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真的是你真實的心願,柳青梵?」
聲音似從極遙遠處傳來,然而一線入耳,卻是無比清晰。心下一驚,柳青梵倏地翻身坐起,頓時只覺一陣悶悶脹痛襲上頭來。心知是日間飲酒過量,青梵合上眼,定一定神又深吸口氣,這才一手支住了額頭,然後慢慢向話音來處轉過眼去。不想一片光華異常明亮,青梵頓時瞇了眼,微皺眉頭,手指在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按了幾按。感覺頭中沉悶稍解,對眼前那道光亮也略適應,青梵心中微定,卻不急著抬頭,目光一錯,落到案幾對面那幅華貴的袍服上。
淡紫的綢緞,顏色如水一樣的明淨,燈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彩,彷彿罩了一層淡淡薄霧。雖此刻眼前迷濛,也猜得到上面連綿無數的三頭鶴舞的暗花,更不用說還有自然垂落在身前的兩縷銀髮耀眼的反光。聽著耳邊紙頁翻動的輕響,青梵沉默許久方才扯動了嘴角,低聲吐氣:「……是你。」
「是我。」上方未神淡淡應一句,隨手將拿著的一疊字紙壓到几案上。「沒見著蘭卿,是你讓他先睡去?月寫影倒是在外面守著。」
青梵聞言點一點頭,只覺兩側太陽穴脹痛依舊,頭腦卻是漸漸清明起來。「幾時來的「只一會兒。見你一個人伏在案上,腳邊紙散了一地,就隨手收起來了。」轉過眼,上方未神定睛凝視青梵面容,紫眸裡閃出一絲淺淺憂色,「今日孟府裡果然飲多了?看你這面色……我這就叫人去做醒酒湯來。」
一邊說著,上方未神已然站起身來,不想方一步踏出。衣袍便被人牽住。見他回首,紫眸裡透出疑問,青梵微笑一下,隨即搖一搖頭。「罷了。這都什麼時辰。不用驚動了,我無礙的。」暗暗忍住搖頭帶來的一陣暈眩。青梵深吸一口氣,抬頭對上上方未神懷疑的眼神,嘴角揚起一個慣常平和的笑容,「何況你知道,我從來就不用那個,它對我也無什麼效果。只不過是今天鬧了一整日感覺有些勞乏,剛才瞇了一會兒,已經好許多了。」
凝視他雙眼。片刻,上方未神輕輕歎口氣。轉身坐回榻上。「方纔我問過了,月寫影說你從孟銘天府上回來後就一直在這裡。」從剛才壓在案上的一疊中取過兩張在手裡,紫眸定定望著雪濤紙上騰躍飛昇般的筆劃字跡,「好像寫了不少。」
目光順著上方未神視線落到那幾幅字上,青梵突覺鼻息間酒氣驟然變濃。頰上微微生熱。正一正坐姿:「今日偶然有興致……」一語未畢,但見那雙紫眸淡淡一眼掃來。青梵語聲頓時噎住。四目相對,青梵隨即輕笑起來,微微晃一晃頭,「不是頭一次飲這麼多酒,卻是頭一次飲到這個份上。」目光在書房四周掃過,又輕笑一下,搖頭歎一聲,隨手在案頭上所作中拈起一幅,「信筆塗鴉,塗鴉信筆——一品軒最上等的雪濤,平時都捨不得用,竟這樣生生糟蹋個乾淨。等明晨蘭卿見了,不知又該如何……」
「他該如何?自然是當成至寶,珍而重之地妥當收藏,哪裡還會有第二句話地。」上方未神笑一笑,見青梵聞言張口似要分辯,隨手抄過案上茶杯塞到他手中,「物以稀為貴,柳青梵的信筆塗鴉,世上能數得出幾幅?何況信筆中見真率性,你口口聲聲糟蹋,我看,卻是比我見過的任一幅都更好。」
「是這樣……麼?」
「當然是如此——對你,我何必假言。」正色一句,見青梵聞言低頭,上方未神亦復默然,轉過眼,目光在書房內陳設隨意地遊走,靜坐無語,心中卻無數陣波瀾。寂靜片刻,耳邊聽得輕輕笑聲傳來,上方未神這才收回了視線,嘴角微揚,轉過頭重新對上青梵,正要開口,卻見他兀自低頭口中輕笑不止。心中微怔,上方未神直覺順著他目光看去,只見他手裡那隻小巧的凍玉荷葉杯被燈光照得透綠瑩潤,杯中則空空如也。初時不解,但猛回想起方才自己動作,上方未神頓時愕然,隨即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五十步笑百步,簡直像連我也飲過頭了似地。」
