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寧宮。
深廣的殿宇,一縷陽光自殿門斜射進來,照得地下金磚一片銀亮耀眼。
邁進殿門,微頓一頓適應殿中光線,林間非這才小心地抬頭。見一排宮監侍女立在側廂門口,各自低了頭大氣不敢出,林間非心中頓時微歎。隨即上前,只見門簾一動,卻是天嘉帝貼身的隨侍水涵躬著身子退了出來,林間非急忙趕上一步,壓低了聲音喊一句:「水內侍!」
「林相大人!」轉過身,抬眼望見林間非,水涵臉上不由露出驚喜和終於鬆一口氣的表情。湊近他身前,水涵也低聲道,「皇上眼下心氣正不對——藍子枚藍大人一早趕過來,說的那些話聽著一句比一句要命,皇上臉色卻動也不動。一個上午,除了召墨揚墨大人見駕就再沒說過半句話,伺候多少年來從沒見過這樣嚇人的……您可快進去!」
林間非點一點頭:「我知道。」見水涵說完略欠一欠身就要走,又急忙扯住,「你現在往哪裡去,是鳳儀宮麼?但娘娘應該還不知道這個事情。難道……要去泰禾宮?」
「小的哪裡敢?」水涵苦笑一下,「藏書殿月中課考,念安君必定在那裡;誠王爺現管著宗學,按平日的時辰,多半也會在:剛才已經悄悄讓一起去請。只是林相都過來了,那邊的消息回話……」
「這樣——也好,畢竟很多事情是念安君來才說得明白。你這就帶了人去請他。」伸手摸一摸袖中書信,林間非輕歎一口氣,隨即臉上露出堅毅表情。「誠王爺暫時先不必驚動。但若看見亦琛殿下。悄悄叫出來帶到這邊候著就好。」
「是的大人,水涵明白了。」
看著水涵行一個禮後快速走了。林間非深吸一口氣,隨即抬手,正要掀動門簾,卻聽裡面天嘉帝沉靜地聲音已然傳來:「是林間非麼?在外頭磨蹭嘀咕半天,是什麼規矩!」
聞言一嚇,林間非急忙進到大殿側廂,卻見風司冥一腿盤起坐在靠窗的寬榻上,手邊几案上壓了厚厚一疊奏折。榻前墨揚和藍子枚一站一跪。站立者身如旗桿僵直,伏跪者則是額頭及地紋絲不起。林間非心下微歎,隨即上前行禮:「皇上,方才在外殿,是臣失禮了。」
「罷了。」風司冥隨意地擺一擺手,下頜微揚,示意他坐到榻上自己的對面,「有話就進來跟朕說。盡在聽不見地地方嘀咕,成什麼樣子!」
「陛下教訓的是。」林間非笑一笑,又欠一欠身這才在榻邊略略挨住。視線在那疊今晨從傳謨閣送進宮,但就此刻最上一份模樣似乎全然未動地奏折上稍頓一頓,林間非微微抬眼瞥一瞥風司冥神情。隨即將目光掃向室內,突然向門口垂手站著的一個小太監喝一聲道:「你們是怎麼當差的?什麼天氣了,連火盆兒也不備一個——內務府都幹什麼吃的?!」
不是第一天在澹寧宮當值,卻為天嘉帝週身罕見的沉重氣氛逼得心驚膽戰,又突然被向來溫和好脾氣的林相厲聲喝問。那小太監頓時嚇得撲倒在地:「大大大……大人恕罪……皇上饒、饒命……」
默默看一眼全身顫抖伏跪求饒的小太監。風司冥心中瞭然,微微垂下眼:「林相。是朕讓撤了火盆——朕想冷靜一下。」
「皇上,現在已是十一月中,何況今日天涼,不比尋常啊。」一邊說著,林間非取過案上瓷杯,親自到門邊,將早已冷透的殘茶潑了,再從茶几上黃銅盆裡隔水溫著地青瓷茶壺裡倒了熱水,然後捧過來遞到風司冥面前。「皇上要凡事冷靜從容,這自然是國家的大幸,臣子們的期望。可陛下的身體,也是無論如何都應該保重的。」見風司冥聞言接了茶杯淺了一口,林間非表情益發溫和,「國事繁重,皇上更應善待御體,萬不能苛刻了自己才是。」說著轉過頭,向那顫巍巍跪在地下的小太監道,「還傻愣著做什麼?立刻取兩個火盆,還有手爐和熱的馬奶,一齊都送過來!」
