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慶元三年,十一月初三,大周第三屆會試大比正式開始。
國家的掄才大典,大周會試延續了北洛大比「公平公正,但試高下;廣邀天下,盡發人才」的原則。而且大陸一統,少了原有的國籍限制,會試得中的殿生無論祖籍出身,都能順利進入朝廷擔任職司,一展自身才華——朝廷由此向天下士子有識展示大一統國家的政策和胸懷,而大比也成為新朝迅速凝聚起大陸文士人心的重要手段,稱為國家第一要政毫不為過。
而依著天嘉帝旨意,國家統一之初,百業待興,當盛選人才。因此以律令規定每一新朝初立,最初三年大比每年舉行;同時,又連續在天嘉二年、天嘉三年春季開放恩科,通過國家會試的形式為朝廷遴選大量人才,以充實因國家龐大而日常多有重負的各級官署。
兩年的會試與恩科,效果十分顯著。到慶元三年,國家在朝臣官員任用上雖還不至游刃有餘,但已不再是當初的捉襟見肘。知道朝廷短時間內不會再開恩科,這一屆會試之後需再待三年時間才有下一次參試機會,對這一場大比,士子們掀起空前的熱情。十月末、十一月初的大比,很多試子學生年初就聚集到承安,熟悉京城風物,適應京中生活;同時也結交各界名流,進而瞭解朝中官員,尤其是可能被任命為主考的朝臣的性情喜好,從各方面為會試做充分的準備。
所以,當十月二十九日上朝廷朝議,天嘉帝任命順義王、念安君上方未神擔任本屆會試主考的消息從擎雲宮傳出,承安京中全體試子都震動了:不僅僅因為上方未神昔日西陵國主的特殊身份,天嘉帝此舉試圖向舊各國臣民昭示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在士人們心中,甚至朝廷上下本身。從來都理所當然認定三司大司正、太子太傅柳青梵才是唯一地主考官——從北洛胤軒九年起至今二十年,除了胤軒十五年,柳青梵主持了從北洛到大周的每一屆大比。無論資歷、學識、地位,鑒人識人的眼光才能。乃至於君主的信賴。青衣太傅都是朝野共推、大陸公認地第一人。人們從來不曾設想,慶元三年這一場意義頗不尋常地會試大比。天嘉帝會委任柳青梵以外之人主持,縱然在這一個十月,朝廷京城,剛剛因為吏部尚書藍子枚一封參劾柳青梵的奏疏掀起滔天波瀾。
然而不待人們更多驚訝議論,上方未神已然接下天嘉帝旨意,並依據慣例提名副相李承蠡、孫壹仟,太學太傅阿克森提納,國史館太史令馬昀。禮部侍郎蘇清以及大週三軍上帥、衛國公軒轅皓為文武試副主考。天嘉帝當即批准。隨後念安君在宰相台安排統籌,調轉各部指揮自若——他原只在國史館任《博覽》西陵史部分編修。爵位雖尊,朝廷中並無實職;但作為會試主持,自有行事調度一切之實權、全權。天嘉帝地安排令朝廷頓時議論一片,然而當著掄才大典這一國家第一等大事要政,群臣也只有壓下疑慮。一一奉命。依各自職司全力配合而已。
沿用北洛大比慣例,會試分為文武試。在京中頤情園和城西二十里奚山校場同時進行,總時間為六天。而會試考查的具體內容,大周開國後各有所變化與修改,如武試部分,技勇、兵法考核之外增加了軍制一門,參考試子必須對軍隊建制、管理、紀律等方面有基本的瞭解,而相對地,個人格鬥技戰能力的要求則略有降低。文試的形式雖無多少大的變動,依舊以陳述、策論為主體,但經過兩屆會試兩場恩科,試子們多能清楚地發現,相比於原先北洛大比,大周的會試更加精細嚴格,也更講究實用實效。