笑一笑,青梵隨即放鬆了坐姿,身子懶懶後仰,倚靠在榻上厚實靠枕;一雙眼半睜半瞇,靜靜看上方未神將案上壺中冷茶倒去,又換了一直在屋角爐上溫著地熱水來。
「不用醒酒湯,但至少熱水也喝兩口。」上方未神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在案頭小櫃上拉開兩隻抽屜,從第二隻裡揀了兩粒梅子放入茶壺中,蓋上壺蓋略悶一悶,這才倒出茶水來遞給柳青梵。「竹青配酸梅子——不管今日是不是真飲多了,夜裡喝這個下去,人總是舒服一點。」
接了杯子在手,望著杯中茶水,青梵默默笑一笑,這才送到嘴邊淺一口。「重華……謝謝。」
「謝什麼。」短短地笑一聲,上方未神低垂下雙眼,「不過是一杯茶……不過是想到明日是二十九,藏書殿每月規定的課考日。就算掛名地太傅也必須出至少一題考核,我這是頭一次,這才繞過來問你而已。」
青梵聞言輕笑,凝視著上方未神不語,胸中卻是緩緩一股暖流。抬手取過茶壺茶杯,滿滿一杯斟上遞給上方未神,「今天孟安他們也是太高興了。雖然到底沒人敢鬧你,酒不至於過量,但總也喝得不少……若哪裡感覺不爽,便去叫全方維也無干。」
「青梵,這話,叫我該答你什麼?」聽出他語聲中誠懇關切,而對比方纔他自己「不用驚動」的言語,紫眸裡不覺笑意閃動;抬手將凍玉茶杯湊到嘴邊,杯中茶水一口飲盡,隨即將茶杯擱到案上。上方未神含笑的目光,卻在茶杯邊頓住。
感覺到屋中一時輕鬆的氣氛隨著話語的沉寂重新慢慢凝起。上方未神終於打破沉默,輕輕歎息一聲:「青梵,今天晚上,你寫了很多。」
沒有回答。青梵只是靜靜地將手中茶杯擱回几案之上。
「你寫了很多。青梵。」輕輕重複一遍,上方未神轉過眼。手指在那一疊雪濤紙上緩緩撫動。「裡面最多的就是那兩句,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手下慢慢地將書寫著同樣字句的字幅抽出到一邊,上方未神語音一頓,倏然抬頭,紫眸裡射出異樣精亮的光彩,「那是你真實地心願嗎?今日孟銘天府上,眾將與皇帝面前所歌。這紙上一幅幅所寫,真的是你心中最真實地想法麼。柳青梵?」
沉默,良久的沉默。靜靜凝視著自己,面前人分毫不動地面容表情,讓上方未神忽然發覺自己地失言。悔意並著一種絕望似的窒息感慢慢升上心頭,然而便在此刻:「你很在乎。重華?」
淡淡地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波瀾。上方未神直覺抬頭,卻見柳青梵只是合起了雙眸。一字一頓,極輕,但極其清晰地再一遍問道:「你很在乎這個,重華?」
「是,我想知道。」
同樣輕而清晰地語聲,毫不遲疑的語氣清楚傳達出內心意志地堅定。睜眼,靜靜凝視那雙光華流轉的紫色眼眸,青梵沉默著,隨後緩緩揚起了嘴角。移開壓在案上的手肘,垂下眼,目光在那一幅意識中應是最後完成的字上停頓片刻,然後,輕輕拈起,遞給上方未神。
「這個?」上方未神微怔一怔,隨即雙手接過,「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可憐白髮生?!」
「是,可憐白髮生。」對上那雙定定看向自己的紫眸,青梵微微笑一笑,但隨即移開視線,「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這才是詩詞地本來面目。」
