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 第四折 煙雨遙 段三十 權柄護身符
    朝廷恩准趙謙辭官的公文下來了,這完全出乎趙謙韓佐信的意料之外。趙謙將公文一連讀了三遍,坐在籐椅上,久久不能說話,強烈的失落感覺,讓他腦中一片空白。

    韓佐信見趙謙臉色難看,說道:「大人乃朝廷棟樑之材,御賜同進士出身,功名尚在,還有機會復起,大人不必心憂。」

    趙謙歎了一聲氣:「聖心深如東海,凡夫俗子誰能悟透!」

    兩人長吁短歎一陣,趙謙觀察了一番韓佐信臉上的表情,心道不知他有何打算,是否有異心。便出口試探道:「悔當初沒有為佐信謀個一官半職,現今不知佐信有何打算?」

    韓佐信拱手道:「佐信識文斷字,再不濟做個教書先生,也能過下去,佐信等大人復起,再一起謀事。」

    趙謙低聲道:「浙直兩省今年課稅多有羨餘,佐信那裡有兩本帳吧?」

    韓佐信點點頭,也放低聲音道:「羨餘三百六十七萬餘兩,府庫帳目上是六十七萬餘兩。」

    趙謙心裡一驚,他心裡對這個數目自然也大概有個數,不過以前沒想著要將之據為己有,這時提及,他驚訝於到當官想貪污這般容易。

    **體系下的官僚,權力不是一般的大。

    同時江南稅收的猛增,也讓人驚訝不已,趙謙上台之後,並未作太大改革,就是以強制手段加強地主權貴的稅收,便猛增了幾百萬的收入,這種做法後遺症雖然很大,趙謙丟官,不能不說和這事沒有關係,但是數據證實了江南經濟的達,因為稅收增加是在經濟總量上實現的。

    有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沒點膽量絕不敢和既得利益集團對著幹。千古名相張居正,改革一條鞭法,其實改變的東西並不多,就是按照土地多少來收稅,地主土地多,自然就影響了地主的利益,就這麼簡單的改革,也是困難重重。所以,趙謙增加的那些稅收,談何容易,甚至於動用了正規軍威懾,最後還是豎立了無數敵人,最終變成現在這樣,一朝下台,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佐信可從賬上支取一筆銀子,購置一些土地,也不用為生計操心。」

    韓佐信推辭,道:「督察院的人,正盯著咱們,咱們還是暫時別動那些銀子為上,免得露出馬腳。」

    趙謙也不知他是客氣還是擔心貪墨事實暴露被誅連,不過錢誰不想要,便說道:「辭官的人,必須回祖籍,我不能再留在杭州,得回陝西老家去,妹妹趙婉就托付給佐信照顧了,佐信不為自己,也會趙婉積攢點家底。」

    韓佐信沉吟片刻,最後下定決心,拒絕了趙謙的好意,韓佐信覺得,趙謙還有前途,況且現在還要把妹妹交給自己,對自己還是信任的,不必為了蠅頭小利,在上下之間造成隔閡。

    「大人欲成大事,用銀子的地方多的是,佐信並非到了窮困的境地,何必再動用那筆銀子?」

    趙謙聽罷也不再堅持,有多少錢,這幾個心腹都清楚,要真是上進無門,到時候分了便是。

    在那一刻,趙謙甚至想移民歐洲了。中國人對現實絕望的時候,精英階層基本就是移民,試看三百多年後的中國,除了權柄在手和混吃等死的人,都削尖了腦袋往外跑。不過十七世紀的洲際旅行,風險很大,不能帶銀票,只能帶黃金白銀,風險更大,歐洲現在也不是那麼安穩的地方,趙謙想來只得作罷。

    韓佐信想了想,又說道:「陝西一日不如一日,乃禍亂之地,大人……」

    趙謙道:「祖制如此,還有什麼辦法?」

    「夫人家在江西,大人可以懷念夫人為名,請旨去江西。」

    趙謙一聽這主意不錯,江西總比陝西安全得多。像趙謙這樣,有錢有功名,自然是不想死的,所以接受了韓佐信的建議。

    張岱和蘿蔔二人,有軍籍在身,趙謙便托付杭州知府史可法照應,孟凡趙謙得帶在身邊,不然人身安全無法保障。一應人等安排妥當,才回到房裡。

    時饒心梅端茶上來,趙謙想起她們姊妹還未有去處,倒有些犯難了。府中的奴婢奴僕,給些遣散費散了便是,王福很得趙謙的心意,帶上也無妨。只是饒心梅這樣的美貌奴婢,帶在身邊去懷念自己的夫人,怕遭人非議。