憑借單純文字的花團錦簇,或是僅僅思想地標新立異,試圖以特立獨行引起主考以及更上位者注意,若不能給出與之相匹配的詳細論述與確實例證,在會試中脫穎而出地可能幾乎為零。因此雖然大周立國僅僅三年,文人士子參與國事、擔當天下的壯志雄心正盛,諸國林立時期的強霸縱橫氣息卻是大為收斂。縱是一心讀書,從未參與過官署實政的年輕學子,大比中時政議論的部分也多能本務實態度,從自己地目光理解闡述朝廷政令地得失。與此同時,比北洛時更進一步具體、細化、豐富的文體要求,也讓朝廷發掘出更多才識與文筆兼備,堪署典策高文地實用人才——大周律法規定了會試主考在殿生的選取上絕對的權力,主考官的個人偏好對朝廷取士影響直接而深遠。繼承從君霧臣開始的北洛大比取士傾向,主持會試二十年,「知行務實」素來是柳青梵人才考核與錄用中一條最重要標準,而大周立國後這一傾向越發明顯,這可以說是西雲大陸的共識。但對於以繁華綺麗為一貫印象的西陵的昔日國主,這位三年來與柳青梵交往甚密、但本身從沒有隻言片語流出的念安君,他在政論意見、文采詞藻方面可能的喜愛偏好卻讓參與本科文試的試子們大傷了一番腦筋;面對一天一道,從內容闡述到文體要求全無相同的試題,頤情園中六日,滋味實是難言。
而從會試結束,頤情園完全封閉閱卷,一直到五日後上方未神將所取中殿生的文章與名錄上呈天嘉帝,承安京中更加忐忑的則是擎雲宮滿朝文武:大比會試為國取士,昭示國家意志,決定著朝廷的未來,而會試晉身中結成的師生關係,更是構成朝廷紛繁複雜的人情網絡、派系分佈的關鍵環節。因此委任主考,從來不僅僅是普通的恩榮,水到渠成的器重提拔,更意味著君主無上的信任。天嘉帝任上方未神為主考,引發朝野無數懷疑爭議,其中不乏有「帝心不穩,借此試探諸國以待打擊」這樣頗懷惡意的揣測。而上方未神今科到底將以何種標準為國取士,從泰安殿任命初下的一刻就成為所有人關注疑問的焦點。
只是,當十一月十四日擎雲宮大朝。上方未神以主考身份帶領一百八十七名殿生進入泰安大殿,緊隨在他身後、佔據文試殿生首領位置的康啟、謝邁、特爾忒德、洪、古力郴、陳俊、莊僑……年輕人顧盼自若,意氣風發地面龐,讓早聞這七人聲名更深知其身份底細的朝臣或驚或愕或抽氣或恍然。隨後將目光一致投向朝班最前方。那一道清淺的水色身影。
按照大比程序,會試得中殿生的試子將與朝臣們一起參與大朝。對國務政事發表自己地見解。根據在會試中地陳述策論,某些國家大政君王會令殿生與朝臣辯論評議,但也可能就朝堂上偶然提出的一些政策措施地細節隨時提問殿生,考查其實政才幹和臨場應變能力——殿試的這一節,從北洛到大周,向來是大比中份量最重的部分。殿生在這一部分的表現,不僅決定大比最後的排名,更直接影響其在君王眼中印象。決定著每一個人的宦途前程:慷慨提供給每一個殿生在君王和朝臣百官們展現才華的機會,事實上。對於試子,這就是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後在官場邁出的真正地第一步。
而這第一步能否邁好,個人固有的學問才華之外,廣博地知識、開闊的眼界、敏捷的思維、嚴謹縝密的分析計算、觸類旁通的突來靈光,還有。在皇帝面前克制住緊張恐懼。始終冷靜沉著、充分而有條理陳述自己地見解……這些身為朝臣所必須,專注試業地年輕人卻因為缺乏臨事經驗而少有具備的能力。無疑起到決定性地作用。
所以,幾乎是毫無懸念地,交曳巷大司正府中走出的七名年輕人,主導了這一日泰安大殿中的每一項議論。縱然是最挑剔的臣子,也不得不承認這一群年輕人的眼識見地遠遠超出一般殿生的程度,對事情本身的把握,利害分析的深入,處理方式的圓潤成熟,以及過程中體現出的對國家政策制度、朝廷治政各種行事慣例的瞭解熟悉,就是許多已經入朝數年的官員都未必能夠與之相較比肩。
