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 第一部 第四十九章 增
    史載:檀王十九年秋九月,使郴公子揚增郕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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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卿被讒,劇卿的勢力愈加龐大,而他既然派劇謁來反覆暗示或明示,想把女兒嫁給我,現在的我,當然無法拒絕。七月初,我帶領家臣出城打獵,整整三天,好不容易獵到一隻大雁,就捧著去劇卿府上納采。

    雖說按照鴻王制定的古禮,納采要用大雁,可哪有那麼多大雁可找?近世用家鵝來代替大雁的習俗,就逐漸興盛起來。只是以我現在下軍大夫的身份,以女方郴國世卿的身份,捧著家鵝實在太不隆重,也不恭敬。所以,我才只好風餐露宿,往郊外去獵雁。

    婚禮的一系列步驟,我是清楚的,作為一名士,這也是必修課。然而前此我卻從來沒有娶妻的經驗。惋只是侍妾,納一名奴隸為侍妾,是不需要什麼儀式的,貴族哪天高興了,拉個女人過來上床,然後在家裡宣佈一下,就算是納了妾。雖然惋嫁給我的時候,本來是給我做正妻的——那時候我還是個奴隸——但奴隸結婚,還需要什麼儀式嗎?

    士的婚禮,卻要繁瑣得多,繁瑣到我一想起來就頭疼。好在有鍾宕、弧增等已婚家臣幫忙操辦,才終於順利地完成了種種預備儀式。納采以後是問名,問名以後是納吉,納吉以後是納徵,納徵以後是請期……好不容易定下八月初七黃道吉日,可以舉行婚禮,我人已經累得半死,家財也花去數千了。

    根據彭剛的記憶,我知道鴻王結婚的時候並沒有那麼多繁瑣的禮節。那時候他還只是威族的公子而已,而威族是北方蠻邦,沒有冠禮,婚禮和葬禮也很簡單。真不知道鴻王從哪裡學來的這一套,還用它來要求天下的士族,並且要求了幾百年,上千年。

    好不容易熬到八月初七,我親往迎娶新娘。按照鴻王定下的禮儀,女方應該再搭配一個侄女或者妹妹做媵,一起嫁過來的。我唯一對鴻王這條規定有點興趣,偏偏近世已經基本被廢止了。結婚既然要花費那麼大的人力物力,買一送一也是合乎情理的吧。然而很可憐的,我卻只能娶到一個而已。

    卿、大夫們紛紛送來了賀禮,連國君和郕揚也派人來祝賀。我的宅邸不夠大,臨時在院子裡搭起天蓬,設宴款待賀客們。眾人頻頻敬酒,還好有劇謁幫我擋著。私下裡,劇謁這樣對我說:「你是無所謂呀,今天晚上,對我妹妹來說,可是很重要的,一生一次的。你要敢喝醉了,看我不打碎你的下巴!」

    但就算這樣,我還是被灌了不少酒,搖搖晃晃地前往新房。娶妻本應該是很快樂的事情,偏偏被鴻王所定的禮儀搞得人筋疲力盡,就算新娘貌美如花,誰還有精神和胃口?我這樣胡思亂想著,推門走進新房。

    屋內到處插著鮮花,掛著大紅綢子,還點著大紅色的蠟燭,紅彤彤一片,看了使人越發頭暈目眩。我看到一個全身披紅的女子,斜坐在床上,低著頭一動不動——那應該就是劇卿的女兒、劇謁的妹妹,我今後的妻子了。我搖晃著向她走過去,被惋輕輕扶住了:「大人,先喝口湯醒醒酒吧,您這個樣子……」

    喝了幾口醒酒湯,我就把惋趕出了新房。這個奴人女子臉上,倒並沒有露出絲毫不悅之色,因為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吧,我是不可能把整個身心,都放在一個侍妾身上的。無法阻止和逃避的事情,就坦然面對,忍氣承受,人不都是這樣的嗎?雖然所必須面對的境況也許有天壤之別。

    關好屋門,我走到床邊,慢慢伸出手去,端住了新娘的下巴。這個女子長得如何呢?如果像他的哥哥劇謁,應該還可以看吧,如果像他的父親劇棠,可就恐怖得彷彿怪物一樣了。我的手托著她的下巴,卻突然間打了一個寒戰,不敢驟然抬起她的頭來。

    萬事萬物莫不相互聯繫,尤其發生在我身邊的聯繫,簡直多到使人驚駭的地步。王姬玉檀,還有女兒小惋,是如此地酷似蘋妍,而奴隸寒卻又像是燃……這個劇氏小姐,不會也像什麼人吧!

