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後,田妃為要給皇上解悶,把她自己畫的一冊《群芳圖》呈給他看。這是二十四幅工筆花卉,朱由檢平日十分稱賞,特意叫御用監用名貴的黃色錦緞裝裱成冊。他隨便翻了一下,看見每幅冊頁上除原有的「承乾宮印」的陽文朱印之外,又蓋了一個「南熏秘玩」的陰文朱印,更加古雅。
他早就答應過要在每幅畫頁上題幾個字或一詩,田妃也為他的許諾跪下去謝過恩,可是幾個月過去了,他一直沒有時間,也缺乏題詩的閒情逸致。他一邊心不在焉地瀏覽畫冊,一邊向旁邊侍立的一個太監問:
「曹化淳來了麼?」
「皇爺說在文華殿召見他,他已經在那裡恭候聖駕。」
「楊嗣昌還沒有到?」
「他正在齊化門,已經派人去召他進宮,馬上就到。」
朱由檢把畫冊交還田妃,從旁邊一張用鈿螺、瑪瑙、翡翠和漢玉鑲嵌成一幅魚戲綵蓮圖的紫檀木茶几上端起一隻碧玉杯,喝了一口熱茶,輕輕地噓口悶氣。整個承乾宮,從田妃到宮女和太監們,都提心吊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不要說她是妃子,就是皇后,也嚴禁對國事說一句話。這是規矩,也叫做「祖宗家法」,而崇禎對這一點更其重視。他愁眉不展地喝過幾口茶,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煩躁而又威嚴地低聲說:
「起駕!」
當皇帝乘輦到文華門外的時候,曹化淳跪在漢白玉甬道一旁,用尖尖的嗓音像唱一般地說:「奴婢高起潛接駕!」
崇禎沒有理他,下了輦,穿過前殿,一直走進文華後殿,在東頭一間裡的一隻鋪著黃墊子的雕龍靠椅上坐下。曹化淳跟了進來,重新跪下去,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
沉默一陣。崇禎從一位宮女手裡接過來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用嘴唇輕輕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詳著這一隻天青色宣窯暗龍杯,欣賞著精美的名貴藝術。
曹化淳完全明白皇上的心思,但是他等著皇上自己先提起來那一個極其重大的問題,免得日後皇上的主意一變,自己會吃罪不起。
站在旁邊侍候的幾個宮女和太監都沒有一點聲音,偷偷地打量著皇上的面部表情和他的端詳茶杯的細微動作。他們都知道皇上會向高起潛問什麼機密大事。但是他們沒看見皇上的任何指示,不敢自動地迴避出去。這些宮女和太監們平日不需要等待皇上開口,他們會根據他的眉毛、眼梢、嘴唇或鬍子的任何輕微動作行事,完全合乎他的心意。當皇上的眼睛剛剛離開茶杯的時候,一位宮女立刻走前一步,用雙手捧著一個堆漆泥金盤子把茶杯接過來,小心地走了出去,其餘的宮女和太監們都在一兩秒鐘之內躡著腳退了出去。
「曹化淳,按照廠衛掌握的情況,朝中大臣,主戰的有多少,主和的又有多少?」
不知是不是天氣有些炎熱,曹化淳額上泌出一層細汗:「元輔周延儒,兵部盧象升是主戰派……」
「哼!」朱由檢顯然對這樣的答覆非常不滿意。
曹化淳又道:「據東廠報,李奇前月與門人在家飲酒,言朝廷四面用兵,一年數派軍餉,地方水旱嚴重,國家已不堪重負。此次西北平息流寇之勢,正是恢復元氣之時,不若行權宜之計,與東虜合議,待國力恢復之時,再行攘夷之師,善莫大焉。」
「朕原來也是不主張行款的。無奈年年打仗,又加上災荒頻仍,兵餉兩缺,顧內不能顧外……可惜外廷臣工,多不明朕之苦衷!」
