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二十年夏六月,郴子高爵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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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繭中見到燃以後,應該還夢見了許多東西,但醒來時腦中卻只留下模糊的印象,過了不到一刻鐘,更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我只隱約記得寒最後說了這樣的話:「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莫不虛幻,然而虛幻和真實,其實並沒有分別呀。」
醒來以後,我想了很久,實在不明白夢中所見,究竟是否含有真實的要素,又有幾分是真實的。我見過的仿如真實的虛幻,和仿如虛幻的真實,實在是太多了。而既然「真實和虛幻,其實並無分別」,那麼也許每一個細節,都包含有道理在內,只是我現在不明白而已。
我唯一明白的,是自己曾經一度產生出驕傲之心,認為自己的思想要超越當世,要超越深無終,現在才明白,那並沒有用。道德並非來自語言,而來自一個人秉持其原則所反映出來的一言一行。從這個角度上看來,深無終是心口不一之輩,而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當天我一直躲在家裡,不敢出門。據鍾宕說,門外不遠處經常可以看到有人在徘徊,他懷疑那是劇謁派來的哨探。第二天上午,國君突然召見我,我知道他已經瞭解到整個事情的經過了。
「沒有辦法,繼續留在郴邑,寡人也未必保護得了大夫,」國君見了我的面,先歎一口氣,露出極為關切的神情,「婚姻不協,終究是小事,找個地方躲上一段時間,想來劇卿總有一天會消除怒氣吧,烏雲總有散開的時候……」
我突然明白國君想說些什麼了。想必郕揚得到我和劇棠鬧翻的消息以後,將會非常高興,而他的高興,本身也就是國君所期望的。既然如此,不如我就搶先把話說出來,給國君和郕揚都留下一個更佳的印象,況且……我似乎真的沒有別的道路可走了。
「如果國君允許,臣下請求暫避郕邑。」聽到我的話,國君眼中竟然放射出了欣喜的光芒:「此計甚好,寡人相信,揚定會很好款待和照顧大夫的。」
當晚我就收拾好東西,帶著國君的詔書,趁著夜色潛出了郴邑。幾天後,當看到郕邑那高大城牆的時候,我卻不禁苦笑起來。我又回來了,似乎命中注定我將和郕邑有千絲萬縷扯不斷的聯繫。劇謁會不會因為我的原因而起兵伐郕呢?他攻破郕邑,一定會殺死我……如果我這樣死去,是否郕邑之主,又有什麼分別?空湯所展示的虛幻的未來,雖然有所偏差,不是基本上照應了現實嗎?
真實,虛幻,兩者間確實存在著可怕的神秘聯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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郕揚非常熱情地招待了我,安排我住在他官邸附近的一所豪華住宅裡。他一定是認為我既然和劇卿鬧崩了,就只有投進他的懷抱中來。雖然我名義上是國君派駐郕邑的監督者,但實際上不過來此處避禍而已,因此不敢不對郕揚堆出笑臉,並且幫助他整頓兵馬、鞏固城防。
郕揚這個傢伙,志不在小,他肯定想積聚實力,等國君一死,就立刻豎起反旗,搶奪繼承者的位置的。我非常清楚這一點,但不僅無力阻止,在目前情況下,還要成為他的幫兇,這真是使人無比煩悶的事情。我只有盼著國君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千萬別在三五年內就兩腿一蹬,去見了祖宗。
