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黃昏,又是細雨朦朧,西北刮來輕微凝滯的涼風。
鄧忠瞇起眼,微微窺望前方三四里外驚恐不安的蠻子。
這支被他追擊半天總算被側翼楊欣王頎兩部夾擊挾住無法掙脫的蠻子跑得倒快。
哼!
趁著他父親戰死沙場竟然敢挑釁西北大魏統治,以為大魏好欺侮麼?
鄧忠眉兒微挑,冷酷無情思踱,嘴角凝起一絲冰寒:殺光他們!
左右皆為大魏中京精銳騎兵、兵精甲利,身後是更多勉強控御住那些初臨戰場洶湧躁動不安戰馬的雍州涼州騎兵。
足足八千純騎兵,加上王頎楊欣兩人各五千步騎混合部隊自側翼攔截的部隊。
殺光這些蠻子輕而易舉。
遠處一騎馳來,剛剛衝到鄧忠身邊便大聲吶喊道:「將軍!金城太守那邊已經得手,戰旗已經飄揚在小山坡上了!天水太守那邊……」
「擂鼓!全軍出擊!」鄧忠不等那探馬說完便打斷,高舉騎矛大聲怒吼。
身邊,最接近鄧忠的一個發令騎兵敲響手邊小鼓,緊接著一陣陣蛙鳴般紛亂的鼓聲附和著響起。眾將士大聲吶喊:「殺,殺,殺!」
一聲聲吶喊,殺意滾滾升騰。
「殺啊!」鄧忠端起騎槍平舉,帶頭向著遠處蠻子衝鋒。身後,數以百計的第一波次騎兵追隨而去。稍稍遲滯片刻,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
一浪又一浪如潮水。每一波均相隔約十餘步,第一波被敵人射殺、第二波頂上,第二波被敵人殺、第三波頂上。所有不幸墜馬的等待他們的只有一種宿命:被魏人戰馬洪水壓成碎肉。無論蠻族還是魏人。
鄧忠身邊那些親兵死了一波又一波,親兵們拚死跟隨,保衛他們地主將。但即便如此,鄧忠也在瘋狂殺戮中傷痕纍纍。鄧字大旗高高飄揚,始終矗立。
八千騎兵對付正面攔截他們地三個蠻族部落共約五千人。
戰鬥頃刻間結束。果然,沒有一個俘虜。
鄧忠是被親兵攙下戰馬的。
他身上滿是傷口。其中一處觸目驚心的是一支草原騎兵慣用地骨箭,幸虧不是致命傷,血流不多。
軍中的幾個懂醫術的軍士連忙侍候著將箭拔除,給鄧忠包紮。
這支箭來自於一個娘們,而這個鄧忠連面目都沒記清的娘們也在射傷鄧忠的下一剎那被鄧忠身邊的親兵挑落馬下。數千騎踩過,屍骨無存。
女人既然上了戰場也該遵守戰場鐵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存在任何感情。
鄧忠在被抽出箭矢時微微皺眉,西北角一小隊騎兵趕來。這是楊欣部。
由楊欣兒子楊勉帶領,剛剛抵達,楊勉便跳下馬跪拜到鄧忠面前,恭聲道:「將軍。我部已將敵酋一部斬殺,敵軍只有少量部眾潰散逃亡。我父親親自帶領幾百騎追擊去了。」
哼。竟然有逃亡地。
虧得這場戰役意圖早已暴露,否則非參楊欣這廝一個無能之罪。
「王太守那邊呢?」鄧忠轉身問身後同樣一身血痕的傳令小校。
「回將軍,天水太守那邊有些不利,敵軍集中主力猛攻,王太守只好據山自保,敵軍大部隊乘機逃脫。」
「混帳!王頎這廝這般無用!難道只會自保嗎?」鄧忠氣得破口大罵。
「將軍息怒,我軍主力已經去幫助王頎部繼續追擊敵軍了。」身邊的小校補充道。
「誰下的命令?你嗎?混帳!」鄧忠恨恨道:「你難道不知道敵軍有可能會有埋伏嗎?」
「將軍,現在我軍有絕對優勢,敵人大勢已去,怎麼可能有什麼埋伏?」那小校辯駁道。
「混帳,你懂什麼?就算沒有埋伏現在追擊根本來不及了,這是西北,我們有馬,他們也有馬,馬上也快日落了,小心敵軍趁夜反噬。趕快派人追上弟兄們,讓弟兄們回營等待中軍主力,我們穩紮穩打,明日再圖。」
「得令!」
……
遠處,狼狽逃竄的樹機能部,大隊中央,河西鮮卑部本陣。
「徐兄弟,今天多虧你的妙計,否則老子我今天就算不死也很麻煩呢。」
樹機能大咧咧對徐鴻說道。
有什麼妙計?徐鴻暗自冷笑,無非是拿人當盾牌。
