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離開故鄉以後,我遊歷過大陸上無數的城鎮,見過大陸上無數帶著偽善面具的人,不論是天性善良的或是本性邪惡的,我那顆還能跳動的心,從最初的感動漸漸冷卻變得殘酷,這便是大陸的生存準則,軟弱的、善意的人注定要墮落改變。
如果我想要在這個冰冷的大陸上生存,不僅要摒棄心底的柔軟,還要掌握強大的力量。
被欺騙被背叛深深的失望……我早已嘗遍,你問我為何至今仍未開始復仇,仍未憤世嫉俗,那是因為,在我的心中,還有一個最美好的依靠。
她叫莊-洛法。
她的朋友們叫她莊莊,她長得小小的,小小的臉蛋小小的嘴,鼻小手小身子也小,什麼都是小小的,她身上自有一種沉靜的氣質,讓人不能忽略她的存在。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時候,驚奇之極,那個小小的身子裡怎麼有那麼大的勇氣救我脫困呢?
我和她的初次相遇,自然是在我被轉賣給風之最大的人口販子城季的時候,那時,我是馬戲團裡的一個任人戲弄的叛逆之罪,她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王族小孩。
她是被她的朋友們拖進馬戲團的大篷子裡的,站在台上,我被動地按某隻豬的要求不停地動著。起初我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但她的朋友,是屬於那種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優秀者,事後也證明,那五個少年男子,在風之人族中,個個身份高貴,尊貴不凡。
我馬上就意識到,這是些從內城跑出來的王族,就跟我在其他城鎮見過的無數王族一樣,他們好奇馬戲團的節目。
然而,我錯了。
那時候,我太年輕,沒有看出來,那五個王族少年臉上掛著的興味笑臉,絕不是因為大篷子裡不入流的把戲,而是,他們想看那個他們帶來的小女孩驚惶失措的樣子。
我看到他們故意往人多的地方擠,我看到他們故意鬆開小女孩的手,我看到他們得意非凡地從人群中悄悄溜走,徒留那個小女孩在一大群骯髒下作的平民中兀自掙扎。
她小小的身子,擠在人群中,眉頭緊皺,臉上有說不出的嫌惡,她對台上的節目絲毫不敢興趣,聽到眾人們的叫喊聲,她的眉頭會皺得更緊,小小的腦袋在人群中晃來晃去,拚命地忍耐。
當時,我覺得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很快地,表演結束,我跟著其他的雜碎們走回後台,豬頭們拿起鐵索把我們一個個串起來。我刻意留在最後,從破舊的縫隙向外看,人群漸漸鬆散的台下,那個小小的身子終於抬起頭,四下張望,臉上有厭惡、奇怪、解脫的表情,卻獨沒有驚慌,她很沉默,也很鎮靜。
濃密睫毛下,她淺藍色的眼睛,深深的,幽幽的,靜靜的,不含一絲雜質,也沒有多餘的情緒。
好像,好像記憶深處,那故鄉的海。
我早已做好逃跑的準備,城季在風之的勢力很大,我一直不敢輕舉妄動。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孤孤單單一個人站在人群中,無依無靠的樣子,我有些不忍心,很想靠近她,給她安慰。
於是,我魯莽地扯開了鎖鏈,在人群未散盡前,跑到她的身邊,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那隻小小的手掌,充當那拋棄她的朋友的手。
她的手指,果然和我想像的一樣,很細很小,似乎稍一用力,就會折斷。
這魯莽的衝動,很快讓人發現。其實那個時候,我心裡悔意早已淹沒那絲絲的不忍。我想放開她的手,獨自跑命。
但那雙注意到我的藍色眼睛,原來是風之的王族顏色,銀藍色的眼眸,在第一時間迷惑了我的眼:沉沉的,暗暗的,沒有光芒,卻把人包圍在無聲無息的空間裡,讓人心思平靜。
她抬眼看到我握著她的手,很驚訝,不一會兒,她看到我身上的傷口、襤褸的衣衫、還有浸透血漬的鎖鏈,那雙沉靜的眼睛,首次染上了惱怒的顏色。
當時,我以為她是為我的遭遇生出同情之意,後來,在逃跑的路上,聽她用龍語咕噥時,才明白,她視我為一個麻煩,但她的心實在過於柔軟,所以,又不得不違心帶我逃跑。
去過那麼多地方,我早已見識過這些所謂王族那點偽裝的善意。這時候,我才想到,能和那五個少年混在一起的小孩,心思哪裡普通?我同情她,她卻不見得需要我的安慰。
那她為何要『救』我?真是個心思古怪的小孩。她若敢對我耍那種放了再抓回來折磨的把戲,我一隻手就能把她小小的脖子給掐斷!我暗下決心。
站在大篷外,她說要帶我躲進那幾輛王族的馬車中去,我這時候更是悔恨不已:為什麼會如此衝動?城季的勢力根本不可捉摸,但我絕對相信,他能搜查來往的王族馬車,更別提她那幾個所謂的朋友,絕對的吃人不吐骨頭,這從她的遭遇上就可以看出來。
望著那張小小已經恢復沉靜的臉,我報復性地用手一指,那兒是最下三濫的賤民區,那兒是王國的最底層,也是最黑暗的所在,像她這樣被保護得很好的小小王族,一定沒去過那樣下賤墮落的地方。
等會兒,我便學你的朋友一樣,把你扔在那裡面!