御座上的君王神情始終平和:平靜地聽取每一名殿生的意見建議,對各種引起爭論的問題態度不偏不倚,而以一貫的溫厚寬和,給予那些過於緊張或激動的試子安撫和鼓勵。但是,從天嘉帝目光注視御階最近前處那道水色身影的頻率,與那張素來沉靜的溫和面龐上時時流露的清淺笑意,還有上朝廷宰相林間非對康啟等人見解毫不遲疑的肯定和,沒有人會對這場大比的最終結果再有一絲半毫的懷疑。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大周慶元三年大比,殿生名次核准如下。」一日的朝議終於結束,殿生們在上方未神帶領下,從退朝待旨的文安殿重新進入泰安大殿,伏跪靜聽殿試最後排名。「文試第一,康啟,文試第二,雷綦,文試第三,謝邁,文試第四,特爾忒德……」
除了來自北方舊離屬地崇明關的雷綦,文試前八盡數被柳青梵門下弟子佔據——無可爭議的才華,擎雲宮聖駕與百官面前出色的表現,大比結果是對這些年輕人實至名歸的肯定。
「名次已定,從此刻開始,眾卿便是我大周朝廷真正的臣子——從此一刻起,卿等當時刻以國家百姓為念,秉心執政,各盡職責,與朕、與朝廷全體臣工同僚共當國事,為我大周建太平之治世竭盡所能。願卿等不負立志苦學十年寒窗,不負師長、先賢教誨,無負朕望,亦無負朝廷、百姓之望!天嘉帝威嚴而殷切的話語下,是全體殿生山呼雷鳴一般的莊嚴回應:「臣等必謹記陛下教導:無負陛下,無負黎民!」
「殿下,您可算回來了!」
隨手將外袍解下丟給多年貼身的內侍,瞥一眼老僕臉上一番仔細審視後露出的安心欣慰表情,上方未神不由一點好笑:「怎麼?擎雲宮是險峰深海還是虎穴狼窩?聽這一句,簡直像不指望我能回來似的。」
「殿下噤聲——老奴絕不是這個意思!」聞言一嚇,張寶急忙拚命搖頭。「老奴只是……只是太多日沒見到殿下,從那日皇帝召您進宮商議會試主考的事情,您一直都宿在宮廷還有官署,算起來竟然有整整半個月、一十五天的日子不曾回到府中。今天再見到主子。奴才心裡實在是激動、歡喜。殿下今日可是宿在家裡?明日還要入朝公務?」
上方未神聞言一笑,想到張寶自到身邊伺候,除去十二年前南巡時上方凜那一次暗算,二十年來確實沒有離開自己比今次更長的時間。看著老僕真誠的笑容。上方未神心中不覺也是一暖。嘴角微揚,「會試這樁大事結束。一切自然是還如以前一樣。」
「那就還是巳時入宮到藏書殿,老奴明白了。」張寶欠一欠身,「今天十四,擎雲宮每月大朝之後地大宴,又是殿試結束排名議定,為新科殿生們慶功的瓊林宴,殿下身為主考官,一定被勸了許多酒吧?老奴已經讓準備下解酒湯還有熱水。屋子也熏得暖暖的。殿下這半月費心勞乏,不如這便去梳洗。徹底鬆泛鬆泛身子,然後就安心歇息了可好?」
一邊說著,張寶一邊就要向外叫人安排伺候。上方未神心中輕歎一聲,抬手向張寶搖一搖:「洗浴用的熱水之類先罷了。只拿盆來洗手淨面,然後取一身衣服換過就好。」見張寶驚訝地看著自己。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溫言繼續道,「讓廚房準備些果子點心。再到酒窖裡取全部地小樓春雨送到後面花園地賞心台。上年柳青梵送的那套青葉白瓷杯,你也去取出來,一併送到賞心台去。」