「是,是的大人!」胡亂叩頭,沒口地應著,那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衝出門去。看他慌亂身影,林間非不覺微微揚動了嘴角,一轉眼,瞥到天嘉帝唇邊似也有隱約弧度,林間非頓覺心中壓力驟輕許多,「皇上,臣僭越。」
抬頭,風司冥凝視他半晌,方才輕輕扯一扯嘴角:「林相都是為朕,為了朕地身體著想。只是,」頓一頓,天嘉帝臉上浮出一點難以言喻的微笑,「林相說國事繁重,應該善待御體,可這並非最好的辦法——最好的辦法是朝中有足夠賢良,而且能夠讓朕全心信賴的人來幫朕分擔這些國事。朕地見解,林相說可是?」
這一句,輕輕飄飄,問得似漫不經心,卻讓林間非心中大震。望一眼兀自跪在風司冥跟前的藍子枚,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接話。卻聽藍子枚猛然叩一個頭,挺起身高聲道:「皇上,柳青梵犯夜擾民於前,棄職擅離於後,違法亂紀,藐視朝綱困擾君父,實是難赦之大罪。請皇上立即降旨有司,將其緝拿審問,以正國法之無犯森嚴!」
「藍子枚……」見他起身,林間非心中早是警鈴大作直覺不好,聽他這一番話更是涔涔冷汗,但不等他口中話說出,只聽身邊天嘉帝冷冷笑一聲:「朕在跟林相說話,竟有人隨便插口,澹寧宮什麼時候是這樣的規矩了?還有,朕似乎還沒有讓藍卿起身吧?」
「……是,臣遵旨。」身子一震,藍子枚隨即慢慢重新伏下身去。風司冥淡淡瞥他一眼。轉開目光,「這時辰,傳謨閣不是商議新進殿生的職司屬任麼?林相過來。是有結果,還是有什麼地方要特別問朕地?」
林間非聞言一怔。抬頭定定看向風司冥,卻見那一雙黑眸深沉而平靜,看不出任何波瀾。遲疑一下才開口道:「是地,皇上。殿生狀元康啟,還有謝邁、特爾忒德、洪,都是有真才實學,且之前也各有過實際地治事經驗地。禮部仔細查了這幾人地履歷,康啟上京之前曾任過縣丞書吏。洪在宗熙地郡守府長史手下行走了兩年,謝邁、特爾忒德也各自在其親族幕府中參與過實際政務的議論,而且提出的建議最後都得到了施行——這是今早送上來的公文記錄,請皇上御覽。」說著從袖中取出奏折連同轉呈的公文記錄,恭恭敬敬遞到風司冥面前。待天嘉帝接過,林間非繼續道,「按照朝廷規矩,初入朝的殿生要先在各部行走學習。而不委以實官。但已經有過地方實政經驗的殿生不在此例。只是康啟、洪等一是年輕,二來所任皆風塵末吏,幾不入流。臣因此來請皇上示下,對這幾人任職,當做如何安排。」
輕輕捻著幾頁輕薄的地方官署公文。風司冥沉默著,嘴角一抹微笑似苦澀又似感慨。半晌,方才輕歎一聲:「今早送來地公文……時間上又是剛剛好啊。」微微笑一笑,風司冥隨手將公文壓回到几案,「雖是小吏。但所見、所識、所與皆民生根本。國家政策官府實務切忌紙上談兵。朝廷歷練新員,目的也就在此吧?這幾個既然有實在經驗。該怎麼任屬,林相按著朝廷的法度行事便是,朕自不會有異議。」
「是,臣明白了。」林間非微微躬身,雙手接過天嘉帝遞回的奏折和公文。目光瞥過跪在一邊的藍子枚,頓一頓,遲疑著想要開口,卻聽天嘉帝淡淡道,「林相躊躇,是還有什麼事要說麼?」
本來到嘴邊的話,被天嘉帝淡淡一語反而逼得不好開口。林間非心中微歎,皺一皺眉頭,隨後躬身行一個禮就要退出去,但聽身後門簾響動,隨即水涵平靜的聲音響起:「皇上,念安君現在殿外,要宣他進來麼?」
「念安君……他又來做什麼?」
低低的聲音像是自語,但在寂靜地側殿中卻清晰異常。水涵略略欠身:「回稟陛下,念安君此來,似是代柳太傅轉呈奏書。」一句話說得屋中四人一齊抬頭,就連被天嘉帝旨意跪在地下不得起身的藍子枚,聞言也不由得地抬起身,轉過頭定定看向門邊低眉垂目的內侍首領。沉默一下,風司冥才微不可見地輕輕頷首:「請他進來吧。」頓一頓,目光瞥過殿中藍子枚和墨揚,「你兩個,先退下去。」
