增築工作終於完成了,它比以前更為高大,更為堅固,也更為使國人側目,議論紛紛。回到郴邑的時候,還好,國君雖然依舊病懨懨的,卻還沒有很快撒手塵寰的徵兆。
見過國君,覆命以後,我回到家。劇氏和惋都來到門前迎接我——雖然在郕邑的時候,郕揚也經常會知趣地獻上幾個女人來解除我客地的寂寞,但那終究是暫用的,不比她們,是真正我自己的女人,見了面總會產生一種親切感。我高興地抱起女兒小惋,大步向家裡走去。
旅途勞頓,當晚我沒想宿在臥室,或者叫惋前來伺候,依舊跑去書房。可是才讀了一會兒竹簡,就覺得倦意上湧,連打了三個哈欠。我捲起竹簡,隨口喊了一聲:「叫寒過來。」
可是等了好一會兒,竟然什麼反應也沒有。我有些生氣,又喊了一聲,這才有一名家奴躬身進來稟報:「大……大人,寒已經不在了……」「什麼不在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家奴鼓起勇氣回答說:「她……她已經死了。」
「死了?!」我猛地站起身來,袖子一拂,不小心把案上的竹簡都掃落到地上,「她是怎麼死的?!」
在家奴中間查問了很久,才終於得知真相。原來我才動身前往郕邑,劇氏就借口「暗行妖法,詛咒主人」,把寒捉來拷問。寒堅決不肯承認罪名,最後竟然被活活地打死,扔到郊外去餵了野狗。
我氣得七竅生煙。這個狠毒的婦人,表面溫柔恬靜,卻瞞著我做出這種事情來。我立刻闖進臥室,把她從床上揪了起來。劇氏一開始還很驚慌,等聽清楚是責問寒被打死一事,反倒變得鎮定了。
「大人果真很喜歡她嗎?那真是很遺憾啊,」這個女人,竟然還在擺主婦的權威,「您若是早將她納為侍妾,她也許可免一死。她現在還只不過是一個奴隸,殺死一個奴隸,不至於惹您發這麼大的火吧?」
我怒氣上湧,竟然蒙蔽了理智,毫不留情地一腳踹過去。劇氏慘叫一聲,打著滾摔倒在地上。她若是就此服輸告饒,我的滿腔惡氣也許會逐漸消除吧——寒終究不過一個奴隸而已,雖然死得可憐、可惜,卻犯不上為她鬧得家庭不安寧,況且,我的妻子可是劇卿的女兒呀!
但那個女人卻在此時激發起了名門閨秀的臭脾氣,伏地大哭,一邊哭一邊喊叫:「夫妻恩情,竟然比不上一個奴人女奴……我要去告訴我的父親,還有我的兄長,你竟敢這樣打我……」
不在這時候提起劇棠還則罷了,提起劇棠我就一肚子火。我撲上去一把揪住這個女人的髮髻,劈頭蓋臉狠狠地給了她兩巴掌:「想用你父兄來壓我嗎?是啊,你父親是世卿,我不過一個沒有根底的大夫而已!可你既然嫁了給我,我就有權處置你,甚至休了你!」
「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吧!」那女人一把抱住我的大腿,用頭使勁撞著我的小腹,「為了一個女奴你就這樣打我,我臉面何存?我還怎麼在你家中立足?你還不如休了我呢!」我一個措手不及,竟然被她撞得連退三步,差點摔倒在几案上。
「為了一個女奴……你這個愚婦,你懂個屁!」她不提醒還則罷了,她這樣一說,我卻突然想到,寒是郕揚送給我的,八成還肩負著監視我的任務。此次離開郕邑的時候,郕揚對我的態度突然轉冷,一開始還以為是沒答應他給城磚上釉所致,現在想起來,或者他已經得到寒被打死的消息了?
「哼,我也是奴隸出身呢,我本是你家的奴隸呀,現在你落到我手裡了!休了你還不容易!」我大怒如狂,又飛起一腳,把這女人狠狠踢倒在席上,轉身就取了筆簡,寫成一封休書,扔給驚慌地等在門外的一名家奴:「去,把此休書送到劇卿府上去!」那家奴答應一聲,急忙撿起竹簡就跑出去了。
主人和主婦吵架,說要離婚,作為家奴的,即便不好勸解,也應該盡量把傳遞休書之類的事情拖延下來才好,可這個家奴卻似乎面有喜色,一溜煙地就跑掉了。我當時正在火頭上,竟然沒有發現這個疑點,更沒有仔細思索,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才是郕揚安插在我身邊的釘子!