幽黑的雙眸光華隱隱,目光寧靜而平和,雖然映出書房裡陳設光影,上方未神卻只覺那雙眼中再不曾落入任何他物。「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可憐白髮生,詩詞地本來面目,你心中真正所想……青梵,不,無痕,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淡淡一笑,青梵伸出手,將字幅從上方未神已然開始抑制不住顫抖的雙手中抽回,隨後在几案上一點點抹平。「孟銘天重孫滿月喜宴,怎能有一絲一毫傷情語言?當著滿堂的將軍元老,不說小便說老的酒令,就只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這一重含意。詩歌合為事而作,這一點變動,難道不是最自然的嗎?」
「可無痕你地意思是……可憐白髮生,但是你不能-
「重華,我們兩個,認識多少年了?」
乾脆地打斷,上方未神一怔隨即低頭:「到下個月地今天,就是整十二年了。」
「是啊,已經十二年了。景象依稀眼前,只是,下個月的今天,重華心裡有具體地時日,我卻並不能記得。」見上方未神抬頭微笑,青梵也微微勾一勾嘴角,「那重華可還記得當年,相遇之初,你我第一次深談的那個夜晚,我唱過的那首歌?」
「那首歌,開頭……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麼?只聽你唱過那一次,曲調已經記不得。詞還記得,不過後來命人檢索宮裡面典籍,似乎都沒有記錄。但你曾說那首曲詞堪傳千古,所以……」
猛然抬頭,紫眸裡滿是不敢置信。青梵微笑一下,抬手取過案上茶杯,斟了一杯塞到上方未神手裡,「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十二年前,不,遠遠比那早得多的時候,我就已經想過這一切,但那卻是君無痕第一次在人前袒露心聲。重華,相交十二年,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能體察君無痕的心意,而一向的事實也證明確是如此。那一天之後,擎雲宮、宰相台、交曳巷、霓裳閣,人們眼中的柳青梵依然是柳青梵。可一定瞞不過你。君王天下事了卻,可憐明鏡白髮生,那許多明明白白的痕跡,心思如你。怎麼會匆匆過眼而不加以聯繫——就像你說的。紙上真心率性的塗鴉,勝過了平日任何地莊重穩妥。所以重華。不要阻攔我,好嗎?」
沉穩無波的話語,比平常略慢的語速讓那早已聽慣了的聲音在耳中出奇地溫和;燈下一雙黑眸不遮不掩地直直看來,平靜得不帶一絲一毫情緒地目光更讓上方未神心驚。
「阻攔?從來不會,也從沒有真正去想過。可是青梵……」緊緊握住手中的凍玉杯,茶水隔著薄薄地杯壁,掌心裡可以分明地感受到那絲絲溫暖,上方未神心中卻是一片冰涼。艱難地扯動嘴角。低澀的話語幾乎是從唇齒間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你說高處不勝寒。但我一直以為,你從來更在意的,是起舞弄清影。」
微微地笑一笑:「重華以為這兩者差別很大麼?」
「我曾經認為是這樣。」輕輕擱下茶杯,紫眸裡閃過一絲淡淡無奈,上方未神唇角微揚。「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所以縱心懷逍遙五年自在。一道天羽閣調軍命令,君無痕就肯捨了無拘天地。公子瀟灑風過無痕,換上愛爾索隆的一襲青衣,心中難道不是明知高處清寒?然而為這承安京中翠屏如繡、煙波暢柳,更為如許多聞絃歌而能知雅意,於是三年、五年、十年,交曳巷中始終有你柳青梵起坐安然——你在這裡,因為你不會捨棄學生、袍澤、部屬,不會捨棄你親口相許的知己,因為柳青梵不會為面前的險阻艱難而辜負了任何真誠相待的心意,難道不是如此嗎?」
「重華的意思,是說若我果然一意孤行,就是捨棄親朋捨棄知己,就是要辜負那些多年相待地真心嗎?」