    饒心梅見趙謙在看自己,忙低下頭,然後左顧而言他,說道:「先前東家去史大人府上的時候,小林叫奴婢給東家留話,江南士子聞東家辭官,爭相慶賀,杭州書院明日將在西湖湖畔舉辦獅子會,慶賀東家離職……」

    趙謙聽罷大怒,罵罵咧咧道:「本官一日未交出浙直總督大印,一日便還是浙直總督,這些無知小兒,實在倉狂!」

    饒心梅一邊整理趙謙翻亂的書架,一邊說道:「大人勤於政務,清廉為民,何以士子如此痛恨大人?」

    清廉?趙謙實不敢當,現在離職的當口,仍然有三百萬之巨的稅款沒有交公,因經管此事的全部是心腹,況且趙謙在這方便的手段,可比古代人高明多了,要查他很不容易。

    比如王莊沒收的財產,一家就達六十萬之巨,趙謙只將現銀倉糧土地等變賣充公記賬,還有一些字畫玉器等貴重奢侈品,大部分被巧妙地隱藏私吞。

    三百萬,折算米價,相當於現在二十多億人民幣,雖然比起現代的巨貪還有一定差距,但是在明朝也是觸目驚心的數目。

    趙謙無恥地說道:「我在江南實行強硬的課稅政策,自然得罪了許多世家大族,偏偏這些大族在士林最具影響,他們不恨我,就奇怪了。江南課稅,年年不滿定額,朝廷用度緊張,為臣的如何不憂心?去歲今年兩年,浙直兩省賦稅不僅完成了朝廷定額,府庫尚有六十多萬兩盈餘,士林恨我,是公心不存。」

    饒心梅完全被趙謙大公無私敢作敢為的精神所震撼,敬佩之心,躍然臉上。趙謙看在眼裡,心道還是年輕人容易被蒙騙,所以統治者一向注意加強青少年的政治教育,連理科研究生也要考老馬主義思想。

    「明日我要早起,叫張岱韓佐信等人準備一下,這些無法無天的士子,不給點教訓,不長記性。」

    公眾場合非法集會,花點心思文字,就可以和謀逆扯上關係。

    饒心梅下去傳了話,一會兒回來說:「韓先生說這樣做不妥。」

    「如何不妥?不就是抓幾個百姓麼?」趙謙坐到椅子上,想了一會,就說道,「叫韓佐信過來詳細言談。」

    對於韓佐信的意見,趙謙還是相當看重的。就像上次,趙謙想用苦肉計,韓佐信就說風險太大。不料皇上還真準了趙謙的辭呈,趙謙這次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不一會,韓佐信入,語氣很重地說道:「大人此時切不可亂了陣腳,如果鎮壓士子,後果不堪想像。士子慶賀,不過是出出氣罷了,讓他們去便是。如果大人調兵鎮壓,亂局之下,難免有流血生,更加大了此間矛盾。大人除去權柄,朝中元輔也不相庇護,此時仇恨加劇,大人危也。」

    趙謙聽罷心裡一冷,韓佐信說的不無道理。沒了權柄,還真不習慣,失去的時候,才更加覺得它的好啊。

    韓佐信又低聲道:「士子爭相慶賀,傳到皇上的耳朵裡,指不定還是好事。」

    趙謙聽罷低頭沉吟許久,這人的心思,特別是皇上的心思,真的是最難捉摸。如果趙謙離職時,很多鄉親痛哭流涕大呼青天,反而會讓皇上覺得,好像是皇上自己的不是了,因為只有昏庸的皇帝才罷免好官。

    趙謙離職,士子爭相慶賀,皇帝心裡反而會很舒暢,不會認為趙謙有收買人心意圖不軌之嫌。

    做臣子的,讓皇帝不高興,絕對是個錯誤。

    「佐信所言極是。」

    「大人請寬心,以佐信之見,大人復起,不過今年。」

    「何以見得?」

    「初時,洪承疇到江南總理軍務,想方設法脫身,非全是干係黨派之故,也有對戰局沒有把握的原因。畢自嚴到福建,進剿鄭芝龍,意圖逼和,佐信以為,欲成不易。江南私兵甚多,且各地守備只圖自保,黨派林立,調度困難,佐信估計,畢自嚴很快就會陷入僵局。屆時皇上想到的,恐怕還是大人。」