「是,皇上。」終於等到了這一句,五城巡檢司長官墨揚大鬆一口氣,急忙躬身行禮便要告退。不想身邊的藍子枚穩穩跪住,抬起頭,一雙眼直視天嘉帝:「皇上,即使此刻有念安君轉呈的奏書,昨夜柳青梵犯夜擾民,私度城關依舊是不爭事實。王子犯法與民同罪,柳青梵違反京城防衛地法規,罪證確鑿,請皇上處治其罪,昭明典刑,還國家百姓一個公道!」
「藍、子、枚!做人凡事須留餘地,朕是不想跟你計較,你不要得寸進尺!」
一邁進澹寧宮側廂,便聽風司冥暗暗卷挾著風暴的深沉語聲直撲耳中。上方未神微微一怔,隨即聽嘩啦一聲大響,卻是天嘉帝猛然起身,袍袖風生帶動了几案上茶杯、紙筆還有奏折跌了一地。逼近藍子枚一步,黑眸死死盯住奮力直視自己的臣子面孔,風司冥突然格格笑一聲,袍袖一拂:「藍子枚,你口口聲聲說昨天夜裡太傅犯夜違法,更驚擾了承安京中百姓安寢——但朕來問你,太傅犯夜,你可有證據?私度城關,京城守衛可曾抓到實在行動?五城巡檢司,京畿守衛的長官就在這裡,昨夜大朝更兼大宴,慣例是全城警戒,假使抓到官員犯夜,這時怎麼是一個人在朕面前?至於說太傅擅離職守……三司督點百官權在天下,疆域所及。皆是他觀察須至,從胤軒十八年督點三司設立,為職司公務離京。悄然而朝臣百官無所知者,又何止三次五次?你區區一個吏部尚書。不是三司屬官,也不是朝廷宰輔,怎麼就敢說擅離職守?狂言放肆,你這究竟是憑的什麼!」
天嘉帝問話一句緊似一句,語聲中卻透露出兩分異樣地輕巧。藍子枚初時還欲爭辯,然而聽到最後兩句,面色瞬間一片慘白,張著口瞪著眼。盯住重新坐回榻上地君王似笑非笑的臉,口中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輕蔑地笑一聲,天嘉帝接過水涵遞來地茶杯抿一口,隨即淡淡道:「當然,朕也知道你,雖然量窄不能飲,遇到國家朝廷的大事、喜事,最愛地就是一醉痛快——昨天瓊林歡宴。共賀群賢,一晚上積累下的酒意,到這會子還不曾醒透是吧?雖然今日是失言失儀,但看在你即使酒醉中也不忘公事,時刻記掛著朝臣職責的忠心上。朕也不想為幾句無知醉話追究你……這就回府去,安心地、醒你的酒去!」
「可是皇上……」
「還不出去——或者你醉得要勞動朕的侍衛護送!」一掌擊在案頭,結實的硬木几案頓時塌了一角。眼見天嘉帝面色陡沉,林間非急忙向墨揚與門邊的小太監使個眼色。呆怔中的兩人猛地一激靈,不待風司冥更多發話。一左一右挾了藍子枚就拖出了門外。林間非心下微鬆。隨即相助水涵將几案上奏折等物移開,又招過殿上內侍們換了新地几案。將天嘉帝一切全部重新安置妥當,這才向風司冥躬一躬身,又對上方未神行了禮,然後與水涵一起退下。
看殿中片刻之間只剩下自己與風司冥兩人,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隨即在榻上風司冥對面坐下。「朝中多這樣的臣子……難怪他要走。」
「不是這個原因。」乾脆的答話讓上方未神頓時一呆,抬頭,見風司冥低垂了頭坐著,額前一縷髮絲遮擋住目光眼神,一隻握著青瓷茶杯的手卻是不能自抑般地微微發抖。「他不信我,也不信自己。」
「……風司冥,你說什麼?」
