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雪水漸漸消融,春色已暮然還是來了,那些被積雪覆壓一冬殘敗的草葉根部慢慢吐出無數的新芽,漫無邊際的巨大土黃色夾雜著淡綠色,到處是低矮的丘陵,滿佈著這種景色。樹木稀廖,低緩矮坡,絕少險隘,極目遠望到處是三三兩兩的牛羊馬匹,不時可見縱馬狂奔的牧人。男女的歡笑聲,追逐嬉戲,用漢人絕然難懂的奇怪語言大聲歌唱。
丘陵的邊際是一條彎曲奔流的小溪,從西南方從容流向東北,併入自鳥鼠山起源折返數次東下漸漸變得寬闊的渭水。小溪的邊緣與渭水交會處的一處平坦小平原上,一簇簇農耕地,不少百姓帶著珍貴的耕牛在田間勞作,這些耕地環抱著一座很小的城鎮,幾個同樣小到不能再小的村落拱衛城池外瓜分支配這些田地。
極度平靜,優雅的像一首詩,天空湛藍如水,萬里無雲,空氣中也滿佈著讓人沉醉的安逸氣味。
或許,一切只有那些田間不諧和的大多只剩下一根殘缺木枝的招魂幡還在提醒人們剛剛過去的傷痛。不過,亭長們都說,或許得有一段平靜時光了,漢中丟失後南蠻子元氣大傷,肯定不會再試圖進攻這兒了。
他們應該將有很長一段時間能夠好好享受安寧。
天際,一支隊伍正背對日出方向向著西北方緩緩前進,這些人人數不多,足足有十來人模樣,帶著百十來頭牛百十來隻羊一同前行,為首一人騎著一頭棕馬,口中哼唱著秦地小曲,手上晃悠著一把短弓左顧右盼怡然自得。這人二十多歲模樣,面容還算工整,臉上微微有些許傷疤,眉目中神采飛揚,氣定神閒中又有些許邪氣,似笑非笑中滿股子讓女子不由歡喜的奇怪魅力。
身後,那些督趕牛羊的漢子中一個瘦削男子拍馬向這個為首的男子趕來。
「徐頭兒,我們快到中陶了,是不是就在那兒把這些東西出手?」瘦削男子詢問。
「急什麼?」那喚作徐老大的男子漫不經心將手中的弓虛挽半滿,衝著前方好一陣,才再度閒閒道:「你難道沒聽見那幾個死鬼商人說過哪邊缺貨麼?我們把這些東西帶到襄武不是更好麼。」
「可是那邊聽說情況有些不穩,我們人帶得不多,就怕萬一……」瘦削男子一臉憂慮。
「怕什麼?怕遇上同道?」為首的男子呵呵一笑:「我不打他們的主意就算是客氣。把老子惹毛了老子連他老婆崽子一起殺了燉肉吃!」眉毛微微一挑,森冷的笑容。
瘦削男子一臉堆笑,諂媚道:「頭兒您是誰,就算是官兵來了還是拿咱們什麼法子也沒有。」
「哼,官兵?」為首男子顏色一冷,眼中滿是虐氣,「什麼官兵?你現在承認自己是魏人了麼?」
瘦削男子大驚失色,忙低頭向首領道歉,連連說自己混蛋。
「你是夠混蛋的。」徐姓男子冷冷道,「不過看在你跟我好些年了,姑且饒過你。記住,下不為例。」
「謝謝頭兒,」瘦削男子一邊道謝,一邊望著那些山坡上的牛羊群,那邊沒多少看守,就兩個男子加兩個女人,衝著徐姓男子說道:「頭兒,那邊也有不少財物,我們是不是去撈一把?」
「哼,東羌部族有那麼好招惹麼?」徐姓男子鄙夷的看著身後這個不學無術的的瘦削男子,「你可知道這些人放牧地方臨近就是他們的部落營地所在,你敢打他們的主意可是活膩了。」他微微一頓,繼續說道:「老子和我叔叔帶著你們可有些年頭,你們天天有酒有肉可曾吃過大虧?要是你們這些稀里糊塗的,怕是早就橫死路邊了。」
「您罵的是,是我一時糊塗,」瘦削男子撓頭尷尬一笑。
「我們只劫遠來商人,其他不碰。」徐姓男子淡然自若,瞇起雙眼,臉上笑意柔和許多:「算了,這次就聽你一回吧,從中陶到襄武也好幾十里勒,懶得走了。便宜點就便宜點賣掉拉倒吧,反正是沒本買賣。」
