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繼續聊著,鄧艾所說的東西,都是劉武很想聽的,比方說,這次戰役,到底是誰決策的。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名字一個個從鄧艾口中出現。最重要的是四個,晉公司馬昭,中護軍持金吾賈充,司隸校尉鍾會,從事中郎荀勖,這是出征前,鄧艾通過京中好友傳述,這才得知的內情。戰役發起之前,晉公對姜維屢次襲擾隴西很是不滿,於是賈充提議派刺客去沓中刺殺姜維,以絕蜀國北犯。從事中郎荀勖反對,建議直接伐蜀,晉公詢問司隸校尉鍾會,鍾會贊成,於是晉公最終同意伐蜀,鍾會升任征西將軍,主管的關中方面部隊主攻,鄧艾主管的隴西方面部隊呼應,負責牽制。
這就是這次戰役的內情。
劉武聽得很認真,此時,他們彷彿從來不是敵人,而是好友,是師徒。
南方,遠遠傳來馬蹄聲,赤狼的高亢的嘶鳴聲清晰可聞。
是劉諶來了,跟隨他來的,還有前鋒和左右兩翼的那些少量騎兵。
「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劉諶一衝到這圍成一團的蜀國騎兵部隊旁,大喊,「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情?怎麼圍成一團?不前進了?」
士兵們看到劉諶身上的盔甲樣式,一個個自覺讓開道路。
劉諶很快到達隊伍中央。他看見中央空地上是一堆屍骸,那些屍骸明顯的,都是魏國將士。此外,還有一些沒死的魏兵,一個個目光呆滯,跪坐在血水中,這些魏兵最前方位置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那個老者穿著魏國將軍式樣的盔甲,破破爛爛,滿是血污。老者面前就是劉武,很奇怪,兩個人竟在說什麼。
劉諶跳下馬,衝著劉武走去。慢慢的站到劉武身邊。鄧艾也注意到這個衣甲鮮亮,身份非凡的男子,老兒瞇著眼,思索片刻,沒再理會,恍若根本沒看見,繼續對劉武說話。
「兄長,這人是誰?」
劉諶望著老者,再看看面色陰鬱的劉武,心中有些困惑,忍不住小聲問道。
劉武向劉諶看看,淡淡道:「魏國鎮西將軍鄧士載。」
「鄧,鄧士載?」劉諶大吃一驚,忙打量這個名震天下的魏國名將。
「真的!」劉諶興奮的叫嚷起來,「跟圖真的很像!是他,的確是他!」這時身後傳來諸葛尚的聲音:「王爺,怎麼啦?什麼事情這麼高興?」
諸葛尚來了,隨諸葛尚一道的還有諸葛顯,以及張哲。
諸葛尚在認出鄧艾後,也是興奮不已,鄧艾,大魏重臣,雄霸一方,竟然讓他們給捉住了。只有諸葛顯面色不悅,拉著小叔叔諸葛尚的袖子,提醒道:「小叔叔,月華,月華……」
「關那個小丫頭什麼事情?」諸葛尚很是不滿,就是在看到張哲尷尬神色後醒悟過來,馬上改了口氣:「對對,人麼,還是要救的。」說到這邊,跳下馬,站到劉諶耳邊嘀咕埋怨。
劉諶臉色一變,忙對劉武說:「兄長,我們是不是該把鄧老兒交給後方,我們該去追擊,光復江油了!」
劉武回過神,也大吃一驚,怎麼聊著聊著把正事忘了,就在戰場上跟敵人聊天,也太不應該了。
他正要下令說話時,鄧艾又是哈哈大笑:「你終於察覺了,你終於察覺了。」
「老傢伙,你到底什麼意思?」諸葛尚面寒如雪,厲聲道,「快說,不然小爺我剮了你!」
鄧艾收住狂笑,一臉不屑道:「老夫今年六十有七,大小戰役不下二十次,所經戰陣無數,你一個黃口小兒動不動喊打喊殺,嚇唬誰呢?」鄧艾的話激怒了諸葛尚,要不是張哲攔著,諸葛尚就要一矛捅下去,將老頭兒捅個透心涼。
鄧艾根本不理會那支向他揮舞的長矛,望著劉武,說道:「實話告訴你吧,老夫今日兵敗,損師折將,罪在不赦,即便晉公看在老夫往日苦勞上寬恕老夫死罪,也一定會將老夫削職回鄉養老。」說到這兒微微一歎:「我從小的夢想,就是指揮千軍萬馬,可是蹉跎到三十歲,也不過是個稻田守從草吏,如果不是遇上仲達公,也許我這一生,也只是個典農校尉。」說到仲達公司馬懿時,鄧艾一臉的感激和懷念。
因為感念仲達公的恩情,當年,鄧艾毫不猶豫地將毋丘儉的使者斬殺,搶佔樂嘉城,佈置舟橋,等大將軍司馬師兵至,鄧艾就將所部人馬盡數交與大將軍。他對司馬家族,忠心耿耿,晉公對他這樣一個出身寒門的小吏也是關懷備至,委以重任。