「不,不是不相信,而是一場原本就沒有勝算的戰爭……所以,不需要繼續。」起身,慢慢踱到窗前,風司冥定定望著窗欞上雕花圖案,口中喃喃似全只在自語,「一個藍子枚算得了什麼,又掀得起多大風浪?只不過他並不是一個人,身後是所有北洛的老臣,朝堂上半數的支柱,更有西雲大陸千年的禮法。我動搖不了,誰也動搖不了——登上這個看似天下至尊至高地位置,面對的卻是比從前經歷,更比曾經想像要多得多的障礙、拘束。沒有人能隨心所欲……而身為皇帝,我便該是這天底下最不能任性之人:太傅在朝堂上一日,我就該隱忍、該冷靜一日;太傅在身邊一日,我就該對那群最愛數黑論黃而無真才實學的所謂元老禮敬一日,就該盡一切努力說服自己去理解那些目光短淺,容忍他們的頑固死板不知變通——因為不能相信也不敢想像,如果沒有這些力量地支撐,這個大周,這個新創的國家,這片剛剛彼此聯絡、融合在一起的土地,依然可以如今天一樣平穩、安寧。」
紫眸凝視青年君主的側臉,沉默半晌,上方未神輕輕歎一口氣:「柳青梵在朝堂上一日,就隱忍一日,冷靜一日嗎?那現在呢?不想再容忍了?可你明知道,一切,都已經不可能改變。」見風司冥聞聲轉過頭,上方未神微微揚一揚嘴角,「他不可能再回來,這樣,你也決意要那麼做?」
「上方未神,朕以為你不會比朕更欣然於今天的一切。」冷冷一句,果然刺得那雙精光閃爍地紫眸光芒一黯,風司冥心中卻並無任何佔據上風地快感。「何況這也是他的計算安排——送到傳謨閣宰相台,由林間非遞來地地方官署記錄公文,要堵住那些想方設法試圖阻礙柳氏門下晉陞之人的嘴,沒有比這更好的理由。」
「但如果你是要按之前計劃的那樣委任實官,無論朝廷還是地方。藍子枚他們都不可能同意。」上方未神微皺眉頭,「大比這一出,會試主考自不妨有所偏好傾向。這也是向來的規則慣例。康啟、謝邁幾人確實出色,又有交曳巷那一層關係在。就留在駕前伺候也無可置喙。可這一回不僅僅是他們七個,你打算更換,又安排接替新人地足有五十餘處——就算別人被引開了視線,藍子枚是個凡事頂真較勁的人,又是吏部尚書,六品以下正是他的職司範圍……這樣地風波,無論青梵在於不在,或回不回來。我還是以為,不應該輕易開啟。」
「念安君是以為,朕不能獨力應對,更始終主導朝廷這一場原本就是朕開啟的風波麼?」
聞言淡淡笑一笑,風司冥微側過頭,黑眸中緩緩升起自信地光彩。「朕是將軍,常勝不敗,唯一的秘訣是不打無準備之仗。和那一場不同的。這是注定勝利的戰爭:三年蓄勢,一朝擊發,目標、時機、力量、方式,無一不經過最精心的計算準備。何況,現在朕還有額外的巨大助力。那就是你,念安君——你會隨時助朕一臂之力,為朕把這場勝利完整地、完美地拿到手裡,難道不是這樣麼,上方未神?」
平靜沉著。似與往常並無不同的語聲。上方未神卻是驟然驚覺,凝視天嘉帝的紫眸一瞬間閃出異常精亮地光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眼前年輕的皇帝,竟有了這樣令人心志為之奪的霸氣?
擎雲宮眾人熟知的青年,從來都是沉靜內斂,大度而溫和的。因為年輕所以格外注重的謹慎,意志堅強但是凡事善聽善取的謙恭,讓天嘉帝三年來在舊王國王族臣屬,也在朝廷百官們心中樹立起一個寬宏仁厚,公平理智的沉穩君主形象。但與此同時,人們似乎也漸漸淡忘了,風司冥立身之初,是憑藉著什麼,建立起「赫赫冥王」地威名。
霸氣,不是此一刻初生,而是這二十年間無數勝利堆積塑造出來、二十年漫長時光打磨最終顯露出來……真正天下主君的自信吧?
垂下眼眸,上方未神心中一聲輕歎。
縱有一身超越常人的軍事長才也乾脆捨棄,不肯因為己身而掩他絲毫光華;二十年心機用盡,設置下種種艱難苦困但觀他獨力奮鬥掙扎,一路走向並穩坐擎雲宮中至尊至高的位置;直到最後的瀟灑一去,也是解開自己之於他最後一重依賴與束縛……所謂算無遺策,柳青梵,你真正期待地萬世之帝,是這一個將理智和冷靜貫徹進全部意志行動,而把強硬和不可欺銘刻到骨子裡的風司冥吧?