如是,一行人緩緩靠近這座小城。
臨近城門前,徐姓男子又轉身對身後那些人說道:「老子今天懶得再費口水,你們去找人買賣去,也讓老子歇一歇跟翠香快活快活。這也是也給你們這些混蛋小子一個撈錢的機會,少撈點就是了,不然老子沒法跟剩下的弟兄們交待可是會翻臉的啊。」
「頭兒放心,我們只揩點小錢夠喝酒就行,逛窯子的錢不敢揩。」一男子嚷嚷道,眾人嘿笑帶著各自牛羊離去。徐姓男子也帶著自己的愛馬緩緩入城。
城內到處是泥土堆壘的低矮土屋,空氣濕潤,沒有塵土飛揚,除了鐵匠鋪的丁丁當當之外一片寂靜。西北不比中原,人口不多,中陶又是西北小城,整個城中除了幾處修理農具器物和出售鞭子箭頭等雜物的商肆外只有一處供外地商賈飲食起居的小小客棧,其餘都是民居住戶。
徐姓男子九去了這麼一家住戶,將門敲開後,出來一個身著褐色麻布衣物的風騷潑辣美艷女子,一把抱住徐姓男子。
兩人將馬牽入圍牆內便進入宅所一陣纏綿。之後,徐姓男子依靠在土炕牆壁上,望著那正取出一盆清水洗拭身體的女子問道:「翠兒,這幾天中陶可曾來什麼大主顧麼?」
那用清水拭身女子,抬起如花媚眼,向那男子微微一撇,嗔聲道:「虧你也問的出來,這麼個小小中陶哪有那麼多商人前來?你們把住洛門又是必經之地,難道還不知道有誰要來麼?問我幹什麼。」
徐姓男子摸摸鼻子,微笑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向我的小翠賠罪。」
涎皮賴臉一直哄到那女子笑嘻嘻。
「對了,你聽說漢中那邊的消息了麼?」那女子突然想起件事、問道。
「什麼事?」徐姓男子頗為好奇,「那邊又有什麼有趣的事情了麼?」
「你呀,只知道刀口子舔血卻連漢中那邊消息都知道得少的很,真是的。」
女子抱怨歸抱怨,還是將漢中境況說了一遍。
先是在去年的十一月開始下雪,漢中的大局也早已定下,除了唯一一座漢城其餘全部向大魏降伏。至此,整個漢中各處城池都駐紮或多或少的魏兵,兵力最多的是漢壽、白水、陽平關、南鄭四座城池,規模最大也是蜀國漢中郡首城的南鄭順利成章的成為征西將軍的大本營本據。
漢城雖然沒有降伏還是一塊小小心病,但征西將軍也做了完備處置,在漢城城外西北、南、西南三處駐有部隊,加上南鄭、陽平關城兩座各有雄兵過萬的大城東西夾擊本來是萬無一失。
可是,就在去年歲末出現了問題,去年歲末沮城南側沔水河畔,原本從陽平關城返回沮城的一支一千人許的運輸補給隊伍消失了,沮城皇甫闓在久久等候還是毫無消息情況下第二日下午憤然下令部下去陽平關詢問,第三天的中午,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午,皇甫闓得到消息,那支隊伍在二十四日清晨就離開陽平關返回沮城。大驚失色下,皇甫闓連忙派人趕去南鄭通知鍾會。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午鍾會才得到消息,他急急忙忙趕去漢城外諸營檢查,駭然發現西北營地的魏軍已被全殲。
這天的下午,漢城便在鍾會帶領南鄭大軍包圍下主動投降,但漢城守將已然不是那個蔣斌,守城的是個老朽,城上也沒有一個身體完好的男子,都是些傷殘,要麼就是改梳男子髮髻冒充男子的女人們。守城的那個老朽在下令獻城後伏劍自殺以明心志。