論軍學謀略他的確不及姓劉的身邊那些從蜀中帶出來地,連馬家兄弟都肯定他強,可是論陰謀詭計,哼哼。
「不敢居功,」徐鴻故作謙虛,笑道:「這也是多虧我家主公神機妙算,及時傳來情報預警,在下也才得知魏人歹意。」
「是啊!劉武這傢伙果然厲害,可惜老子我一開始還以為他嚇唬我呢,老子我自愧不如。哎!早知道魏人真敢跟老子玩命老子就把主力多帶些出來了,以為老子打不過他嗎?」樹機能罵罵咧咧道。
徐鴻暗自揣踱:打贏這仗,以樹機能的河西鮮卑部精銳,或許還行,只是怕會損失慘重。樹機能部現在兵就打光了對劉武軍並非好事。
不過,徐鴻也不認為樹機能這廝會這樣幹。
此人外表粗魯,卻頗有心計。徐鴻拿人頂缸,此計頗為陰毒,但樹機能卻也恬然接受。河西鮮卑是樹機能的本錢,讓他捨得打光……
除非被魏人四面包圍無處可逃。
正這時,前方一些鮮卑兵嚷嚷著,衝到陣中。樹機能聽完哈哈大笑,眾鮮卑兵也是一陣陣歡呼。
「徐老兄,姑臧來人了。」
來的人是宗容。
宗容抵達後,與樹機能見禮,然後笑瞇瞇道:「禿髮大人。我受我家主公之命前來幫助您對付魏兵。」
「宗老弟。你來得好,我聽說你很會指揮打仗啊?正好來幫幫我!」
「哪裡那裡,在下只是個謀臣。勉強能出出主意,打仗並非我之長處。」
話是這樣說,但宗容抵達後,立即建議樹機能下令,將部隊行進速度遲緩。
「宗老弟,為什麼?我們為什麼不繼續逃等我集結完主力再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呢?」樹機能疑惑道。
「禿髮大人。」宗容嚴肅道,「現在貴軍已經快要退入武威郡境內了,現在您也當看見,那些小部落都乘機想逃走,貴軍再往後退,會被這小部落誤以為是膽怯,等貴軍撤到武威集結時,怕是所剩人馬只有您地河西鮮卑各部。」
樹機能認同的點點頭。
宗容見狀又繼續道:「況且。我剛剛聽說了,追擊並伏擊貴軍地僅僅是敵方地前鋒及伏兵部隊,中軍據說還很遙遠,對麼。若是如此。貴軍在兵力上並非出於劣勢,那為何不敢一戰?先擊退敵軍再徐徐退入武威。可安軍心。」
「好,聽你的!」
樹機能大聲用鮮卑話喝令,部隊前隊改後隊。
……
西邊,隱隱的戰鼓隆隆殺聲陣陣,鄧忠焦躁不安。正當他下令派人
時,卻見一匹駿馬奔馳,載著一滿身血污地魏兵衝到
當初那個受命趕去前隊的傳令兵。他衝到鄧忠面前便直直墜下馬,虧得幾個士卒眼疾手快,將此人從馬蹄下拉出來,將此人喚醒。
「將軍,我們遭到敵軍伏擊!」傳令兵說完便再度昏死過去,身上赫然三四個大大的孔洞。
傳令兵追騎兵有一定困難,更改給騎兵下達的軍令也不會像給步兵更改那般迅速。
「混帳!我讓你不要多事,不要追擊的!」鄧忠怒斥身邊目瞪口呆的小校,「你害得我軍白白折損好多弟兄!」
—
那小校跪倒在地連連求饒。
天已經快黑透了,這天地天空雲彩密佈,毫無月色撫慰,加上時斷時續的雨水,戰鬥無法繼續。
黑夜來臨,魏軍在紮營後清點人數,三方統計後單戰死和重傷致殘的超過四千兵。
其中據估計有越一半折損在追擊戰中。
據那些參加追擊的魏兵說,他們一開始很順利,後來眼看著前方蠻族部隊突然調轉馬頭,向自己衝過來。
魏國騎兵不甘示弱,也向敵軍衝殺而去。
可是就在這當兒,偏偏出現一個意外,從一處矮坡竄出一支千把人的小隊伍插入魏軍追擊部隊主力中,魏軍軍陣大亂,蠻族部隊趁勢與魏軍絞殺到一起。
輪單打獨鬥,魏國的將士們除上谷鐵騎外,還真不是這些蠻子的對手,再加上蠻子人數眾多,魏軍大敗。
兩千精騎,主要是雍涼騎兵。
那些從中京那邊帶來的兵沒有參加追擊,並未受到損失,鄧忠這才稍稍安心。
「下次你再多嘴擅作主張,我一定不饒你!」鄧忠喝斥那名小校。
他還是下不了手。
此人罪當斬,可是他出生河內郡,據說勾勾繞繞地與司馬家有些瓜葛。
不能以一時之氣毀了復仇大業。
鄧忠咬牙切齒望著西南方向,彷彿前面十幾步遠就是殺父仇人的臉。