上方未神說一句,張寶點頭應一句,心中卻是越來越疑惑。但也不敢更多追問,只略略躬身:「是,殿下,這就都吩咐了準備……只是那小樓春雨屬性雖溫和,酒多到底容易傷人,您勞累了這些日,今夜寒意又重,主子可千萬當心了身子。」
「我知道,不用擔心。你去吧。」
上方未神淡淡笑一笑。張寶領命出去,隨即有兩個侍女捧了毛巾熱水與衣物來。上方未神洗了手臉,換過衣裳,才走到房門口,只見簾子掀起,卻是張寶抱了一件厚實披風進來。但見他抱了披風,臉上表情卻是頗有幾分古怪,驚訝疑惑混雜,雙唇蠕動著似要說些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出口。紫眸光華一閃,上方未神心下已是瞭然,笑一笑伸手將披風抓過,略一側身繞過兀自當門直愣愣站著地老僕就向屋外走去。
十一月十四,天上月輪將圓未圓,但月光卻極清極亮,從萬里無雲的深沉夜空傾瀉下來,照得承安京中一切都似蒙上一層極淡的銀霜,又似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澄靜水汽裡。上方未神微微抬頭,用力眨一眨眼同時深深吸一口氣,這才平靜地開口:「你要走了?」
疑問的語氣,卻分明是肯定的含意。聞言哈哈笑一聲,負手背向而立的柳青梵隨即從賞心台上轉過身來,手順勢在身邊石桌上拍一拍:「重華備了好酒,不客氣地先動用了,可不要因此生氣才好。」
「本就是專門給你,哪裡有生氣兩個字。」上方未神淡淡笑一笑,一步步從容步上賞心台寬闊的台階到他身邊。看一眼桌上已經斟滿的酒杯,嘴角又是輕輕一揚,「年份上或是欠缺了點兒,但也是六合居特地留著,入口應該不比御供地差。」
青梵含笑點頭,見他端起酒杯飲盡,隨即又斟了滿杯。上方未神也不推辭,酒到杯乾。兩人連飲了三杯,這才各自將酒杯放下。四目相對,凝望片刻,上方未神終於又是輕輕笑一笑:「你要走了。」
「是啊,我要走了。」聽出他語聲中感慨,青梵微笑著,目光轉開,緩緩掠過賞心台前池塘與園中光影斑駁的叢叢花木。「差不多了——太寧會盟地十二年,大周開國的三年,百廢俱興,百業皆舉,國家朝廷制度已立,一切運轉順理可承。我的責任已了,是時候可以走開了。」
「責任已了……」
「是的,責任已了。是時候走開,也盡可以走開。」轉回目光,凝視身前靜靜站立的男子,青梵眼中升起一道溫暖地柔光。「而真正能夠放心走開。重華,我必須要感謝你。」
上方未神聞言卻是一抹淡淡苦笑:「何必謝我?是那幾個孩子原本爭氣。良材美質,也是你自己兩年心血地雕琢。今天殿試地結果,沒有人會有任何異議,也沒有人提得出任何違反了大比公正公平原則地地方。康啟、謝邁他們的才華這一場之前你最清楚,但今日之後,其才其能便是天下皆知,任何人都否認不了也詆毀不去的。」
「重華,你明知道。我並不是在說康啟。」輕笑著搖一搖頭,青梵目光與語氣同樣柔和。「我感謝地。是你願意接下這副重擔,願意從此為這些孩子遮風避雨,為他們指點前途,也願意為我大周瞻矚未來,把握方向。端正前進道路上每一步。」