看他跑得遠了,我才轉過身,看到倒在席上的劇氏——她竟然一動不動,唇邊卻有一抹血痕。我這才有點慌了,急忙俯身查看她的傷勢。傷勢很重,沒想到我急怒之下,打人竟然有這樣的狠勁。可是這個時候才後悔,卻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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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發生的事情,才真的讓我懊悔不已。第二天一早,劇卿就派人來把奄奄一息的女兒接走了。我這才打算親自登門去道歉,想要收回休書,卻被劇府的家臣們亂棍趕了出來。我知道劇卿未必真的願意接受那封休書,結束這樁婚事,可是看女兒被打成這個樣子,也氣恨得失了常態。我如果不寫休書,這終究是自己的家事,劇卿除了責罵我以外,沒別的法子可想,而既然有了離婚的借口,他自然不敢再把女兒留在我家裡。
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劇府,才走了不遠,駕車的弧增突然對我喊了一聲:「家主,你看後面。」我扭頭一看,只見劇謁咬牙切齒地親自駕車追了過來——也不知道面向前方的弧增是怎麼發覺他的,大概是早有預感吧。我當然不是劇謁的對手,這小子一發起狠勁來,說不定當場把我打死。我急忙招呼弧增:「快走,快回家去!」
像一條被咬傷的癩皮狗一樣,匆忙逃回家中,我立刻叫鍾宕等人關閉大門,手持武器嚴密戒備,不管劇謁怎麼砸門,就是不出去見他。好不容易挨到紅日西沉,鍾宕才前來稟報:「劇公子已經回去了。」
我大出了一口氣,晚飯也吃不下,只覺得渾身酸軟,倒在榻上就不想動了。此時心中又是驚惶,又是恐懼,知道劇氏一定不會放過自己的。他們現在勢力龐大,若真想收拾我,連國君也未必攔得住。可越是害怕,神思越是睏倦,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夢中的世界是平安寧靜的。雖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未必每次都能一一對應。我感覺自己置身在郕邑附近的溫泉中,單獨一人泡在木桶裡,溫暖的泉水整個包圍著自己,身心無比的安祥和恬靜。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身後傳來腳步聲。我慢慢轉過頭去,就看到一個女人撩開門口的紗簾,緩緩走了進來。白皙的肌膚,銀色的頭髮,那分明是寒啊!
我猛然想起來,寒不是已經死了嗎?同時也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做夢啊!我在夢中見到了寒,這是思念的具體象呢,還是她陰魂不散,前來托夢呢?!我覺得背脊一陣發涼。
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寒微笑了起來:「是的,我已經死了啊,大人。但我並非前來托夢呢,這是你心中的思念,和我靈魂的殘存,經緯交織所得出的結果。終究,世間萬事萬物都是相互聯繫的……」
我越發害怕了,不是害怕對方很可能是個陰魂,而是害怕她所說的離奇的話。我預感到,在這個夢境中,有很不尋常的事情即將發生。
寒慢慢走到木桶邊,跪了下來:「大人,請讓奴婢為您擦背吧。」我有些肢體僵硬地轉過身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寒輕輕的歎息:「您還記得深無終的話嗎?深無終認為人類都是平等的,本沒有貴族、奴隸之分。您還曾為他不能把自己的理論一以貫之,輕視奴人和犬人,而嘲笑過他呢。可是您自己呢?您並不因為我是奴隸而鄙視我,卻因為我是奴隸而忽視我的死亡……」
我感覺到一條粗糙的浴巾在自己背脊上摩擦著,心情逐漸舒緩下來,一言不發地聽著寒的說話:「……您所以責打您的妻子,真的因為她殺死了我,因為她傷害了無辜的生命嗎?還是因為她觸犯了您作為家長的權威,還是因為您怕郕揚會因此認定您與他不一條心,而考慮對付您?您將她休去以後,心中不是萬分懊悔,怕劇氏會與自己為難嗎?」