    我定了定神,決定多麼使人驚駭的發現,都盡量以平常心去接受,甚至要甘之如飴。不管這位小姐像誰吧,只要不像他的父親,我不就應該感謝上天了嗎?想起劇卿那張醜陋的大餅臉,如果貼在一個女人身上……我隔夜飯都差點吐了出來。

    抬起劇氏小姐的面龐,我瞥眼望去,不算天姿國色,卻也耐看,既不像劇棠,也不像劇謁,不像我見過的任何什麼人。我長出了一口氣,膝蓋竟然一軟,乾脆坐到了她的身邊。

    劇氏小姐——不,夫婦之事雖還未辦,夫婦之禮已經成了,她從此和劇氏再無關係,而是我峰家的主婦——她也慢慢轉過眼睛來,才看了我一眼,就面泛潮紅,羞澀地把臉移向另外一邊。雖然還有點暈乎乎的,我的心情卻比剛才好多了,於是一攬妻子的腰肢,輕聲笑道:「等了很久吧?天色不早,咱們早些安寢吧。」

    夫婦之間說「安寢」,當然不是真的安安穩穩地睡覺,而是還有許多事情可做。劇氏的面孔更加紅了——其實在這大紅蠟燭,還有滿屋子大紅綢緞的映照下,臉不顯紅才奇怪呢。而我喝多了酒,想必面孔要比她更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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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籌備婚禮是苦事,上床成為夫妻倒並不算辛苦,但隔天去拜見岳父劇棠,想不到比籌備婚禮更為可怕。劇卿拐彎抹角地暗示我,從此翁婿一家,我要唯其馬首是瞻,幫助他掌握整個郴國的權力。我不敢答應,可是也不敢擺明了拒絕,只好含糊其辭,假裝自己按捺不住拜見岳父的緊張。好不容易離開劇府,我額頭上滿是冷汗。

    望一眼身旁的劇氏,我在心裡說:「知道嗎,你父親的態度,只能使我厭惡你……從此恐怕會越來越厭惡你!」

    但我終究不是那種睚眥必報、心胸狹窄的人,對於某人的厭惡,那是日積月累產生的,而絕不會因為一些小事,就對新婚的妻子橫眉怒以對。當然,此時我想不到,短短半年以後,我就會對這個女人痛恨入骨,拳打腳踢,差點要了她的命!

    男人總不能把精力都放在床第之間。鴻王的禮規定:一名真正的士,要把心思都用在國家大事上,每月與妻妾同房不得超過五次——當然啦,反正沒有監督,也就沒人真的遵從這條禮法,何況這個數字也實在太苛刻了,正常的男人都會被憋死的。我結婚以後,每四天都會去見劇氏,履行自己作為丈夫的職責,偶爾興致來了,也會去光顧惋,次數當然遠不如從前了。從前即便我再厭惡她,生理的需要總是不願輕易放棄的。

    惋望著我的眼神,日益悲傷哀憐——她當然不敢有絲毫怨懟之心,她的敵手可是正妻呀,而她自己不過一個奴人侍妾而已,我沒有讓她永守空閨,就已經很對得起她了。

    輕鬆的日子,我就睡在書房裡。書房裡的書籍並不多,十幾捆竹簡全都讀過好幾遍了。以至於某次弧增竟然大膽進言:「家主收藏的書簡太少了,會被他人恥笑的。」我無奈地點點頭:「他們藏書多,那是靠世代的積累呀,我做郴大夫不過三年,哪裡去搞那麼多書簡來?」弧增自告奮勇,要往別家去借書來抄,我回答他:「隨便你吧,你去借來抄——我是不抄的,抄書太累了。」

    也許是憑藉我蒸蒸日上的聲望吧,弧增還真的從別家大夫處借到了不少書,發動家臣們一起抄錄——他們把這一任務看作是為主家盡忠,竟然抄得興高采烈。我書房裡的收藏,才逐漸充實了起來。