可惜,世事總不因人的願望而轉移,甚至往往故意要與人的願望相悖逆。我來到郕邑不久,六月初,突然傳來了國君薨逝的消息。郕揚立刻派人前來請我,要與他共商大事。
共商的「大事」,當然不會是回去奔喪,而一定有更深刻的內涵存在,這是輕易就可想到的。對此,鍾宕勸說我:「郕揚定要謀叛,以篡奪君位。家主若去與他商議,贊同就變成幫兇,反對定為所害!」我點點頭:「這我很清楚,那你認為我應該拒絕去見他嘍……可是拒絕見面沒有理由呀。」
「現在還需要什麼理由?」鍾宕一擺手,「請家主立刻收拾東西,咱們逃出郕邑去!」我微微苦笑:「逃出去,又往哪裡去?國都有劇卿在,他一定會把我當作郕揚的同黨捉起來的。除此之外,我還能往哪裡去?」
弧增卻勸我說:「家主現在只能去見郕揚,暫時虛與委蛇。等到查探清楚了他的圖謀,再稟報郴邑,到那時候,家主就是平逆的功臣。婚姻不協,終究是小事,與國有大功,劇卿也不好明著為難家主吧。」
弧增的話給了我信心,我要家臣們做好準備,一旦發覺郕揚有對我不利的舉動,立刻保護我逃出郕邑去。然後,讓鍾宕護衛著我,駕車去見郕揚。
郕揚身披斬縗麻服,伏在地上放聲大嚎,可是卻似乎不見眼淚。他的重臣們圍攏在旁邊,不住勸解。見到我進來,郕揚推開眾人,連滾帶爬地撲到我的面前:「峰……峰大夫……家父薨逝了……」我急忙扶住他:「臣下也聽說了……公子節哀,必須立刻回去郴邑奔喪啊。」
「家主不能回郴邑去,」一名郕氏家臣走過來說道,「劇氏控制了國政,要對家主不利。家主這時候回去,不是自投羅網嗎?」我瞪他一眼:「劇卿確實與公子不和,可是不致於在國喪期間對公子不利吧。你哪裡聽來的消息?」「到處都在傳說,」另一名郕氏家臣急忙說道,「不可不防呀。」
我在心裡冷笑。這是前奏了,下面一定會商議起兵謀反的事情——當然,名義上是為了驅逐劇氏,還政於公室。「公子必須立刻回去奔喪,」鍾宕在旁邊厲聲說道,「如果不回去,反而給劇氏以口實!」我拂了拂袖子,要他別多話。
郕揚急忙說道:「大夫的家臣說得有理。我現在是處於兩難的境地呀……如果回去奔喪,勢必遭了劇氏的毒手,如果不回去,他又有借口討伐我。我該怎麼辦?請峰大夫教我!請峰大夫救我!」
教你?你心裡早就拿定主意了吧。確實現在站在郕揚的立場來考慮,前往郴邑實在太冒險了,唯一的道路,大概也只有掀起反旗。為了國家的穩定,劇棠本應該隱瞞國君去世的消息,先騙郕揚回去郴邑的,至少也應該派人來好言撫慰。他沒有這樣做,分明是在逼郕揚謀反。此人的心腸竟然如此毒辣!
可我作為郴國的臣子,而不是郕揚的家臣,當然不能向郕揚提出謀反的建議。郕揚早就拿定了主意,只是不願意背負千載惡名,所以希望我主動向他提出來吧——這個當,我是不會上的。於是我揉著下巴,裝出仔細思索的樣子,卻很久都不發一言。
郕揚終於年輕,他忍耐不住了,抽噎著打破了沉寂:「家臣們倒是想出了一個辦法,只是要請峰大夫幫忙……」我心中暗笑,表面上卻裝得極為嚴肅而認真:「但有驅使,敢不從命。」「請峰大夫先回郴邑,去探聽劇氏的口風……」然而我沒想到郕揚竟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不禁目瞪口呆,不知道該怎樣應承才好。
「劇氏與大夫有仇,」郕揚解釋他的要求,「但他更想殺我。他若是放大夫安然歸來,定是為了誘我上鉤。他若是囚禁大夫——國喪期間,不能擅殺大夫——則必然對我沒有惡意,那時我回去郴邑,以公子的權威,自然能救大夫出來。大夫是沒有危險的。」
這小子,策劃得如此周密,竟然把我當作試探劇氏的棋子。大概一來他也還沒有做好奪權的準備,二來也知道我未必願意真心跟從,所以才暫時不提謀反之議吧。很明顯的,如果我被劇棠安全放回來,郕揚就必然會掀起反旗了。這確實是一條萬全之策,我要不要答應他呢?