我長長地歎了口氣:「你說得對……惡生樂死,是人的天性,我因為害怕自己被捲進波濤洶湧的政治漩渦,而忽視了你的死亡,這是可以原諒的吧。但拋棄個人的因素,而忽視你的死亡,我其實和深無終沒有區別呀。眾生平等,其實只存留在理論中,實踐起來,真是困難重重呢。」
「實踐起來,當然困難重重,」寒笑道,「但個人行為的貫徹,卻仍只在一念之間呢。奴婢並不奢求大人放棄個人的生死榮辱,但希望大人能夠放棄世俗的生死榮辱呢。」
我悚然一驚,猛地回過頭來:「你……你在說什麼?你真的是寒嗎?你所說的這些話,是不會出自一個奴人女奴之口的。是我內心的想法,在夢中借你的口說出來,還是誰指點你前來對我說這些話的?!」
寒微微搖了搖頭:「大人,您一直待奴婢很好,奴婢卻未能給您帶來真正的好夢,或者您所期待的,足夠奇異的夢境。那麼,這最後一次,讓奴婢使您的這一個夢境,真的可以畢生難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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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間,我跟著寒離開了溫泉,我跟著她在曠野中前行。四周是昏濛一片,我無法判斷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這裡究竟是我熟悉的地方,還是陌生的地方。我就這樣跟在她身後,看到她長髮飄拂,而自己卻感覺不到有絲毫的微風。
遠處沒有山,也沒有水,昏濛的天和昏濛的地,交界處仍是昏濛一片。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成不變的地平線上,終於露出了一片森林,但等走到近前才發覺,那是多麼巨大的一片森林呀!
似乎每一株樹木,都比彭剛所攀登過的天柱小不了多少,粗大的樹身,彷彿是一棟棟巨形狀建築物似的——與其說那是樹,不如說那是直插雲天的高塔。進入森林,高處眼所難見的巨大的樹冠,遮蔽住了一切光芒,但林中卻有點點光亮,彷彿繁星一般在樹枝上方閃爍著,又彷彿巨大的螢火蟲,在緩緩地翩然飛舞。
「這是哪裡?你要帶我到哪裡去?」我覺得有些緊張,於是開口問走在前面的寒。「我帶您去見一個人,您一直想要再見到的人,」寒頭也不回地回答道,「仙人忽犖曾說她處於一種奇特的境況下,因此無法帶您去見她……」
「燃嗎?你是在說燃嗎?」我緊走幾步,跑到了寒的身邊,「燃,她究竟怎麼了?她究竟在哪裡?!」寒用手往高處一指:「看,她就在那裡。」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在兩三丈高處的樹枝上,垂掛著許多巨大的灰色的繭狀物。也不知道怎樣一來,我們竟然身在一個繭狀物的旁邊了——夢中無所不能,我也不會去思索其中的原因。
「你在說什麼?你說燃就在這個繭中?」我有點哭笑不得,「她又不是蠶……」「蠶會吐絲,蜘蛛也會吐絲,您怎麼知道別的生物不會吐絲?」寒微笑著解釋說,「在您所處的世界上,萬物都依照統一的規律存在並發展,您都已經司空見慣了。但在更廣大的宇宙中,那種更統一更高級的規律,真正的大道,您又瞭解多少?您怎麼知道一個人,並且是與您完全不同的人,不能夠如蠶一般在繭中生存?」
我實在無法接受她這種不算解釋的解釋:「你說她在裡面,她就在裡面嗎?我無法看到她,怎麼能相信你的話?」寒表情神秘地搖了搖頭:「您想撕開繭來看嗎?可是一撕開這繭,她就必死無疑呀。」
「這不過是一個夢境,」我突然大叫了起來,「在夢中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即便我在夢中撕開了這繭,現實中的她也應該不會受到絲毫影響才對!」寒點點頭:「您說得對啊。」說著話,伸出手去,用力地把那枚大繭撕了開來。
我終於又見到了燃,見到了那個曾在縈朝夕相伴的令我心醉的奇特女子。我看到她蜷縮著身體,閉著眼睛,一一絲不掛地躺在繭中。她那巨大的翅膀折疊在背上,翅膀上的羽毛,卻破碎凌亂,上面還染著斑斑血跡。
我慢慢地走近燃,癡癡地望著她。但耳邊卻突然傳來寒的笑聲:「在夢中,是沒有什麼不可能的,即便撕開了繭,她也仍然能夠存活。您既然領悟到不應該相信夢境,又為什麼會相信我所展示的這個夢境呢?您又為什麼會相信這個繭呢?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