    我懶得抄書,但並不懶得讀書。讀書是享受(當然,閱讀鴻王親定的《威禮》是受罪),抄書卻是枯躁無味的工作。我經常睡在書房,閱讀弧增他們抄錄的竹簡。偶爾也會找寒來祈禱,幫助我入眠——但好夢或者奇異的夢,卻再難以得到。

    不知道是劇氏自己產生了不滿,還是惋去挑唆她的,某天,她竟然這樣對我說:「丈夫你若是喜歡那個奴人女子,就納她為侍妾好了。無名無分地經常找她來侍寢,會遭物議的。」我不耐煩地瞪她一眼:「誰說我找她侍寢?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別多話!」

    婚後兩個月,也就是當年的九月份,國君突然把我找去。國君這陣子身體很不好,今天也是斜靠在床榻上接見的我——這雖然不合乎禮,但如果他確實是在病中,也就無關緊要了。

    「寡人派大夫跑一趟郴邑,幫助郕揚增築城池……」國君的話才說出口,我就嚇了一大跳。郕邑已經高大雄偉,快要接近國都了,為何還要增築?「除了國都,旁邑過於堅固,不是國家之福,」我急忙提醒他,「不恭敬地說來,國君百年之後,如果郕揚據堅城謀反,將會使郴國大亂的!」

    話說得有些過於尖刻了,但這樣的話,身為臣子的,也不得不說。國君倒並沒有生氣,只是低聲對我說:「無法立郕揚為世子,只好希望他平安度過此生。別說百年之後,我覺得自己已經快要不行了,我不怕死後郕揚謀反,倒怕世子找借口兄弟相殘哪……」

    國君認為,只要郕邑足夠高大,他死以後,新君就不敢對郕邑用兵。而郕揚就算擁有一座堅城,沒有大義名分,沒有大夫們的,也是不敢造反的。我覺得國君過於溺愛郕揚,把事情想歪了,但他既然有如此看似充分的理由,我也就不好再表示反對。

    況且,我並非郴國的世襲大夫,又何必冒著國君發怒的危險,去反對他的既定方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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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我暫別了新婚不久的妻子,帶著鍾宕、弧增等家臣,向郕邑出發了。郕揚竟然親自到郕邑門外來迎接我,態度恭敬,表面文章做得十足十。我花三天的時間仔細勘察了郴邑,雖然實在找不出需要增築的理由,還是按國君所說的,繪了新圖出來。據此計劃,郕邑部分已經老舊的城牆,將推倒重築,仍然保留的城牆,也要增高半尺——半尺也是增高,只要國君沒話說就行。

    才開始監督奴隸們和泥壘土,郕揚突然端著兩個器物過來找我。他左手是一個奴隸吃飯用的土碗,右手是一個陶碗,先繞圈子問我:「大夫看這兩樣東西,哪樣更為堅固?」「當然是陶碗了,泥土未經燒煉,一碰就碎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據實回答。

    「那麼,若將土坯燒煉,以做城磚,不是會更堅固嗎?」郕揚得意洋洋地揭開了謎底。我愣了一下:「但陶太脆……」郕揚把手一鬆,土碗和陶碗全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乾土也很脆呀——況且,燒磚是實心的,當然不能用碗來比擬……」

    我驚愕地望了郕揚一眼,原來這小子不僅僅會在引溫泉、造浴池上下功夫,他如此聰明的頭腦,他日不會引起國家的動亂吧!蒼天保佑,國君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去世,我可不想再攪進亂局裡去了。

    但郕揚既然提出來了,我也就不好反對,由著他督工壘起大灶,用燒過的土磚來搭建城牆。但這小子的思路實在跳躍得太快,沒幾天,就又想出了新花樣:「陶器上釉則更為光滑,如果把陶磚塗上釉彩,將使敵人不易攀登……」

    我實在不耐煩了,於是很不禮貌地瞪了他一眼:「城池如此高峻,敵人本就無法攀爬,他們若架起雲梯來,是否光滑又有什麼意義?況且,因為公子執意要燒磚築城,耗費的人力物力,已經超出預算了,還想上釉,請問錢自何來?」

    郕揚這才悻悻然打消了他的古怪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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