而這樣的風司冥,容不得人拒絕;面對這樣的天嘉帝,沒有人能夠吐露一個「不」字。
「久在樊籠裡,今得返自然——青梵,你是返回自然,卻把好不容易有了一線掙脫機會的我,重新在牢籠裡關緊啊……」嘴角牽出一抹苦笑,上方未神輕輕搖一搖頭,向目光轉來,靜靜凝視自己地天嘉帝遞出在懷中藏了許久地兩頁:「昨晚留下的——看到了未必會歡喜,卻是……很好地詩和文章。」
「皇上,夜已經深了。」
小心翼翼的腳步,提醒自身的到來,但又不至於真正驚擾了自己正事,正是擎雲宮多年培養出的內侍分寸。風司冥抬起頭,目光在多年跟隨的貼身內侍臉上停留片刻隨後淡淡轉開:「是鳳儀宮來問消息了?可你看見了,這裡,」抬手指一指案頭尺餘厚的奏折,「事情都還沒辦完呢。」
順著風司冥所指瞥過一眼,水涵無意提醒天嘉帝這一日時間澹寧宮便沒有傳出一份批復,只是把案頭將燃盡的燭台熄滅了移開。「今日是十五,皇后娘娘問過藏書殿裡王子郡主們功課就去祈年殿了。」
「這樣……朕怎麼總記得,皇后的齋戒日是每月十六啊?」
「皇上,皇后的齋戒都是在十五,皇子、親王的正妃才在十六日。」水涵低聲說一句,一邊將几案上筆墨一一收起。「您是真累著了,皇上。昨夜大宴便喝了太多,鬧過半夜才歇下,可不到一個時辰就又起來。雖說您年輕。身子好,也打熬得慣,可朝廷事務這麼多。每一天每一天都這樣下去,怎麼受得了呢?再說……再說以後太傅大人不能常在朝廷上。許多事情要完全倚重皇上,您怎麼也要保重了御體啊。」
停下手中事務,拈著筆,含著一點微笑靜靜聽貼身內侍幾乎有些逾越的說話,然而聽到末一句,風司冥始終平靜帶笑地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紋。望著水涵,任憑他將手中原本握得牢牢的御筆一點點抽去,半晌。風司冥方才低笑一聲;轉過視線,目光停留在榻邊的方幾——幾上托盤裡一片水色清淺,映著四面地燭光燈影,彷彿一層薄霧籠罩。風司冥靜靜出神,似過了良久:「水涵。」
「是的,皇上。」
「有地時候,朕真想回到從前,回到許多年以前。那些可以自在任性的歲月。不管日子有多累多苦,身體怎樣傷怎樣痛,不管承受何等的委屈,又遭遇什麼樣的危險……心裡都自始至終堅信,不會被拋下。不會真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手肘撐住几案,一手扶住額頭,風司冥淡淡地笑著,「想見到他,想有他隨時在一起。想得到比平日更多的關注和疼愛。就不妨糊塗一點任性一點,放任一些可有可無的疏忽。再犯些其實並不太必要的錯誤。隨便抓過一本書,翻到任何一頁、任何一行,哪怕是再隨意、沒有任何準備更不用說什麼意義地提問,都能得到最認真詳細的回答……其實我只是想多聽一點他的聲音,希望那雙眼睛只看著我,只在意我,而不要去注意其他的皇兄。每天纏著他、跟緊了他,不管他做什麼都急急忙忙發問,不論是不是妥當都一定要表示自己的意見,像是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身份場合……因為很清楚地知道,再多的任性,都一定會被包容;就算會有責備、不滿,前面那個人也一定是要停下來,回過頭,伸手拉一把、扶一下——每一次任性的結果其實都很愉快,你說是不是那樣,水涵?」
思緒像是飛回了遙遠的多年以前,秋肅殿中那些歲月,望著天嘉帝星子一般隱隱閃光地黑眸,水涵默默點一點頭:「是的陛下,那個時候……很愉快。」
「很愉快……所以朕經常回想從前,水涵。」微笑著,天嘉帝輕輕頷一頷首,隨即合起眼睛,「回想那些過去的時間,回想那些年裡一次又一次的輕狂任性——每一次他都會回來,哪怕是千里萬里之外,他都一定會趕到。水牢的那一次也好,蝴蝶谷地那一次也好,都是在幾乎就要放棄、絕望的邊緣,他就回來了……在我的身邊,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好像從此再不會離開。」