身披千金裘,手握鑲玉劍,美人腿做枕,食熊掌,飲瓊漿。人生富貴榮華皆已享受,名動天下,功名利祿富貴美人,此生無憾,除了這場戰役。
他輸了,愧對晉公。
眼中變得有些濕潤,他微微轉頭,看到劉武面上神色不耐,擠出笑臉:「現在不是剛才,追擊時已經用不著你身先士卒了。不用急的,你身後那個扛旗小子看上去很有潛質,不妨讓他帶隊追趕,老夫害你聽了一兩刻鐘的閒話,是老夫存心不良。不過事以至此,陰平一線,我方失敗已成定局,用不著再追得那麼急,你應該知道那七百里陰平道是什麼樣的道路,就是不追,也是一樣。」鄧艾臉上又變得滿是落寞,黯然道:「要是你願意,可否陪老夫再說會兒話?就當是憐憫,好麼?」
劉武猶豫著,身後的周大確是一聲怒吼:「頭兒,反正您傷還沒好利索,去了也不能射箭,您乾脆歇著,不過是追擊麼?我帶著弟兄們去就行!」說罷,舉起戰旗,大聲道:「弟兄們,隴西魏狗的老帥你們都瞧見了,嘿嘿,他們連老帥都保不住,還有什麼士氣?跟我走啊!打到江油去,多殺魏狗,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雪恨哪!」雙腿夾馬,馬兒嘶鳴一聲,昂起前腿,疾馳而去。
眾騎兵山呼「報仇雪恨」,跟隨著血色大旗,繼續往北追擊,張哲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鄧艾望著那些踩出巨大煙塵的蜀國騎兵隊伍,眼神一陣迷離。
已經意識到這是緩兵之計的蜀人,他再也不能阻止他們繼續前進。他用生命換來的時間,就此結束。下面的時間,其實已經不存在,只是因為不甘心。
「老夫有一個最大的疑問。」鄧艾躊躇了老半天,慢慢說道:「不知道可否回答?」
「你問吧?」劉武心中酸澀,明知道就在剛剛,這老傢伙都到這份上了還在耍心眼,誘使蜀國將士停滯,可是他恨不起來。
畢竟,這是用生命作代價,只有大智大勇,才能想出這種斷腕之計。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兄弟。
他對鄧艾的恨意,更多的變成悵然。
「老夫這次兵敗,實在是自取其辱,據老夫所知,蜀國現有軍力,不過七八萬,南中那邊的不說,永安那邊的也不說,汶山郡的部隊還得提防白馬羌襲擾,就算那邊的冒險出擊,人數也不會超過一千。」鄧艾瞇著眼,思慮很久,說道:「若是這八千人馬來自劍閣,老夫倒也不會意外,怎麼蜀中還有精銳?蔣舒應該已經將蜀中這些精銳調空了的。」無論是蔣舒還是吳義,鄧艾已經在剛剛試探中知曉,那些魏國自以為還是秘密的東西,已經洩漏。
既然如此,他也直來直去,挑關鍵的問。
劉武猶豫了一陣,向身邊的堂弟劉諶望了一眼。
「兄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劉諶有些不滿,怒道:「有什麼好在乎的?真不知道當年的那個你怎麼現在變得婆婆媽媽的,有什麼不好說的?」說到這兒,望著一臉疑惑的鄧艾,沉聲道:「鄧老兒,告訴你也無妨,這些是蜀中各大家族的子弟兵。」
鄧艾心中一緊,沉默良久,這次,他望著劉諶道:「你說這些是子弟兵,難不成,你們蜀國的皇帝,拿皇令調動這些大家族子弟兵,也是調不動的?」
劉諶面色漲得通紅,惱怒道:「問這麼多幹什麼?老傢伙,你是指望那個叛國混蛋把我蜀國搞垮麼?哼,老天保佑,你們失敗了。」
這老傢伙問了個正著,劉禪的皇令的確調不動這些子弟兵,這些豪門家族,個個依仗勢力糾結在一起,少報漏報或者是大肆給子弟兵們請病假抗拒上戰場,皇帝也不敢過分開罪這些家族,平日都是意思意思就行。要不是諸葛瞻帶頭遊說,加上張家,哪來這八千援軍?有幾百禁軍帶著一兩千菜鳥新兵前來救援就算不錯了。
以鄧艾的謀略,身陷死地的隴西精銳,人數相等情況下,靠那些不會使用弩弓的菜鳥新兵,就算有一萬人,勝負還很難說呢。可惜,就差那麼幾天,陰平道上的部隊就能再出來幾千人,到時候……
「我沒什麼好說的了。」鄧艾輕輕一歎,終於,他望著那些身中箭傷,一個個坐在血水中一臉哀痛的魏國官兵們。