「不……我只是想說,無痕,無論你本心為何,無論最初的一刻是否僅僅出於自保,無論二十年如一日地思考、作為、堅持又都是為了什麼,眼前的西雲大陸、大周帝國,疆域所覆每一寸土地、朝廷上每一項制度政令,都浸透過你的心血——嬴得生前身後名,或許這一句我還不能確定是否真正君無痕多年心意所繫;但了卻君王天下事,卻是從青衣太傅立於擎雲宮朝堂的第一天起,就一刻不曾改變的事實。為了高陽台上天嘉帝對天宏願,發誓要達成地世界,青梵,我不會低估二十年你這一路地艱難,更知道凡人承受必有其極限。可既然已經是二十年走過來,那這同樣一個理由,又為什麼不能憑著它繼續支撐下去,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伸過手去,在那雙黑眸沉靜目光注視下,緊緊握住柳青梵的手掌,「累了,就停下歇一歇;倦了,就隨意覽看覽看四周地風景。但是留下來,在目標沒有達成之前不要離開。一個藍子枚掀不起風浪,沒必要為那些一葉障目的庸人懷疑或者動搖;你定下的正確的方向,沒有人能夠改變也沒有人會妄圖去改變……只是要你留下來,就真的那樣難麼?」
靜靜凝視那雙紫眸,良久,青梵嘴角向上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念安君,即使沒有我,天嘉帝也會善待舊王國的王族和臣屬。三年形成朝廷和地方的官署任職,不會因為柳青梵的一朝離去頃刻改變,承安京裡神明子孫,也不會因為失去所謂庇護而遭到任何刻意的欺凌打壓。」眼見刻意加重的稱呼,令上方未神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但隨著言語繼續,一雙紫眸卻倏然閃出異常犀利的光芒,青梵心中微歎,然而臉上神情分毫不動。略一用力,震開上方未神握住自己的手,但隨即反手一扣,又將他手在幾上按住。青梵語聲淡淡,「相反,當那個籠罩了三年的偏袒不公帽子終於摘去,每個人都可以盡情無忌地施展才華為國效力,得到的也將是公平公正,讓朝野上下都無可爭議的評價。相信所有人,所有真正為大周的未來思慮,真正忠誠於國家社稷的人都會欣然於這一結果。而看到國家朝廷在各個方面逐漸步上正軌,我也會欣然。」
「可那不是你最初設想的方式——」
「但又有什麼關係?目的不同目標一致,彼此就有合作的基礎;方式不同,結果卻符合本來地預期。甚至比預期的效果更快更好,則不妨隨機應變。三十年國儲、九年君王,這樣簡單的道理,根本不用我多說。」向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幽黑雙眸浮出一絲柔和安撫。「重華,不要說了。你我都清楚。這一條路,是柳青梵多年前就為自己選好,如今不過借勢提前。二十年,我已經爭取到我想要的一切結果,已經滿足了……不要再為我不甘,真地不用。」
定定看他許久,上方未神緩緩抽出手,轉過頭。唇邊一抹苦笑:「我欲乘風歸去,一直知道你這份心思。卻沒有想過,有朝一日當真要面對又將如何。或許,是這一天來得太快——因為太阿神宮你地諾言,我一直以為那會是很久、很久以後。」回眸,紫色眼睛隱隱似有一層薄霧。掩住其下真正的光彩。「是我小看了你。青梵。能夠一封書而臣大國,兩個月時間終結千年傳統。盡廢舊制,建立起新地秩序,要在大一統的新朝調和各方,從教宗倫理、朝廷法制到國人情緒、百姓生活,為諸國的舊王族謀得真正安穩的一席之地,又怎麼會是難事?三年,你用盡心機,雖然還有多少細節值得推敲,需要完善精密。但就當初那一言承諾,果然是……足夠了。」
沉默著,良久,青梵才輕輕一聲歎息:「重華,是我有負於你——柳青梵自私自利,許下了誓約,今日卻要逃脫。」