    不能不說,韓佐信在鼓動趙謙的情緒上,還是很拿手,前提便是趙謙很信任韓佐信的見識。

    這時饒心梅在門外說道:「東家,孟將軍求見。」

    趙謙便說:「正好,韓佐信也在,叫他進來吧。」

    孟凡入,拱手道:「大人,卑職得線報,有人欲買刺客趁大人卸任之時,意圖對大人不利。請大人示下,該如何處置?」

    趙謙一聽頭大,問道:「是什麼人,查清楚了麼?」

    孟凡道:「只認定了一人,乃江南士子,另有幾人,未能確認。」

    趙謙心道,老子就這麼遭人恨麼?怎麼這麼多人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趙謙心裡泛出一絲涼意,回想袁崇煥,也是得罪了太多的人,才慘遭不幸,自己難道要重蹈覆轍?

    趙謙又問:「刺客是什麼人,查清楚了?」

    孟凡道:「查清楚了,是一個以殺人酬金為生的幫派,名為黑龍會,行蹤詭異,很難追捕。」

    韓佐信聽罷很是緊張,他在政治謀略上很有造詣,但是在這樣的事情上,也是束手無策。

    而且,這次危險,是專業刺客參與的,恐怕比上次在大街上那次要嚴重一些。

    孟凡道:「卑職以為,青幫鹽幫的人,善於行走江湖,說不準還能幫上忙。」

    趙謙想了想,現在虎落平原,這兩個自己本來控制住的黑幫,真能靠得住?相作比較,趙謙先想到的不是合作關係的青幫,反而是掌握了把柄的鹽幫。

    五年時間,足夠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趙謙不再是初到明朝時的純情少年,現實、**、壓力、危機讓他認識到,只有心狠手辣裝逼無恥的人,才能有所成就。

    古人所謂肉食者,就是吃別人的肉自肥。

    「還是找陳近南幫忙,比較穩妥。」

    不料孟凡提醒道:「卑職以為,這個時候,將陳近南那篇『供詞』送還給鹽幫,大人更安全些。」

    孟凡從平日韓佐信與趙謙的談話中瞭解,趙謙還有復起的希望,這才不離不棄,繼續負責趙謙的安全工作。等趙謙交出總督大權,趙謙的安全,就只有孟凡等數人而已,孟凡可不想被太多人惦記著。

    趙謙聽罷孟凡的話,心裡又是一涼,虎落平原被犬欺,一朝不在其位,鹽幫確實有落井下石,意圖擺脫控制的可能。

    趙謙默然許久,才說道:「叫王福取東西吧,這事你去辦。」

    「卑職明白。」

    「拿我的印信……」趙謙猶豫了一下,說道,「還是拿我的親筆書信去找青幫的人,嘗試一下。」

    因趙謙等人在密談,奴婢等不相干的人是不敢擅自進來的。趙謙走到桌子旁邊準備寫信,卻現還需要磨墨。

    韓佐信反應極快,忙走過來為趙謙磨墨。趙謙心下有些感動,在四面楚歌之時,身邊還有可用之人。

    要是趙謙真的到了絕境,毫無希望的時候,韓佐信等人還要相隨左右嗎?趙謙不敢想像。

    青幫總舵主九妹收到趙謙的書信時,召集幫內各領護法商議。所謂商議不過是走走形式,一切都是九妹說了算,一年多以來,下面的人已經完全被九妹掌控,恢復了老幫主時的絕對**。

    九妹還有多少有些見識,從書信上的信息判斷,趙謙的權位,還有反覆,因為她知道,身居高位大凡完全失敗的人,都會被斬草除根,至少黑幫社會裡,是這樣。所以九妹答應了趙謙的要求,由趙謙出錢,高價收買黑龍會的人反水,反過去殺買兇的主。

    一幫為了錢,視人命如草芥的人,還有什麼原則和信譽麼?某些書裡,殺手比常人還有情有義,基本是扯淡。所謂的原則,只是錢的數量不夠胃口罷了。

    就如一個歐洲有錢人做的實驗。一個老客戶在他的公司進貨,先是允許一百美元的賒賬,客戶從來都講信譽,按期結清貨款。然後逐漸放寬賒賬的數目,等待漲到十萬美元的時候,那個客戶賣完貨物,消失了,信譽成了投資,終於獲得回報。

    趙謙在膽顫心驚中收拾著行囊,終於體會到了,在江南一系列放開手腳的做法,是要付出代價的。以前沒事,是因為權柄是最好的護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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