郕揚用期待的目光望著我。我心裡很清楚,如果我連這條計策也反對,恐怕不能活著離開郕邑。暫時答應他吧,走一步算一步,只要安全離開了郕邑,以後的事情以後再想。經過這樣一番思索以後,我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公子所言極是。既然如此,臣下就先往國都一行吧。」
回到住處,和弧增商量,弧增說:「這是個好機會。家主不如趁此暗中與劇氏修好,了結往日的宿怨,也為討平郕揚立下功勞。」我苦笑著回答說:「國君才薨,就要殺他的兒子,情理上說不通呀。就算郕揚真的謀反,那也是劇氏逼的,我在其中二三其德,將會為天下人恥笑呢……」
鍾宕「哼」了一聲:「先君在時,寵愛郕揚,自然不好違逆先君的意志。先君薨逝,作為臣子的應該忠誠於新君,哪怕新君是被劇氏控制著。護君平亂,這是大義,在大義之下,個人的榮辱,真的很重要嗎?」
哈,這傢伙,倒會講些冠冕堂皇的話。可是,似乎我真的沒有別的道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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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的發展,卻並沒有預想中那樣順利。我回到郴邑,劇棠竟然不肯見我,只是派人來對我說:「請大夫回去郕邑,催促公子揚來國都奔喪。父喪不奔,還算是人子嗎?!」弧增希望藉此行先和劇氏搞好關係,以作為日後的退路,這一圖謀徹底破產了。
我想要就此逃離,可是又沒有可去之處,猶猶豫豫地,竟然又回到了郕邑。郕揚這次果然撕下了偽裝,立刻點集兵馬,以討伐亂政的劇氏為名,號召國內各城邑一起向郴邑進兵。這小子,原來這段時間內下了不少功夫,號令一起,竟然超過三成的城邑雀躍響應,其中當然也包括了遭劇氏讒言而失勢的離氏一族。
被裹在變亂中,身不由己,我也只好跟隨郕揚一起出發。郕揚倒是很看重我,任命我做統率五十乘戰車的左軍大夫。各處謀反的城邑,總共聚集了兵車一百二十乘,騎兵兩千,徒步四千,浩浩蕩蕩地開往國都。
劇棠親自領兵,在國都郊外擺開了陣勢。劇氏的兵馬要略少於郕氏,如果沒有什麼意外,這仗郕揚是贏定了的。戰前,鍾宕和弧增前來找我,問:「究竟是跟隨郕氏,還是臨陣倒戈,以歸劇氏,請家主盡快拿定主意吧!」
我左右為難。在感情上,自己倒寧可郕揚得勝,這樣起碼可以把劇氏趕下台,我就不必要再整天提心吊膽地怕劇棠和劇謁的報復了。可是在理智上,我知道謀反則必遺臭,郕揚也許會因為繼任郴國國君,而被後世的史家秉著「為尊者諱」的原則開脫出去,我卻一定會背負所有惡名,遭到萬世唾罵的。何去何從,真的很難抉擇呀。
弧增似乎看出了我的擔憂,勸解說:「正道大義,從來只有勝者才有資格談論呀。如今郕強劇弱,家主若是站錯了陣營,連性命也保不住,還談什麼正義呢?況且,揚和新君都是先君的兒子,廢長立幼,雖然有悖於禮法,卻也並非沒有先例呢。」
這分明是催促我擁護郕揚了。現在站在郕揚一邊,似乎是穩操勝券的,若我背叛郕揚,劇氏還有贏的希望,可歎竟然無法和劇棠事先達成協議,那麼即便劇氏因我而取勝,也很可能抹殺我的功勞,仍加以從逆之罪。我只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呀,為何會淪落到這般田地呢?
我看著兩名重臣苦笑,仍然拿不定主意。弧增只好說:「那麼暫時擁戴郕揚吧,若戰局有變,請家主再考慮投靠劇氏……」也只好這樣了。人生道路的選擇,往往在一念之間,可這一念所下,真的是難如登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