「罷了——癡兒了卻公家事,高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十二天前閱江閣上,是什麼樣的心情讓柳青梵寫出這樣由開闊入寂寥的句子,又是什麼樣的心情,讓柳青梵開篇就自稱癡兒?」微微笑著搖一搖頭,上方未神輕舒一口氣,重新迎上柳青梵目光的面容顯出平靜和安寧。「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風胥然想做個安心地太上皇,藍子枚要做忠直強項的臣子,大周要結束三年委屈權變地融合過渡,代之以朝廷統一的法度和唯一君皇的絕對強權。能清楚地看透這些、看破這些,能夠從容跳出這些,從此海闊天空再不為這些無端苦惱,以摯友,我原當為你高興才是。」
聽上方未神語聲平和,雖兀自包含一絲無奈,但更多是為自己由衷的欣慰和解脫,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伸出手與他再次握緊。「重華,你能這樣想就好。」
「可是風司冥呢?」
相視片刻,突而似不帶任何感情地插進一句,上方未神隨即指上使勁,扣住聞言頓時便要驚跳抽脫的手掌。靜靜對上柳青梵,紫色地眸子裡閃出異樣地光彩,「今日將軍府宴席上情景,半月來朝中情景,大周開國這三年來情景——他跟了你二十年,也學了二十年,對你的心思行事……若他知道你終於還是要走,他會怎麼想?」
「念安君殿下,蘭卿有一事相求。」
不高地語音,在惟有座下馬車聲響的寂靜深夜裡異常清晰。
將心神從沉思中收回,上方未神微怔之下隨即抬起紫眸,向車廂對面負責送自己還府的大司正府長史瞥過一眼,「什麼?」
「蘭卿想請念安君殿下以後常到交曳巷府中。如果能夠每日都到,那就最好。」
平靜的語聲不曾提高嗓音,上方未神身子卻是頓時一震:「每日都到」,刻意落下的重音根本不容忽視。緩緩抬頭,目光對上這位素來嚴守規矩禮儀、言行舉止無可挑剔的大司正府長史,上方未神絲毫不掩神情間的詫異。沉默一下,方才淡淡回答,「蘭長史,淵聲坊和交曳巷,彼此相隔了大半個承安京。」
「是。所以蘭卿會交代府中下人收拾好客房,各種衣著什物若有需用,也會隨時令人到您府上取回。」
明顯超出了身份界限的話語,令上方未神頓時瞇起了紫眸。卻見蘭卿昂然直視,不閃不避,一雙眼中光彩堅定異常。「還有您的飲食喜好,日常生活起居行走的習慣和需要注意的地方。請一併都告訴我。好讓我為您去協調安排,不至有不慣不滿。」
微微低頭。避開那過分明亮的眼神,上方未神輕扯一扯嘴角:「蘭長史,我完全相信以當年長史二卿的盛名,大司正府定然能使賓至如歸。但這些……似乎還不必?」
「蘭卿將盡一切努力讓您在府中感覺舒適,與淵聲坊無大不同,請念安君殿下放心。」
完全自顧自地說話,與平素謙恭有禮迥異地強硬態度,上方未神卻清楚聽得出其中包含的緊張。沉默片刻。上方未神方才輕輕歎一聲,低垂了眼眸。手指無意識地在自交曳巷柳府帶出的卷軸上輕輕撫過,「蘭卿,你應該知道,他不會喜歡這樣的自作主張。」
「但是大人見到您會高興。」見上方未神聞聲一震,蘭卿立即目光一斜與他視線錯開。隨即很快又調轉回頭來。「大人看到念安君殿下過府一定會很高興,就像今天晚上一樣。您是大人在林相之外唯一親口承認地知交。雖然大人自己從沒有說明。可是蘭卿知道,哪怕各行各事一句話不說,僅僅單純地相伴就能讓彼此滿意愉快,整個承安京,除了林相就只有您。」
見上方未神聞言微微一笑,蘭卿身子越發挺直,「大人不喜歡我們自作主張,但這個主張一定要做——身為長史,身為學生,職責道義,都不能眼睜睜看大人獨自承受壓力,勉強苦撐卻不作任何自己的努力。而大比在即,林相為康啟七人特地取來試帖,這會試之前最後準備地幾日,絕不能再受旁事影響而耽誤,使得辜負大人教誨指點和林相的一番心意。我不曾入朝,縱使入朝此刻也人微言輕,不能對國事有所助益,給大人以。只有這交曳巷大司正府的一體雜事是我熟知,所以蘭卿懇求念安君殿下,為了我家大人,至少這會試結束前的幾天,每天都過府中來吧!」