「陛下……」
聽到水涵重重歎息的呼喚,風司冥微微抬眼,輕笑一下:「知道麼,水涵?朕想過很多次,不用全心,不出全力,不求萬無一失盡善盡美,其實也未必就讓太傅失望。只要心裡還存有那麼一點點擔憂、一點點放不下,就算千難萬難,太傅也一定會留在承安留在朝堂。因為他說過,只要我需要就一直都在——愛爾索隆從來沒有背棄過他們的誓言,而柳青梵,也沒有一次不信守發下地誓約。」
見天嘉帝黑眸裡光彩閃爍,水涵努力扯一扯自己地嘴角:「是,當然是這樣。但陛下既然希望太傅大人留在朝廷,卻又為什麼……」
「因為朕不能。」凝視水涵片刻,風司冥笑一笑低下頭,雙手抱拳,撐住了自己額頭。從第一次御花園裡碰見,到今天,二十四年。二十四年時間,太傅為我犧牲了多少?才華、抱負、親友、情愛、婚姻……還有他最珍視,真正的自由。如果不是朕,他不會向任何人屈膝低頭;如果不是朕,他不會為任何事委屈自己;如果不是朕,他更不會遭受侮辱而不做反擊。水涵,朕是他教出來,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太傅骨子裡地驕傲:柳青梵從來都不是一個良臣、賢臣——他是帝師,是尊長、是引導者,永遠是。所以朕不能,不能將他留下,卻不給予與他真正身份相稱的地位;不能將他留下,而眼睜睜看他強壓驕傲。為朕作更多地犧牲。」
「可是陛下,或許太傅大人心裡,其實並不想就這樣走。人非草木。太傅不會捨得……」
「不捨得,不想離開。本來就應該是如此啊。」風司冥揚起頭,淡淡笑起來,「怎麼可能捨得呢?他連上方未神都要痛飲大醉之後才留下書信,不能當面告別,朕難道還會不瞭解太傅的心意為人?可是,不捨得,不表示無法捨棄。這樣離開,縱然於太傅、於朕。都將是畢生的遺憾、從此不能消除地痛苦傷痕,但無論朕還是太傅,無論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回首今天的抉擇,都永遠不會後悔。」
「陛下不會後悔做出決定,可是陛下心裡……並不好過啊。」
風司冥聞言輕笑一笑,搖一搖頭隨後站起身,慢慢兩步踱到方幾前,伸手在「天水無岫」上緩緩撫過。「道理想清楚了。難過,也就僅僅是難過。水涵,還記得當年秋肅殿裡,太傅教導過我們地話麼?人的心和頭腦總是會有矛盾,大部分人都能夠用頭腦來判斷事情。卻任由心情去支配自己的行為。而身為上位者,學會妥善使用自己的頭腦,同時也聆聽心的聲音,是一輩子的功課。」頓一頓,回轉過頭。風司冥臉上笑容寧靜而平和。「朕心裡的聲音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太傅的喜樂平安。是風司冥最大地心願。」
「陛下……」眼眶忍不住地發澀發酸,水涵急忙掉轉頭用力閉合兩下眼睛。又深吸一口氣才重新抬起頭。「天很晚了,陛下……您該歇息了。」
風司冥輕輕笑一笑,不對素來沉穩的貼身內侍這一刻的失態作任何表示,只是順從地點點頭:「好吧,那就這樣,聽你的,朕去歇息——這裡的這些政務,想來就算真拖過明日,天也塌不下來。」
雖然心中激盪,聽到這一句,水涵還是不由微微揚一揚嘴角:「皇上您不該這麼說的……水涵不敢,也無論如何擔不起。」「擔不起,朕的紙筆不是都讓你收走了?」風司冥淡淡笑著,展開雙臂任水涵為自己穿戴好外袍。「但這擎雲宮裡,除了水涵你,原也沒有第二個人敢這麼做,也能夠這麼做。朕今天是真的無心朝務無心國事,就算繼續待在這裡,一直待到天亮,也未必批得出一份奏折。你能跟朕說上這麼一會兒話,水涵,朕地心裡……是真感激。」