曹化淳聽罷心知皇帝對東虜有意議和,但皇帝又沒問他的意見,精明的曹化淳自然不會沒事找事加入自己的意見,便就開馬市一事就事論事道:「陛下宏謀遠慮,自然非一般臣工所能明白。然如蒙古撫事告成,利在社稷,有目共見,今日嘩然而議者彼時即啞口無言矣。
「起來吧!」
曹化淳又叩了一個頭,然後從地上站起來。就在這時候,在明亮的宮燈下邊,我們才看清楚曹化淳是一個身材魁梧,沒有鬍鬚的中年人。雖然他已經四十多歲,但由於保養得好,面皮紅潤,看起來只像有三十出頭年紀。同崇禎皇帝的蒼白、疲倦和憂鬱的面容相比較,完全是兩種情形。
「啟奏皇爺,吏部尚書楊嗣昌已到。」
「叫他進來。」朱由檢說,向曹化淳揮一下手。曹化淳馬上叩了一個頭,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
楊嗣昌是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中等身材,兩鬢和鬍鬚依然烏黑,雙眼炯炯有光,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的印象。當他在文華門內西值房聽到傳旨叫他進去的時候,他習慣地把衣帽整了一下,走出值房。他正要小心地向裡走去,恰好曹化淳走了出來。他趕快搶前一步,拱一拱手,小聲問:
「曹公,皇上的意思如何?」
曹化淳湊近他的耳朵咕噥說:「我看皇上滿心要和,就是怕他自己落一個向敵求和的名兒,尤其怕外廷議論。」
楊嗣昌點點頭,同曹化淳互相一拱手,隨著那個青年太監往裡走去。
當一個宮女揭起黃緞門簾以後,楊嗣昌彎了腰,腳步更輕,恭恭敬敬地走進了文華後殿。另一個宮女揭起來暖閣的黃緞門簾。他的腰彎得更低,快步進內,說了聲:「臣楊嗣昌見駕!」隨即跪下去給皇上叩頭。
雖然朱由檢對他很信任,處處眷顧他,北京和南京有許多朝臣彈劾他,都受到皇帝的申斥和治罪,但是他每次被召見,心裡總不免惴惴不安。他深知道皇上是一個很難侍候的人,真是像俗話說的「伴君如伴虎」。
楊嗣昌行過常朝禮,他沒敢抬起頭來,望著皇上腳前的方磚地,等候皇上說話。朱由檢照樣問了今天早朝上的事。
楊嗣昌想起曹化淳的密語,曹化淳和他關係很好,配合得很有默契,楊嗣昌還是信曹化淳的。皇上問其糧草換軍馬一事,事關和戰之策,楊嗣昌自然明白,他其實很不願意表態,雖然皇上誰也沒找,就找了他楊嗣昌,看來對他很是信任,但是楊嗣昌確實不想表態,現如今卻不得不做出姿態了,幸好有曹化淳透露了一些信息。
「昔時對俺答議款,朝中反對者許多,等到款事告成,俺答受封,從此相安無事,朝廷得解除西北邊患,併力用兵東胡,眾人始知對俺答行款為得計。今日之事,與之彷彿。」
朱由檢聽罷點了點頭,楊嗣昌注意到皇上看自己的眼神,彷彿更加器重了,心中長噓了一口氣,還是那個想法,幸虧有曹化淳,不然自己說不定就會冠冕堂皇地罵一番蠻夷,那不是拍在馬腳上了?
同俺答議和的一段歷史,生在五十多年前,朱由檢的曾祖父隆慶皇帝治世的時候。那時候國家的底子還很雄厚,加上內有張居正和高拱等名臣在朝,外有許多名將鎮守九邊,大明帝國的力量比俺答強大得多,所以才能夠取得較好的和議結果。
朱由檢蒼白的臉孔上閃出一絲笑容,隨即稍微提高聲音說:「先生請坐。」
楊嗣昌趕快叩頭謝恩,然後起身,同時有兩個太監聞聲進來,在皇帝的斜對面替他放了一把較矮的檀木椅子。他剛坐下去,皇帝又叫「賜茶」,他又站起來躬身謝恩。
朱由檢的精神振作起來,剛才的睏倦都沒有了。他從宮女手中接過來一杯熱茶,喝了一口。
八月初,朝廷回遼東詔書:其招來屬夷,其有饑困,查明部落多少,計口量許換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