她僅僅猶豫片刻,一個正常小孩的正常反應,我等著她拒絕。
沒有。
她習慣性地皺皺眉頭,緊緊反抓著我的手,埋頭就衝進那片陰暗的區域。她的個頭很小,我遠比她高大得多,她竟自作主張拽著我逃跑,真的很奇怪。
我半低下頭看著她,側面的輪廓尤顯得她真的很小很小,小小的鼻尖上很快就冒出汗珠,柔柔的銀藍色髮絲因汗水緊貼著她小小的額頭,她的呼吸聲很急促,臉色出奇地蒼白,小小的淡淡的雙唇漸漸發白,她頂多三四歲左右的樣子,根本沒有體力帶我跑。
我等著她放棄的那一刻。
她這樣的王族,能做到這一步,已經讓我很寬慰,我覺得,自己這一次的衝動還不算太糟。
背後的騷動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近,她短短小小的腳幾乎已邁不出步子。
她卻一直不肯鬆手。
她的手心裡滿是汗漬,是體質虛弱的症狀,她的氣息很脆弱,我真擔心她什麼時候摔倒。她很認真地在逃跑,很認真地東拐西彎躲避追兵。
我很想提醒她,她是王族,只要她停下,沒有人敢動她一根手指頭,是時候放下我任我自生自滅了。可是,她那認真逃跑的樣子很可愛,不知不覺地我便失了神,不知不覺地我忘了提醒她。
我把我這一生的時光回想再回想,我很確定,這一生中,從沒人待我如此認真不保留。那時,心中便有種想法,我們兩個,就這麼樣,一直一直跑下去,也挺好的。
拐過一個彎,我們跳進一間黑色陰森的房間。我見她明明沒有體力,臉上卻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不受約束解脫的笑容,兩隻眼睛閃閃發亮,說話時小小的下巴輕輕仰起,原來,她快活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她一緩過勁,臉色還慘白著呢,就讓我快脫衣服躲進水桶裡。她說的話很彆扭,她的腔調像是她不習慣說魔法語,或是新學者。可是,她的龍語說得很標準,很流利,聲腔捏得很準,幾乎讓我錯以為龍語才是她最本能的語言。
我那時還以為她是剛從思圖爾嘉返回風之的王族呢,可是,除了之前不假思索之時脫口而出的龍語,她便再沒有說過一句龍語。
所以,她不用龍語,執意用古怪的魔法語發音講話,這可愛的執著讓我有點想笑。
我剛跳進水桶,她便開始收拾身上值錢的東西,一個錢袋,兩對手鐲和四根手鏈,放在我觸手能及的地方,然後,她彎腰抱起我那堆髒衣服,爬在窗邊,她說她要去引開那些追兵,讓我一個躲在窗戶大開的屋子裡。
這是什麼招術?
她很聰明,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還是,她終於明白,放棄救我才是王族的標準選擇?
我沒有異議,等她走了以後,我自會去關窗。
那個小小的人兒,頭也不回地從我的眼前消失。剎那間,我心中惆悵無限。
我憂心,這個心地不夠堅硬的小人兒,會被這些個凶狠的追兵追上。可現在的我,又能怎麼辦呢?帶著一個准王族一起逃亡麼?洗去身上的污跡,我起身嘲笑自己的多慮。
自身難保還想著那個小人兒麼?
她並不是個善良的人,可是,她的心地太過柔軟,不大適合在這片大陸生存呢。
跳出水桶走近窗口,正準備動手關上時,小道上四五個追兵的聲音驚醒了我。一個說要進去看看,另一個說兩個小孩如果要躲,一定會緊閉窗口,怎麼可能留下線索讓他們去追?幾個人拿不定意見,其中一個趴到窗口,我連忙低身隱在窗子旁,那個人隨意瞄了兩眼,他們什麼也沒有發現。
等他們遠離之後,我才敢呼一口氣,長長的僥倖的:她真的很聰明。
我不用擔心她的安危。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見過她。
但有關她堂妹的消息,在道上卻傳得沸沸揚揚。人們傳言,天才少女水悅-洛法發現了王族外城的陰謀,在艾爾塔公會會長大人的幫助下,城季等王族毒瘤被一一清除。那個天才少女是個萬眾矚目的小孩,我直覺斷定救我的人,絕不是她,道上會有這樣的傳聞,大抵是那個聰明的小人兒保護自己的舉動。
也幸虧如此,我才知道,那個小小人兒,她的名字,還有她的家世。
洛法家的第四個孫女兒,眾人口中那個連話都不會說的魔法白癡,面對眾人的折辱,罵不還口也不去爭吵,是個死氣沉沉的小孩。她在眾人眼中既不出色也不出彩,我卻知道,她便是我心中的那個小人兒:聰明勇敢,有錚錚地俠骨柔腸。
最不可思議的是她父親的身份,道上沒有一個人敢傳,但,無一例外地,尊敬異常。
既知她有如此家世,我更是放下心,專心提高自己的實力,準備有朝一日回報我的仇家:城季他們。直到艾爾塔、戰鬼等眾多高手追捕了近兩年後,城季的老巢才從風之王都掃除,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真正的仇家應該是莫裡巴斯卡,道上最有勢力的頭子!
他掌握著風之上下三分之二的地下王國,是個比風之國王、神官還要有權勢的老不死!
在我漸漸淡忘那個小小人兒的時候,因為莫裡巴斯卡的存在,我再一次從記憶深處把她挖出來,在靜夜的時候,慢慢回想那道別的最後一幕:窗外淡淡的亮光,映亮半邊小小的臉蛋,她說話的時候,喜歡微斜著腦袋,輕揚著下巴,聲音很輕快,眼神很快活很淘氣,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生死。
若不是我和她屬首次相遇,我差不多要以為,她願意為我,視死如歸。很久很久地以後,我才知道,我從頭錯到尾:她其實時時刻刻都在恐懼,被我不知道的噩夢糾纏。那時,我後悔得要命。她和我在一起時,多沉穩,多自在,多快活,根本不懂害怕是什麼東西!從此,我不只一次地懊惱:當初相遇時,我若把她帶離那五個混蛋便好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