蘭卿越說越是動容,說到最後,語聲已是不能自制地微微顫抖。注目他面容眼神,上方未神心中不由長長歎一口氣,紫眸中光芒閃爍透露出含意複雜:與生俱來的血脈身份決定了個性的矜傲,四十年大鄭宮風雨洗煉更養成凡事冷靜的淡漠疏離,然而關涉此生唯一的知己摯友,愛屋及烏,他並不希望看到這群忠心追隨柳青梵地年輕人遭受任何真正痛苦的打擊。只是,他更不願見到青梵再受束縛,對蘭卿地請求——
「念安君殿下!」
沉吟間,只聽「撲通」一聲,卻是蘭卿已然從座位起身,在車廂中向自己跪倒!「長史二卿」都是一身傲骨,便是朝中大員也絕不輕易屈折其身……凝視青年那雙滿是求懇的執著的眼,上方未神忍不住一聲輕歎,終於緩緩點一點頭:「好。」
一拜到底而後起身,蘭卿抬起頭來,臉上已是抑制不住的歡喜。對著他不加掩飾的表情,上方未神不由嘴角微勾,只是笑容中一抹淡淡苦意無法揮去。
然而上方未神神情間地苦澀,蘭卿卻不曾發覺絲毫:從十月十日花朝,藍子枚大鬧壽宴開始,連續十八日山一樣重重壓在心頭地苦惱憂煩,隨著上方未神這一個「好」字出口,瞬間移去大半。深知柳青梵與這位曾經西陵國主私交密切,大周開國三年來更無數次隨柳青梵出入位於淵聲坊的念安君府,上方未神對柳青梵地影響意義,沒有人會比自己更清楚。今日孟銘天重孫滿月喜宴,當著天嘉帝歡喜,青梵與一眾將軍們把盞同歡,開數年未有之暢飲,然而在自己眼中,席間那些張揚任性的高歌醉舞、談笑風生顧盼自得,遠不如夜中交曳巷揮手道別一刻唇角邊一抹淺笑真誠無偽,令人真正地輕鬆和愉悅。
「念安君能答允了到府中來,這真是太好了!雖然這幾年逢年過節您也都來走動,可到底都有公務、禮節的意味。只是朋友間往來的拜訪過府,若除了花朝節大人生辰,認真算來今晚竟還是第一次,無怪大人那樣高
上方未神聞言微微笑一笑:「我過去。青梵確實是高興,但也累得你們一府人都不能安睡,蘭卿你更是要大半夜地送我回府。如今天涼,為了我一個勞師動眾。這樣的不體貼。難道也很好麼?」
「只要大人高興,就沒有什麼不好。」乾脆異常地答應一句。蘭卿隨即微微低垂下眼眸,「何況因為大人體貼,一早晚就打發了我們休息,今晚念安君殿下過府,迎接奉承的禮數竟都不曾周全,蘭卿實在是誠惶誠恐,只望殿下不要因此介意了大人才好。」
「怎麼會介意?剛才你也說了這是好友間的往來,折騰那些虛禮反倒沒有一點意思。其實今天這樣便很好:不用驚擾太多人。感覺也自在。」
見蘭卿只笑一笑然後低頭,知道這位行事嚴謹的長史此番回去必定要會同管家全方維將柳府上下徹底整頓。上方未神微微揚動嘴角。但隨即又不由輕輕歎一口氣:承安京中人皆知大司正府規矩森嚴,這幾日為朝廷上這一場風浪,竟也受到了不小的衝擊。然而蘭卿既被自己無意提醒,想來今晚柳府中那般地「鬆散」不會再有,由一個門下小僕就直接將自己帶到看雲軒書房的情景也不可能再出現。只是。過了今晚。自己也不知還會有幾次到交曳巷,尋找看雲軒裡那個青衣飄灑的身影……
因為心裡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對於那個人來說,一座大司正府,何其的狹窄。