「青梵。其實我並不知道,為了這個大周。我究竟能夠做到多少。」迎上凝視自己地柔和目光,紫眸裡閃出混雜著微笑和無奈的坦率光芒,「對於我們,不,對於我來說,接下這個主考,僅僅是因為必要。因為必須向朝臣、向全體國人證明,舊王國地王族們已經真正在這個新的大一統的國家中找到了,也站穩了自己的位置;因為必須給舊王國的王族們一個切實的保證,在任何的時刻,他們都不會因為減少了一個者就從此失去了帝王的信任和朝廷上地倚靠。在朝廷暗潮洶湧,來自各族各地的臣子們彼此猜忌,結成各種派系,擎雲宮平衡幾乎到打破邊緣地時候,為了在紛亂中自保,為了這座唯一存身的順義王府的平靜,更為了守護我曾經不惜代價守護的西陵……我沒有其他的選擇,這個主考我必須接下,哪怕可能將自己推向這三年來一直竭力避免地另一場風暴中心。」微微含笑,上方未神向著月光揚起面龐,「愛提絲地血脈,上方一族不會忘記自己的根本,有些東西是時間也無法改變,就像愛爾索隆永遠不會背棄他們地諾言。柳青梵,我無法接受你的感謝,就像今夜我不是來接受你辭行前的托付——你的放心走開,是因為你的心已經能夠真正地放開這一切……不是因為別人,只是你自己。」
怔怔望著月光下從容含笑的絕世面容,青梵沉默著,半晌,突然輕笑出聲:「是我又小看了你麼,重華……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可憐白髮生開始。」微微回轉過頭,上方未神歎息似的吐一口氣,隨即勾起了嘴角。「胤軒二十六年十二月的那一夜,在太阿神宮,我們彼此交心。我知你艱難心路,你予我知己誓約。那個時候的柳青梵,剛剛掙脫了二十年束縛,拋卻了那些過分的謹小莊重,飛揚神采何其的光華照人!雖然世人皆知青衣太傅文采風流,天下共傾,但自風司冥太子冊立、登基、大陸一統大周開國,那一份人前身後的揮灑自若舉動隨心更是推向了極致。三年,因為國家初定你行走四方,種種舉措施為,是公心、公益、國家大利,但其中難道就沒有肆意的不拘,為那二十年何妨此一時放任的思考心情?」
「重華是說,那個時候的柳青梵,言行雖刻意放肆,看似灑脫,心中其實無數牽絆?」
「不——任何一個人,忍耐了二十年,謹小慎微不敢有片刻輕鬆恣意,都有權利盡情地享受終有一朝束縛解開的自由。」凝視著青梵,紫眸裡閃出溫柔的光彩,「青梵,你跟我見過的任何人都不同。從十二年前相識的第一天起,我幾乎就不曾看見,也不曾聽說你單純地為自己做過任何事;縱然二十年自保求生,你也像是再沒有其他任何私心私利,你的一切努力都是為成全這個國家,為了成就他。只有這三年,你的言行舉動,才帶上完全屬於自己的色彩——你在享受這一切,功業、權勢、聲名,人們對你的尊崇、敬愛和信賴;你真正開始享受這一切,並且開始希望將這一切持續延長……是這樣吧,青梵?」
靜靜地垂下眼,青梵一笑點頭:「是,雖然細想起來驚心,可柳青梵到底還是凡人。心中最大的憂患一去。便幾乎就要失去多少年立身根本的理智謹慎。我欲乘風歸去,早就預計好的歸途,早就安排好的退路,事到臨頭。竟然也會迷惑遲疑。會以為賭贏了第一局的自己就有足夠資本,敢與這世間地倫理綱常再博一回。」抬起頭。從容對上上方未神一雙月光下精亮異常的紫色眼眸,「自由,不是任性。藍子枚一本參劾終於點醒了我,人,不可以太貪心。我已經在雷池邊緣邁出了危險的一步,所幸的是,這一步到底沒有踏實。」
上方未神輕歎一聲,隨即搖頭:「不。青梵。我只是說享受,並不是任性。更沒有說你要凌駕挑戰什麼——那只是無知妄人地危言聳聽,你不該把這些話……」
「那不是危言聳聽,重華。」微笑著搖一搖頭,止住張口就要反駁地上方未神,青梵邁一步到他身旁。「重華。你知道這根本無關於個人的心意,何況現在地我非常清楚。心中有意無意總是試圖挑戰和突破的東西。」