聞言低頭,水涵沉默半晌,才微帶著哽咽開口:「不……皇上肯跟奴才說這麼多話,水涵心裡才是真的感激。陛下,這些天看著您……我常想,如果還是喊您殿下的那些時候,不管是宮裡,還是在王府裡,一切都有多好!」
「水涵,你啊……」深深吐一口氣,風司冥微笑著搖一搖頭,伸手扶上水涵肩膀。用力按一會兒,這才輕輕放開。「行了,不說了,去倚雲宮吧——朕,想鍾妃的曲子了。」
從倚雲宮步出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
望著青天上日頭,風司冥像是無法抑制似地,搖頭輕笑起來。
然後,平靜的目光,對上台階下靜靜候立的秋原佩蘭:一身金紅色的皇后正裝朝服,在陽光下如火一般明媚耀眼。
瞥一眼身邊低眉垂目的內侍首領,風司冥收斂了笑容,緩步走近秋原佩蘭。幽黑地雙眸鎖住她臉上每一個細微表情,當見到那雙平靜眼底十年不變地堅定和溫柔,天嘉帝終於緩緩揚起嘴角:「朕去上朝。鍾妃那裡,就交給皇后了。」
「是,請皇上放心。」靜靜地微笑一笑,秋原佩蘭恭恭敬敬一禮之後退到一邊。「臣妾恭送皇上。」
含笑點一點頭,天嘉帝隨即穩步向澹寧宮走去。一行穿過重重殿宇到達澹寧宮時,等候了許久的林間非早是快步從殿中迎出來。
「林相久候了。」擺一擺手讓林間非免禮起身,風司冥徑到澹寧宮正殿御座上坐下。抬手示意水涵將身前御案上金盒抱起到林間非面前打開,四道明黃卷帛地聖旨頓時呈現大周宰相眼前。「林相。看一看——如果詞句上無礙,就到泰安殿上,代朕宣讀了吧。」
半個月來早已看熟地金盒。林間非心中頓時猛地一跳。奮力控制雙手,用極緩慢。但也極穩定地動作拿起盒中聖旨,林間非隨即輕聲念出帛書上內容:
「旨意:太傅柳青梵,代天巡視。四境之內,一切官員行事悉在督察判決。統御調度,如朕親臨。」
「昊陽山道門,德武雙修,醫道濟世;名聲傳於南北,絕技鎮服東西。百餘年來,為天下武者之垂范。朝廷是當嘉許之:今道門正傳子弟,道途以醫者,行路資費悉官署供給;武技效國者,直入最後審核,大比之年直接入京師會試。職官任命,調派陞遷,道門出身者皆以優先。擇善用事。」
「行會靈台,起於民間,專營商賈;秉誠實信用之本,立行市規範,定交易原則。調度合法,溝通利國,廣行惠民之實。朝廷是當嘉許之:今靈台屬下,盈利所得,稅賦十減其三;資金運轉。有求貸於朝廷官署者。十萬銀下免其息,十萬之上利息減半。朝廷皇室供奉。官署採買,凡有用事於商者,皆以靈台所屬優先。」
「天下之大,族群共居,四方事務,不敢不勤謹慎微,而有咨於耆老元勳、群賢有識。今當在宰相台外,設樞密院,盛集元老舊臣、朝廷樞要,備咨詢政策、參議國事,以助朕決斷之周詳無疏者。院中不限人員數額,列常務十八人,稱閣老,為樞密首領。乃令前寧國公郗錚、前護國大將軍孟銘天、前宰相黃無溪、致仕宰相謝譽琳、前工部尚書呂安、太學學士阿克森提納、太學學士江樞、太學學士景凌、離文君姬宮濼……戶部尚書藍子枚等十四人,同列為樞密院常務。望能專注其事,善行其職,不負朕之信賴。」
一個字一個字將四道旨意讀完,靜默半晌,林間非才將目光從絲帛上扯離,抬起頭,雙眼一點一點地對上天嘉帝。
「皇上,您這是……」
「林相以為有不妥麼?」
「不,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對樞密院的建制功能,有些……有些不太瞭解。」見天嘉帝聞言微揚唇角,一雙幽深黑眸光華隱隱,而平和無波的目光從御座上靜靜投射下來,林間非頓時低下頭:二十年宦海,十五載宰相,自己怎麼可能有不瞭解,又如何能不清楚,這「盛集元老舊臣、朝廷樞要」地樞密院,將如何參議國事,備天嘉帝「咨詢」更助天嘉帝「決斷之周詳無疏」?