「是,殿下說得是。」聞聲一怔,上方未神隨即知道是自己在無意中將心中所想說出了口。但見蘭卿神情卻十分莊重,「雖然宅第本身也不算差,但以大人地身份、祿位,又實在簡樸過了頭。想這大司正府還是從當初學士府來,當中品階足足差了六等,但這麼多年大人便一直住著。就連上一次真正地翻修都還是十二年前,但也只是在各院添了些花木,造出幾處山石盆景,再加上後面一個園子而已,於房屋的本身建制一絲沒動。大人是當朝一品,可這京城裡五品以上地官員,哪一個宅院府邸的規模輸於這裡?就是秋原鏡葉,在南門的那所宅子也有交曳巷的兩倍不止,更不用說傳謨閣中那些宰相。這幾年皇上不止一次想為大人覓一處更寬敞的宅院,大人卻說在城裡已經有交曳巷和草亭街兩處府第,城外又有未嵐別業,產業已經足夠,更無需多置,一次次推辭掉皇上的好意。府中自然知道這是大人使用起居一貫的儉樸,可是名位供奉不能統一,到底不是長久之計。那些無知之人竟妄談什麼貲財不足所以就要聚貨生利,顛倒黑白惡意中傷,眼見如此,真讓人不能不震驚心痛。念安君殿下是大人至交,既然也有這樣的想法,可否煩勞您與大人建議?也不一定立即置買房產,但將交曳巷府上重新翻修整齊,更配得上名位品階就好。」
青年地聲音透出與寒夜截然相反的熱情和活力,與那雙滿滿期待地雙眼相對,上方未神心中歎息,臉上卻還是平靜微笑,「好,我會尋機會跟青梵提起。」
「多謝念安君。」就在座上欠身行禮,蘭卿臉上滿是欣然表情,「其實這兩年大人也不是完全沒有想過房舍擴建的事情。雖然大人儉樸,家裡用的僕役侍人也都不多,但從康啟、洪他們幾個陸陸續續地搬進府裡來,大人就曾說過府中頗有侷促之感。為整理君氏一脈的文集,修編《君音統箋》的時候,大人又讓人把絳霞軒兩間客房都改成了書房,府中確實也已經沒有了其他騰挪地餘地……對了,前日聽全管家說起,隔壁呂冕仲呂學士告老歸鄉,那府裡正急著尋人出手。若是大人能答應趁著這一次幫呂大人把房子接過來,倒應該十分得宜。」
「呂冕仲地宅子……雖然沒有去過也不曾細看,但和大司正府緊挨著,當中似乎只隔了一條備弄吧?」
「是這樣!到時只要把西跨院絳霞軒一面牆壁打通,兩邊立刻就能方便走動。」仔細回想兩府建築,蘭卿眼中頓時發出光來,「記得那府上有兩個院子是模仿了宮裡,修建成專門放書的書庫。大人以前就說過很喜歡。而且以後大人地學生更加多起來,不管是要編書修書還是在府中起居,也都能更自在寬敞。如果大人能夠答應,將兩座宅子合成一府。必要的改造再加上其他的整修裝潢。如果一切順利能在下個月中動工的話……雖然只有一個月時間,但要趕在新年之前沒有問題!」
上方未神微微笑著。靜靜地聽這位素來沉穩的大司正府長史興奮地計劃和想像:如何利用和改造兩府舊有地建築,構建出新的格局;每一處院落將作何種用途,由用途各自該作如何的佈置;每一個房間溫濕采光的條件與其中傢俱木材地選擇,室內裝潢地整體風格和細微處修飾的繁簡搭配,進而到屋中地陳設擺件、裝點用的花木,各種御賜物品的各歸其位、體現其固有的價值……蘭卿似乎要極盡一切可能,讓「新的大司正府」不但保留住原有幽森而不失清朗的氣度,同時更從每一個細節上體現出與「當今世上天子之下第一人」相匹配的尊貴莊嚴。
「……交曳巷這座府第從賜給大人起。一切用度都是宮中支取,未嵐別業就更不用說。柳大人從不另雇僕從。每年那些俸祿米糧僅供他一個人,就到下輩子也吃用不盡,何況皇上還隔三岔五地賞賜。最近兩年雖添了幾個人常住,但也就是多幾張嘴吃飯。謝邁、特爾忒德都是宰相公子,康啟、洪、古力郴也都是出自殷實家門。哪裡用著府裡多少?大司正府根基本來厚實。收入用度,更無不可以示人的。所以這一次改造整修。該增添地銀錢一定增添,絕不再輕易就讓節儉兩字堵了口……」
雖然心中沉沉,但青年充滿熱情與期望的話語還是讓上方未神動容,更在不知覺中將心思投注其中。因此當馬車突然停頓打斷了蘭卿說話,車中兩人同樣驚訝地發現,念安君府竟已赫然在眼前。意識到這一夜中太多地心緒失控,上方未神心中再一次輕歎,隨後抬起眼來,卻見一路上滔滔不絕的青年收起飛揚的神采,斂容正色,雙手相抱,對著自己一躬到底:「念安君殿下——一切,拜託了!」
望著大司正府的馬車緩緩消失在巷口,上方未神方才轉身踏入自家府門。
