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橋,好像是君離塵與君懷璧兩代之間的那位宰相亨捐資建的吧?」
風胥然突然岔開的話題,讓柳青梵聞言頓時一怔。目光隨著風胥然右手移到橋頭欄柱上,卻見獅身鷹翼的神像一無素日神殿神宮中威武莊嚴,垂眼抱爪的姿勢竟是憨態可掬。心上忽一陣輕鬆襲上,青梵隨即微笑起來。「是,所以叫文亨橋。但在《文亨先生文集》裡,隋禮為這座橋寫的記卻很清楚地說,因工期中曾有一次突發大水,沖毀了建築中的橋基。再開工時,他奉獻的資財已然不夠,是君相父子為他補足。因而當橋建成,百姓即以他字號為橋名時,隋禮幾次推辭,卻終於在君離塵一言之下確定了名稱再不更改。於是百五十年來,這座橋便一直叫做『文亨橋』,紀念是隋文亨先生出資將它建了起來,溝通聯絡,施惠於周圍百姓。」
一直注意他面容神情,聽他口中朗朗言畢,風胥然不由微笑一笑。「又是君離塵的作為麼?於實物上不留痕跡,卻讓真正知情人將內中情由,通過文書史冊完整地保存,青梵也以為這樣的手段處事,不能不謂之高明吧?只不過,就算隋文亨把事情記下來,士林裡美談廣為流傳,在百姓的口中,實在留下名字的,卻還僅僅是隋禮本人而已。」頓一頓,見青梵雙眉微挑,風胥然一笑隨即搶先續道,「所以有些話。真正只需要有心者瞭解參悟,而未必普通人皆能明曉其理。擋住藍子枚一句誅心的話,與其說是自己也無辭辯駁,根本因為這背後真正地情由,既不能當著眾人言明,而在青梵心裡,也不屑於將為人處事的本心向那些俗人表露吧?」
「風胥然……陛下,青梵似乎聽不懂你說話的含意。」微低下頭,青梵嘴角卻有一絲笑意緩緩浮起。「君相和文亨橋,柳青梵和藍子枚,我似乎看不出這其中有什麼聯繫。」
聞言,風胥然頓時哈哈大笑。一邊笑著提步邁上石橋寬闊的台階。「不,你看得出其中的聯繫,更聽得懂我說話的意思——青梵,你當然知道。藍子枚參劾你的每一條罪狀,裡面有多少可以確切落到實處,死認了律法可以將你逼到不能不認罪低頭的地方:私改稅制,擅自黜任職官。偏袒他國打壓舊臣,存心倨傲輕慢聖駕;還有縱容你手下那一幫學子書生、官末吏妄談朝政,將國家朝廷的種種施為肆意拆解非議。驕慣得這些尚不入流地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個個敢對朝臣大員諷刺指點。向朝廷天家的絕對權威強項挑釁!再多的用心理由、從權便宜,不能掩蓋行為的違法失當。青梵。以你督點三司大司正,精通大周律法,更知道如何考評朝臣官員實力才能,你自己算算,是不是已經夠得上罪無可赦,除一死不能以謝天下、警示後代權臣了?」
「那麼,所謂『十不赦罪』裡地『不赦』二字,是胤軒帝陛下為藍子枚與卓明加上的了?」微微笑著,幽黑的眼底卻是平靜得不見半點光彩。一邊說著,青梵也隨風胥然邁步上橋,目光掠過橋下夕陽金紅光芒照亮的河水。「我本來也想,單憑卓明,國史館裡小心謹慎十年,文章遣詞造句自可犀利,但一個題頭這般觸目直白,怎麼也不是他地風格。」
「說是我為他兩個加上,青梵,你就太小看你親手點上來的殿生,太小看藍子枚的忠心和因為忠心而生出的大膽了。」目光瞥到青梵眼神中倏然地一閃,風胥然嘴角微揚,也轉了眼靜靜凝望橋下流水,「青梵,並不是我要容不下你,秉承數十年習慣,有意無意處處都針鋒相對。而是這三年來,你的放肆意,已經到達某些人的極限,讓藍子枚這樣敏感又慣能居安思危地臣子,不能不站出來說這一句。」