他慢慢走到那些官兵們中間,蹲下身,看著這些一臉哀婉的親兵們,低聲道:「兒郎們,對不起了,是老夫漏算,沒想到蜀中竟然還藏著一支精銳。蒼天不佑,老夫也愧對隴西父老。」
「大帥!」最靠近鄧艾的一個隴西兵,哭哭啼啼的用滿是血污的手拉住鄧艾的戰袍下擺,可是除了這一聲大帥,別的再也說不出口。
「老夫明白,你還小,還小。」鄧艾歎息道,「好好活著吧?不管是做魏人還是蜀人,活著就好。不會再上戰場了,好好活著。」
「大帥,不是的,不是的。」那個隴西兵哭聲道,「小的跟隨大帥多年,蒙大帥不棄,從普通小兵提拔成親兵,小的那些一起到軍中的同鄉們早就戰死沙場,小的到現在卻還能活著,還能娶老婆有孩子,沒什麼可遺憾的了。」那個小兵淚眼朦朧道:「小的是為自己誤會大帥感到羞愧,沒能看出這是大帥的計策。」
鄧艾笑了,靜靜道:「沒什麼,若是你能看出,又怎能騙過他們?」說到這兒,站起身,望著還活著的十多個親兵,大聲說道:「兒郎們,老夫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害得你們風餐露宿,受傷待死,有家歸不得,這是老夫的錯,對不起了。」說到這兒,深鞠一躬,眾魏兵慟哭流泣。
鄧艾也不管那些魏兵們說什麼,再度轉身,望著劉武,道:「這些都是隴西的孩兒,也是令堂的同鄉,看在令堂份上,如果他們中有那個想活的,可不可以不殺他們?老夫知道蜀漢缺少男丁,讓他們種種地,只要不取他們性命就行。」
劉武遲疑片刻,還是點點頭答應了。
「那就好,老夫這就放心了。」鄧艾欣慰一笑。
這是他最後的笑容。
抽劍,橫頸,一抹,血濺。
劉武不忍心再看,別過臉轉過身,身後,那些絕望的隴西兵們圍坐在一起,抱著血流不止、一臉痛苦、身體還在抽搐的鄧艾,嚎啕大哭。
名將的宿命就是這樣麼?
馬革裹屍,馬革裹屍啊。
劉武心中一陣酸澀,可惜,是敵人,不然,他真願意跪在鄧艾面前,大大方方叫一聲「老師」。
無常的命運。
「侯爺,您怎麼不阻止他?」諸葛尚在劉武身邊著急的的衝著劉武大叫,「這下可糟了,好好的俘虜變成屍體,皇帝會很不高興的。」
活捉魏國鎮西將軍,這可是個大好消息,蜀國喪疆失土,士氣低落,正需要一個活著的魏國大將來鼓舞士氣。
劉武什麼都沒說,閉著眼,眼角,一滴淚水慢慢湧出。
還是劉諶看不過去,攔住一臉怨怒的諸葛尚:「不要再責備我兄長了,你還看出來麼?根本沒法抓活的,那老傢伙早有了死意。不許再說了,這不是我兄長的錯。小尚子,你小子不要胡攪蠻纏,再囉嗦,小心我告訴姐姐你那些短處!」
「我是怎樣的人舅舅還不清楚麼?」諸葛尚一臉鬱悶,「我怎麼可能陷害侯爺,您怪我幹什麼?可是這事保不準就會成為侯爺的短處。」話才說到這邊,就聽見身後,那些痛哭失聲的魏兵們,突然聲音變大。
諸葛尚偷偷一看,嘟起嘴惱火道:「你看看,你看看,死透了吧?哎,多好的戰利品,沒了。」話音未落,就看見那些魏人不知道在說什麼,一個個從地上撿起兵器。蜀兵們一陣緊張,箭弩上弦。
一個自刎,兩個自刎,三個,四個,五個,六個……
全部。
只有一個身中三箭奄奄一息的,還活著。可是那個身中三箭的,口中依舊呢喃著:「給我補一劍。」
劉諶和諸葛尚一剎那間,沒了勝利的喜悅,只覺得骨子裡一陣陣的涼意。
劉武慢慢走到傷兵身邊,慢慢抬起劍,劍尖指到那個傷兵胸口上,那個傷兵瞇著的眼突然睜開,一邊咳血一邊吃力的呻吟:「快,給我一劍!求你了!」眼中滿是渴望的喜悅。
「兄長,不可!」劉諶大吃一驚,衝過去攔阻,一把抓住劉武手上的劍,望著神色悲哀的劉武,劉諶又氣又急,說道:「兄長,您怎麼敢這樣?這可是最後一個俘虜,不然誰證明這個屍體是鄧艾鄧士載?」
劉武沉默著望著兄弟良久,靜靜道:「他是個勇士,不該這樣折磨他。」
很痛苦,慢慢流血而死,這是對一個戰士最大的殘忍。
「給我一劍!求你了!」那個傷兵聲嘶力竭低低吶喊。
劉諶無語,向四周看看,那些蜀兵將士們臉上不再是歡喜,也不是對魏兵的仇恨,所有人臉上,寫滿了同情。
「好吧,劍給我,讓我來做!」劉諶搶下劉武手上的寶劍,望著那個滿臉血污一臉淚水的魏兵,再度舉劍,對準心臟部位,一劍下去。被刺魏兵的身體一陣抽搐掙扎。
「謝謝!」那個魏人最後的氣力,用著粗糙的蜀語說了這兩個字,終於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