見上方未神聞聲身子一震,緩緩轉過的紫眸裡閃出異樣明亮的光華,青梵微微笑一笑,輕輕伸手扶住他肩頭。停頓片刻,上方未神才聽他輕聲開口:「我早應該滿足的,以柳青梵也以君無痕的身份,二十年定下的目標——理智一時放任,縱容不切實際的個人情感而偏離地航道,藍子枚的警醒下終於重新找到最初地、也是唯一正確的方向。」頓一頓,青梵微低下頭,上方未神祇見那夜一般深沉幽靜的眼眸似升起一片朦朧霧氣,帶著追憶般奇異感覺的低沉聲音彷彿絲一般的柔滑,「最偉大地政治家,並不是他本人如何超凡入聖,而是能夠建立並維護一個不需要他也能相對公平、合理、有效運轉地制度。」「政治……家?」
「啊……即真正的賢臣、良臣、名臣,並不是他本人在位時具體作了多少超凡入聖、常人不能為而為地事情,而是建立禮教,刊定秩序,修明法紀,教化人倫,使朝廷各有職司、國家諸事歸正,最終能夠垂范萬世。」
仰起頭,望向天空中皎潔月影,青梵臉上緩緩升起一抹安寧笑容,「重華說柳青梵似沒有私心,風胥然也曾經問過君無痕一生所求所念究竟為何。可是,以一個人的成就境界,柳青梵也好,君無痕也好,都始終保持著這樣的野心;設定的目標,其實比任何人都更高更遠——因為那是真正的不朽,千古史冊上,時光永遠不會磨去的痕跡。而有這個目標,這個野心,柳青梵絕不會任一時的自私情感,就阻礙、甚至毀滅了達成畢生志願的通途!」
怔怔地望著身邊青衣飄灑的男子,上方未神沉默良久,方才輕輕開口:「你的理想,是天下為公的大道之行;你的志願,是一個政治修明、昌盛有序的大周。所以青梵,你不會讓任何事情成為它們的阻礙,包括你自己的私慾任性。你可以放心地離開,是因為你已經看到了離開之後,一切將如你計算一樣,平穩而堅實地向你既定的目標前進;因為你已經為這個目標尋找到最合適的領導者,二十年,你為今天的大周、更為將來的大周訓練了數不清的堪用的人才。」輕笑一聲,上方未神說不清心中此刻是喜是苦,是感歎、歆慕還是無奈、淒涼,「只有你可以看透這一切,只有你可以做到這一切,也只有你可以超脫這一切——是愛爾索隆的驕傲,也是愛爾索隆的職責,君無痕……真不愧是君無痕。」
「君無痕麼……」微微出乎上方未神意料的,回轉過來的眼眸裡是不容錯認的懷念的笑意,「守護你的家族,為之獻出全部忠誠。
統領你的家族,為之獻出全部智慧。
維繫你的家族,為之獻出全部溫情。
延續你的家族,直到即使失去你,她也可以繼續順利地前進。」
「這是……君家的誓言?」
「這是我的誓言——很久遠,很久遠以前的誓言,卻融匯在君無痕思想血脈每一處,沒有一刻可以忘懷,也永遠不會違背:它與我同在。」凝視著微現理解但隨後更多不解的紫眸。青梵靜靜地笑一笑,「不過這一次,並不是失去。而且,在這片土地上。我想我也不可能真正、徹底地離開。」
「這是安慰。還是另一種方式的承諾?」沉默半晌,上方未神方才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極淺極淡地笑容。「如果是後者,你知道我想要的遠比這更多;如果是前者,你應該去擎雲宮而不是面對著我。」
帶一點輕鬆玩笑的口吻,含意卻是異常的懇切和真誠。定定凝視上方未神,良久,青梵才微笑著搖一搖頭:「不,不用了……今天殿試、大朝,然後大宴。你我是各自尋了理由早早脫身,擎雲宮裡。只怕這會子宴席才剛剛散去——已經累了整整一天,何必在這個時候去攪擾他珍貴地睡眠?」
見柳青梵一邊說著,一邊抬頭向擎雲宮方向遠遠望一眼,隨即收回目光,黑眸裡流露出一抹淡淡地溫柔。上方未神不覺心中微滯。略一遲疑:「這樣好麼?他這些日子並不好過——我是說他不會不清楚你的舉動。你為這一日做地一切準備……他並非不想開口。你知道,如果他開口一切都會變得不同。因為你從沒有真正拒絕過——」