蘭卿,這個柳青梵從奴婢侍人中提拔起來,憑著過人的頭腦心智在大司正府、也在柳青梵心中站穩腳跟地青年,這個承安京中十年盛名不墮地長史第一人,想是……已經知道了一些什麼。
所以才用這樣的方法,這樣不合常理、也大異於他尋常性情與行事地方式,試圖阻攔、或者僅僅是稍稍遲滯那個人的腳步。
「一切拜託了」——那一路刻意展放的神采飛揚,終究掩蓋不住內心的擔憂焦慮;越到後來越急切強硬,滔滔不絕卻漸漸失去條理組織,遣詞造句不經推敲的言語,透露出青年真正的心情。
原本清朗的夜晚,突然陰風四起。無數的烏雲彷彿憑空冒出,從四面八方湧來堆聚到頭頂。望著一瞬間暗淡下來的夜空,上方未神下意識地閉眼,果然幾乎在他合眼的同時,一道閃電撕破黑暗,耀得深夜的承安京恍若白晝。
雷聲似從極遙遠的高天上傳來,但上方未神卻感到就連腳下的土地都在呼應著顫抖。
閃電,驚雷,狂風,雨下傾盆。
雨水包裹著森森的寒意,從皮膚沁透到骨髓。
相比於數日前的暖風小雨輕柔,這才是……真正的冬雨。
緩緩閉合眼眸,上方未神長吐一口氣:也許,大周慶元三年,十月十日銀桂花朝開始的這一場風雨,注定要成為太多人心中抹不去的記憶。
「殿下……」小心翼翼的呼喚拉回神思,回頭,卻是貼身內侍張寶站在門邊,手上抱了一襲厚袍。「變天了,要真正入冬。夜裡溫度降下來,殿下不著急入睡的話,還是披上這個。」
頷首,向忠心而細緻體貼的老僕回以一個微笑,上方未神隨手接過外袍,「幾時了?」
「寅時過半,殿下。」隨著上方未神一路到書房,張寶遲疑一下,「殿下,再一個多時辰就該天亮了。每月二十九是上朝廷固定的朝會,您是不是……」
話並沒有說完,意思卻是十分清楚。上方未神頓時微笑,隨即溫言道:「上朝廷朝會,不是泰安殿大朝;六部、三司,宰相台的事情,平日也不常牽涉宗親王族、時令節慶。而國史館的啟館,還有藏書殿每日正式的功課都要等到巳時以後——我再在這裡待一會兒便去睡,不用太緊張。」
「是,奴才明白。」得到允諾,張寶鬆一口氣,隨後上前為他添了燭火,又斟過熱茶送上。「其實奴才只是有些擔心,聽說孟將軍府上您被勸了不少酒,雖然有柳太傅大人幫著擋了一些,可到底比平時過了許多。不過聽說皇帝也被將軍們灌酒,破了三年來國宴飲酒不過三輪的慣例,或許今天辰時上朝廷朝議的慣例也會跟著破一回呢。」
因為在自己身邊跟隨得最久,對張寶帶一點玩笑意味的猜測,上方未神祇是笑一笑搖頭,淡淡道一句「不會」。見他取過案頭一卷《博覽地誌》看起來,知道上方未神每日入睡前略讀幾篇沉靜心神的習慣,張寶略欠一欠身,隨即踮起腳悄聲退到書房外。
屋外大雨滂沱。看一眼天色,張寶在腦中默默想一遍到天明後主人入宮時需用衣著,早餐要搭配的花樣菜色;又想到酒後要注意的種種,腦子裡忽而飛過方才提及天嘉帝時的目光神色……一股莫名的忐忑突然襲上心來,張寶頓時一慌,隨即急忙定一定心神。掃一眼計時的水鍾刻度,張寶起身,正待進屋提醒上方未神,忽地猛聽前院一陣喧嘩傳來,密集雨聲中響起一串比雨聲更急促的腳步——
「念安君在屋裡?」
一道閃電,照得來人面孔無比清晰,怔怔地凝視這位天嘉帝最信任親近的內侍,半晌,張寶才點一點頭。
略略頷首,水涵在張寶帶領下進入書房內廂。向從容抬頭的上方未神行過禮,水涵隨即立正挺身:「皇上口諭,念安君即刻入宮見駕,要事相商。」
上方未神一震,紫眸裡光華一閃:「什麼要事?水內侍可能告知?」
「應該是有關大比的事情。」水涵欠一欠身,「四日後今科會試,皇上屬意,由念安君擔任主考。」
驀然間一個驚雷在屋外炸響,上方未神一顫,手上卷冊頓時跌落——
這……就是你最後的決定嗎,風司冥?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黃庭堅《登快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