而漢城的守將蔣斌,據說,皇甫闓差點就能攔截住,可惜沮城兵力不濟,只讓蜀軍留下一百多具屍身和三四百漢城百姓之外別無所獲,等陽平關援軍大至已然太遲。魏軍只好開始循著蜀軍潰退的蹤跡全力追擊,力求在蜀軍順西漢水逃回南方時與漢壽白水城部隊構成前後夾擊態勢。
讓皇甫闓更為大吃一驚的是,順著蜀兵潰逃路徑,魏軍竟然遭到幾次小的陷阱伏擊,不過那些蜀兵也很奇怪的傻乎乎的往白水城方向跑,皇甫闓心中的憂慮也慢慢放下,雖然這些蜀兵很奇怪的竟然不往劍閣方向逃竄而是逃往絕地往橋頭方向逃竄頗有些讓人不解,可最終魏軍在白水城西還是嚙咬住蜀兵尾部。
但問題是正當皇甫闓以為事情已成,大可全殲這支漢中殘部時,這些蜀國漢中殘兵突然丟棄幾乎全部兵器重物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在雪地上快速通過,所有魏國官兵們目瞪口呆的望著這些踏雪疾馳的雪上飛。
再也沒能追上這些蜀兵,皇甫闓也只好在鬱悶中下令收兵。
「雪上飛?很有意思。」徐姓男子點頭微笑道,「這些蜀國人倒也蠻有趣的嘛,能想這種鬼機靈怪招。不過,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女子咯咯嬌笑道:「說出來你不信,其實都是我們女人家用的東西。就是簸箕篩子等等,拿條繩子拴好就能踩著雪走路,可方便多了。」
虧得漢中離這兒那麼遠,這幾個月來才將消息原原本本傳到這邊,也許要更早,只不過從大戶人家那邊傳到平民百姓家總需要些時日,中陶又是小城,漢中的消息能到也算難得。
「這誰想的主意?」徐姓男子一臉愕然,驚歎道,「真是聰明絕頂,好厲害!」
「據那些俘虜說,好像又是那個血屠夫帶隊前往漢中救援的。」那女子一臉敬畏,「聽說是從護羌校尉(鎮西將軍鄧艾)修的那條陰平道進入漢中的(注1),不愧是血屠夫,膽大包天,據說姓鍾的聽到血屠夫順著那條路進入漢中臉都氣青氣腫了。」
血屠夫,對於整個大西北就是一個神話,所有與他相關的東西,都被女人們拿來嚼舌根子,就像傳說……血屠夫有九十九個女人,也有說一百個或者兩百三百四百的,至於長相麼,有高的有矮的有肥的有瘦的。
徐姓男子深深呼吸,呢喃感歎:「走陰平道入漢中,膽子不小,就是糧食……我就不信呢,他們能拿石頭當飯吃。」
「哎呀,你也真是,幹嗎愛跟人家抬槓?」女子丟給徐姓男子一記小白眼,嬌嗔道:「他們怎麼進漢中就能怎麼回去,你呀,不過是個盜賊頭子卻老是琢磨這些東西,總共不過百十來號人捉摸這些有什麼用。」
這話也就是她能說,別人說至少都是一頓胖揍。不過,這個女人也被處罰了,罰她將衣服除去乖乖躺倒炕上等宰,女人嬌嗔不許,到最後還是接受了,又是一陣歡愉。事畢後,兩人相擁而眠。
天黑前,女人起身給徐姓男子做了些吃食,羊肉湯和饃,微微加了一點鹽巴提味。
「對了,前些時候城裡來過幾個面生的,」女人在男人大快朵頤的當兒突然想起件事兒,對那徐姓男子說道。
徐姓男子微微遲疑,又繼續喝湯,漫不經心道:「是什麼人?」
女人笑嘻嘻道:「十幾個槽老爺們兒,就是帶頭的幾個長得還算秀氣,特別是為首的那個,可真討人喜歡呢,滿口的京兆味兒。」她眼前彷彿又出現那個英武男子的面容,那張略帶風霜的面龐上,和藹中透露著威嚴,威嚴中帶著幾分溫柔,這個男人不是一般人,應該很有地位,真是討女人喜歡的一個男子。