「可是風司冥絕不會開口。」微笑著,淡淡一句截住上方未神話語,青梵臉上表情溫和中升起十分的驕傲。「他當然清楚我每一個舉動,看得出這整整一個月來我種種安排的心意。若果真想要強求,會試主考就是最方便也最名正言順的挽留,因為三司大司正不需要為有任何的門生弟子參與大比而就此避嫌。而一旦擔當主考,三年之內,對這一批初入朝堂的官員督點教導,這是柳青梵不可能推卸的職責。」頓一頓,幽黑雙眸光芒漸漸隱沒,上方未神祇覺那明明近在身側的語聲變得遙遠而深沉,「重華,你說如果他開口挽留,一切或許都會變得不同。但如果是如你我這般面對面地告別,結果也許會更加無法預計——人非草木,柳青梵不是聖人,但經過上一次,我已經不想,更不會再去嘗試任何預計外的結果了。」
聞言輕歎一聲,見那雙眼靜靜凝望擎雲宮方向,上方未神緩緩伸出手,試探似地輕碰兩下柳青梵手掌,隨即與他緊緊相握。見他手上吃痛,轉過眼來,上方未神紫眸裡閃出寧靜而平和的笑意:
「——無痕,喝酒吧!」
不醉不休。
突然襲來的寒意讓上方未神猛地驚醒。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小樓春雨」,只記得迅速升起的醉意裡,兩人指月為令、擊箸伴歌,從未曾有的盡興地言笑歡樂,直到昏沉迷離中兩人彼此扶持著撞入最近地書房,一齊倒在廂房床上隨即安然入眠。
但此刻,眼前華美精細的床幄繡幛,分明是熟悉地臥房。
身上只有平日入睡時穿的中衣,不見之前那一身淺紅的外袍,床頭衣架上,則整整齊齊搭了兩身月白色的便服。如素日的習慣,屋角的一丈紅上只留了四支蠟燭。冬夜的寒風從房門簾幕底下的縫隙裡一絲絲透進來,將燭光帶得有些微微晃動。
有些失神地望著那幾點搖曳的燭光,上方未神伸一手扶住兀自有些昏沉沉的頭腦,但隨即猛地跳起身,從衣架上順手抓了外袍便向外廂衝去。
皎月清輝,透過大開的窗戶靜靜照進房來。注意到窗戶猶自微微晃動,上方未神一怔之下三步兩步衝到屋外庭院,卻見庭院幽幽,花木寂寂,仰頭,只有月明星稀,長天萬里。
定定地站立屋前,突然一陣風來,承安京冬夜的嚴寒激得上方未神不能自制地一抖,這才拖動腳步,緩緩踱回屋中。突覺風聲中似有異樣,紫眸目光一轉,卻見大開的窗前,方幾上幾頁薄紙在風中搖擺輕拂。
便不用更多光亮,上方未神也可以在頭腦中清楚地描摹出,盤龍佩上每一道最細緻的花紋。手穩穩前伸,指尖觸上那塊似猶帶著主人體溫的青玉,隨即將玉珮握進掌中。
另一手拿起紙頁,月光下依稀熟悉的清雋字體。將紙頁湊近眼前,藉著月光,上方未神試圖辨清紙上字跡,卻在那一刻恍然驚覺,自己的雙手,竟都在抑制不住地顫抖。
深吸一口氣,上方未神努力鎮定心神,這才重新拿起手書。然而就在這時,一陣清嘯乘著冬夜勁風,透過深沉夜色,從遠方遙遙地傳來——
似驚鴻,似游龍,矯夭盤桓在承安京的夜空,初時由遠而近,繼而由近而遠……
是柳青梵。
是他,只有他。
微微笑著,上方未神靜坐良久,方才重新低頭。水一樣的月光下,入眼,是一筆再無絲毫拘謹凝滯的流水行云: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久在樊籠裡,今得返自然。」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陶淵明《歸園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