「劉武,你等著,我一定要親手砍下你的人頭告慰我父親在天之靈!」
他大聲怒吼,軍帳內羊脂油***光戰慄,幾乎被氣浪掀滅。
……
七月九日就此結束。
對劉武意見未能足夠重視的禿髮樹機在這天臨近午時時分,眼見魏軍勢大,只好且戰且退。
魏國前鋒騎兵窮追不捨,後來被魏軍兩處伏兵合擊。幾乎要崩潰。幸虧,樹機能手下都是蠻族,且許多都帶著女人,在徐鴻獻計蠱惑恐嚇下,這些蠻族怒吼著,放棄投降打算。
此後,樹機能集中力量攻打一側,將王頎部防線擊穿,大軍最終逃生。
後來宗容帶領拓跋部及時趕到,樹機能喝令改逃為攻。拓跋部也在關鍵時刻衝入敵陣,將軍陣衝散。
雙方在天黑前最後幾刻鐘內上演攻防轉換。
雙方損失都不小。
樹機能損失了大約一萬人,幸虧這些都是雜牌軍,臨時徵召地比較多並非河西鮮卑部主力。
而魏軍損失了四千人,約三千是騎兵。這對騎兵兵力並不佔優勢的魏軍而言不是什麼好消息。
但同時他們也在一路追擊樹機能路上截獲到約三千頭馬匹,加上那些魏軍戰死者留下地戰馬,魏軍又可稍稍填補缺口,唯一的遺憾是來不及操練。
同日,允街城內。
何曾洋洋得意的在羊琇陪伴下進入允街軍侯府。他在那邊升帳,假意安撫允街那些被圍困好一陣一個個渴望王師到來解救他們的魏國金城郡士族頭目。
好不容易將這些西北士族首領糊弄走了。
羊琇乘機恭聲對何曾道:「將軍,您也該用飯了。」
「哦知道了。」
親兵們將炊餅,酸飯,滷牛肉,燴豬肉等物獻上,餐具也只是陶豆、木筷。
何曾粗粗一看便直皺眉頭。
這些東西也能叫飯?
看見何曾陰沉著臉,羊琇豈能不知,連忙解釋道:「將軍,西北苦寒,再說,長城都督那邊……您且將就一天吧?」
支支吾吾,有些話實在不好說。
何曾重厚養,長城都督司馬望也差不多,偏偏這位長城都督來西北時沒帶廚子。可惜何曾到西北時身邊就帶了兩廚子,為了長城都督司馬望吃好喝好,何曾只好讓廚子留在榆中城伺候司馬望。
羊琇在京中跟何曾很熟,在他面前不必過分掩飾。
何曾閉上眼,長長吁了口氣。
「老夫明白,吃!」
說罷舉起木筷夾了一片牛肉放到嘴裡,勉強咀嚼了兩下,想吐出來,但最後又忍住了,跟吞苦藥似的嚥了下去。
相較而言,羊琇沒那麼挑嘴,就著牛肉和炊餅,喝幾口肉湯,吃的津津有味。
這或許是因為辛憲英家教嚴厲。
何曾實在吃不下去,放下筷子,輕輕對羊琇道:「對了,羊老弟,你可知長城都督何日返京?」
只有長城都督司馬望走了,這些廚子們才能回來給何曾做好吃的。
羊琇心知肚明,也不敢為此事譏笑何曾,恭聲道:「這些日子西北多雨,恐怕都督一兩天內不會離開。」
什麼多雨,其實還不是為了師篡獻上的那個小賤人?
可羊琇不能直接挑明,若是讓人傳出去傳到司馬望耳中,那可不好。
何曾眉頭微蹙,頗為不快道:「可恨,老夫年過六旬卻要在此地受苦。都督也是的,將那女子帶回去慢慢享受溫柔就是了,早早將師篡皇甫闓等人押往中京不好麼。」
「將軍說的極是。」羊琇打哈哈。
……
榆中城內,一名已有三分酒意的白髮皓首老者,微微瞇眼端起酒樽微酌。
鐘鳴鼎樂。
老者正前方,六個美人兒水袖微掃,異香撲鼻,那些輕軟絲綢下的肌膚若隱若現。六個美人兒都是人間少有的美色。
不過,那在正中翩翩起舞的十七八歲年幼女孩兒更是美艷絕倫,堪稱人間絕色。只是那女子眉眼中毫無快樂神色,卻微微有些淒婉,只剎那間又變成無動於衷。
「秀秀,快過來。陪本都督喝酒!」老者笑瞇瞇沖那女子揮手。
伴舞的女人們妒嫉艷羨不已。
絕色尤物停下舞蹈,似有些手足無措,呆呆望著老者。
「快來快來!哈哈,」老者揮手道,「你來陪本都督喝酒。」
尤物遲疑片刻,堆起燦爛笑容,嬌滴滴道:「大人稍等,妾身馬上就來。」
沒人會察覺她那片刻的異樣,她眼中那微微凝滯一滴水霧,以及微微顫抖的芳唇。
不久,這位絕代佳人就坐在白髮老者身邊勸酒,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