「樞密常務」,所謂樞密,所謂參議國事常備咨詢,不存在任何實權;其在朝廷影響的大小、多少,亦全在天嘉帝或親或疏地一念之間。
這一道旨意,這一處朝廷機構的設置,對於黃無溪、對孟銘天、對謝譽琳,對豳國景凌、對舊炎江樞、對昔陵阿克森提納……對這些致仕老臣、卸甲歸家的將軍、舊王國曾經的宰相攝政來說,身份地位,沒有任何實質的改變。天嘉帝只是在藏書殿太傅、太學學士這些品級各異、名目繁多的帶階官之外,又另設了一個看起來更加統一的名位官署,再一次強調了朝廷對他們的尊敬器重。然而對於十四名樞密常務中唯一一名實職實權地朝廷職官,堂堂二品的吏部尚書,這樣的安排,便是把藍子枚乾脆地剔出上朝廷——與罷職奪權沒有任何差別,卻是冠冕堂皇,找不到任何可爭議之處——
如果,這道聖旨是從十六天前金盒出現在澹寧宮案頭時就已經放置其中,天嘉帝的心意和手段……
深吸一口氣,林間非抬起頭:「藍子枚大人轉為樞密常務,那麼皇上,空出的吏部尚書之職,是暫由吏部左侍郎兼領,還是另擢他人?」
到底是多年的宰輔,林間非……還是林間非啊!望著神情沉靜的上朝廷宰相,風司冥微微笑一笑:「左侍郎吳斐,年紀也大了,吏部是要緊而公務繁重的所在,精力怕是不夠。督點三司監察史秋原鏡葉——三司正職,京官地品階是統一規定的四品,他做了也有十年,論資格功績,是該提升了。就讓秋原鏡葉過去,林相看如何?」
「是,臣明白了。臣這便去泰安殿宣旨,並擢令宰相台盡速安排處置樞密院與朝廷各部相關的一切事務。」
「好的,這就去吧。」頓一頓,見林間非在殿門口習慣性地停住,風司冥唇角微勾,隨後緩緩收斂了笑容。「林相……因為情緒,致使澹寧宮中政務積壓超過一日;臨時傳令大朝,卻故意拖延兩個時辰以上,令百官在殿中空候罰跪;設立院司調任官員,繞過宰相台和六部,不與眾臣商議,一切唯朕獨斷專行——朕知道這其中有多少任性的成分。」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林間非終於輕歎一聲,隨即撩衣跪下。「皇上,您是大周地天子,斯億萬兆生民的父母,也是臣唯一的君王——您不需要向林間非解釋什麼,因為臣知道您每一個決斷都是出於天子至公之心。臣也會竭盡所能輔佐皇上,為您與柳太傅的理想,為大周的昌盛繁榮鞠躬盡瘁。」
靜靜凝視伏跪殿前地宰相首輔,良久,風司冥才緩緩點一點頭:「朕知道了……去宣旨吧。」
深深叩首,林間非走出殿外。
抬眼,日光朗朗,萬里晴空。
回首,殿宇正中,太陽光輝完全照耀地至尊位置上,天嘉帝的表情……再看不分明。
(天嘉)慶元三年十月,太傅柳青梵生辰,帝令百官同賀。十日花朝,會宴於交曳巷大司正府。席間吏部尚書藍子枚等呈《議十罪書》,與柳青梵並門下諸生辯,大亂。帝自神宮趕至,斥藍子枚等,親與謝罪。
十月廿八,護國將軍孟安之子滿月,設宴,遍邀文武。帝幸護國將軍府,與太傅柳青梵合書《贈「浩然」名帖》,與開國諸將共飲同歡。宴至午夜,帝方還駕宮中。
十月廿九,上朝廷朝議。帝任順義王、念安君上方未神為慶元三年大比會試主考。
十一月初三,大比開始。
十一月十四,大朝,並會試殿試。議定排名,柳青梵門下弟子者七,其序在諸生之先。帝喜,大嘉許之,謂柳太傅「師者國中一人」。
十一月十六,大朝。詔太傅柳青梵,秉大司正職代天巡視,其經行處如帝親臨。詔置樞密院。
十一月廿九,上朝廷朝議。詔遷原吏部尚書藍子枚為樞密常務,原三司監察史秋原鏡葉為吏部尚書。詔置傳謨外相,統舊王國事務。初任離文君姬宮濼,旬月謝辭,薦念安君。帝遂任上方未神為外相。
十二月廿二,貴妃鍾氏有娠。帝大喜,後聚宴倚雲宮,共為之慶。請蘅芷院,妃藍氏以孕辭,帝頗不悅,令妃列席。宴啟,藍妃獨謁遲,帝遂有色。及至宴中行令,語出無禮,兼涉於後,帝怒,乃廢藍氏妃號,貶為妤,置於勤織院。
慶元四年元月,月末,鍾妃病,失其子。帝意甚傷,禁宮中宴樂,勤織院獨喧嘩,謂「喜悅嬰兒」——是藍氏欲動帝心也。帝聞信大怒,即令內廷總管痛斥之。藍氏受驚,是夜產子。帝遂命抱入倚雲宮,記為鍾妃之子,賜名渤文。藍氏以屢犯內則,貶為侍人,禁閉冷宮,終身不得出。
慶元四年二月初二,玉棠花朝,萬壽節。大宴。太傅柳青梵自東平郡還,進良種為壽禮,帝令六部、神殿於國境東南推廣之。是年大熟,百姓大悅,民頌聖德——
《皇朝(周)國史.天嘉帝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