「你這婆娘不會是打算把這小子拉上炕吧?」徐姓男子很是不喜,停下盯著女人。
「怎麼會?」女人嬌笑道:「你這冤家就愛吃醋,自跟你以來我什麼時候背著你找相好的?只有你貪心不足老是出去另找女人。算了,我也不管你了,你什麼時候讓我也見見那些個妹子。」
「以後吧。」男人繼續大嚼羊肉喝著香鮮的羊湯。
「對了冤家,」女人又說道,「那個年輕小子那匹馬非常有精神,可厲害了,城裡那些個拖車拉貨的馬沒一個敢杵在那匹馬跟前的,那馬鼻子一吼其他的馬兒都得往後退,可真是匹好馬呢,一點都不比你這頭奔雷差。」
徐姓男子望著女人:「真有這等好馬?那個小子還在麼?是什麼模樣?」
「早走啦,」女人嬌嗔道:「聽楊家嬸子說他們向她打聽西邊的事兒,楊家嬸子還得了一隻羊呢。至於那匹馬麼,樣子有些醜,灰白雜毛,粗看上去跟平常的馬沒什麼太大不同,就是靠近一看就能感到這這匹馬好生厲害。」
徐姓男子一臉疑惑。
「你怎麼啦?」女人問道。
「哦,沒什麼,你做的飯太好吃了。」輕輕將事情蓋去。
不久,那些撈一票的弟兄們一個個滿臉笑容來了,帶著一個個鼓鼓囊囊的錢袋還有幾罈美酒和大塊滷肉,那些帶在路上享用的酒囊也被灌得滿滿。女人生起火盆,將酒水倒入釜中架在火上微微煮暖。徐姓男子和這些弟兄們大口大口吞嚥微暖的美酒,將腰間別著的匕首抽出從滷肉上割下一塊手抓送入嘴裡。眾人快樂的聊著,肆無忌憚。
城中不少人都隱約知道寡婦薛翠香家跟土匪有點勾搭,不過這些土匪只打劫遠方商客不動周邊鄉鄰,大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守城門的士兵們甚至還會跟這些土匪打招呼,討點過門錢。
剽悍男兒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說著葷段子,絲毫不在意身邊就有女客,當然,那個女人也根本不理會這些讓中原女孩兒們聽了臉紅心跳的黃色笑話,照舊平靜的燙酒,將釜中漸溫的酒一舀舀倒回壇中。
這就是西北,大魏帝國旗幟飄揚的地方,有著大魏最驍勇的百姓,可以組織天下最精銳的部隊,也是最無視帝國的法律、中原倫常的地方,民風剽野叛亂不斷。
「對了頭兒,」那個瘦削男子一臉神秘道,「您老是說您的奔雷天下無雙,可今天咱們弟兄可算開了眼了,我跟您打賭,您的奔雷絕對絕對比不上那匹馬。」
「哪匹馬?」徐姓男子微微一愣,回過神連忙道,「是不是一匹灰白雜毛馬?」
「暈!您怎麼知道的?」
「哈哈,剛剛聽翠兒說的。說說,你說說看那匹馬怎麼好法?」
「那個,那個,其實我也說不出來,就是覺得,我們哥兒幾個的小寶貝都比不上它,好凶狠的傢伙。」
徐姓男子沉默不語,老半天才看著那瘦削男子問道:「你在哪兒見到的?」
「啊,就是我們路上見過的那個羌部營地裡。」瘦削男子如是說道。
(注1:其實嚴格說是先陰平郡後折返梓潼郡再後進入漢中郡,是這個路線,但對於不懂軍事又身處遙遠的南安郡中陶小城的女人而言,就像她只會注意鄧艾的護羌校尉這個現管身份而對鄧艾更高的鎮西將軍一職忽視不管,縣官不如現管,皇帝不如太監。女人能將說出陰平道進入漢中就算不錯了,下文中對鍾會的描述,就有些誇張了,現代報紙上謬傳都很正常何況那時是人口相傳,有些走樣也很正常,最後,鍾會在魏國百姓中口碑實在不怎麼樣,哪有人把他往好處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