「敏感又慣能居安思危……真是一語中地,一針見血。」青梵輕笑一下,轉過頭,與風胥然對視,「但藍子枚不知道『愛爾索隆』。」
「他當然不知道——除了王族直系,宗親中稍遠一些也不能知道『天水無岫』地真正含意。國史館外,絕大多數朝臣甚至連『愛爾索隆』這四個字都不曾聽過,就更不用說其他。」風胥然微笑著搖頭,語聲中似有一絲極淡的歎息,「但,這原本就是風氏與君氏地誓約,只有誓約雙方各自恪守才有其意義,與之外任何人沒有關聯。北洛的朝臣尊重歷代君相,而將『天水無岫』僅僅視為這一脈血統的標誌象徵,也並沒有什麼可奇怪。」說著,風胥然斜過視線,目光靜靜凝在青年水色袍服的腰間,以金銀絲線聯絡的水滴形狀的藍玉,嘴角勾起一抹懷念似的淡淡笑容,「何況,這身衣袍,烏倫貝林保管了整整十八年,這才傳到了你的手上……有些人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曾在意曾經的傳統,這也是極正常,完全可以想像的事情。」
聞言,青梵沉默片刻,方才輕輕笑一笑:「是啊,如您所說。但更重要的,是他從來不曾真正接近過君霧臣的心思,也無意去接近。」
「他骨子裡是言臣嘛!何必去接近?」風胥然呵呵輕笑,鷹眸直視青梵雙眼,「一科上來的三元鼎甲,宗熙是郡守公子、官宦之後,早年便以文賦稱『神童』,入選藏書殿侍讀,親眼見過了君霧臣的。而那樣的人,別說是個孩子,便是真正的文壇領袖一代宗師,到他面前又能顯出幾分才能?再加上以偶然小過為借口,送他還家,遠離這擎雲宮中糾葛紛擾,不致在後幾年的激流漩渦裡徒送了前程和性命。這樣一份恩情,若不設想回報。那
真對不起君霧臣的識人之明了。」
頓一頓,風胥然伸手,在橋欄杆上精雕細琢地獅獸身上一點點緩緩撫過,「而林間非……朕還記得他的父親,先皇的琴師林無水。誰也不能想到,那樣一個小小的教坊樂工,宮廷裡默默無聞二十年的老人兒,會有那樣的勇氣,拒絕為離國使臣演唱不合國事間禮制的樂曲。更當堂直斥使者失禮罪責。雖然,這樣的舉動得到滿朝舉國的讚賞,先皇也由此垂青,但被暴怒地使臣扼傷了喉管乃至從此再不能出聲。只得由歌伎轉做琴師,到底是毀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聽到風胥然深深一聲歎息,青梵臉上表情不由略放溫和:「以父子相承,當年林間非嚴辭喝退東炎使臣。保全我國體尊嚴,也是堪慰林大師英靈的了。」
抬頭瞥他一眼,風胥然頷首,隨即又搖一搖頭:「不。林間非的脾性,與其父其實大不同。林無水一生只有這一次真正剛強,林間非為人。卻是一旦抱定了信念就絕無動搖;看似溫和平易。心志之堅。意願施為根本不受任何人左右——這,或許就在於他比林無水讀了更多書。知曉更多歷史,修養也更加完備地緣故。而這一切,都根源於君霧臣的一句話,『盛選朝廷有功之後,入太學授課以備侍讀』。」
見青梵黑眸中光芒閃爍,風胥然頓時輕輕一笑。「北洛的會試,改革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君霧臣執政,頭一樁便是在大比上做文章,但真正動到宮中、太學,卻至少是十年後的事情。遴選功臣之後,並寒門百姓中出類拔萃者入太學,傳謨閣決策下第一名受惠者,應該就是林間非吧?林無水辭世時向先皇求懇,願為獨子謀一進學門徑。但若選侍藏書殿中,他身份過於低微,無論何等功績也難登廳堂。是君霧臣一道宰相諭令,親自送他到太學,從此開北洛一切樂戶僕籍者晉身之門。這樣地手筆、恩德……難怪林間非與你,二十年相交,一次次的扶持袒護至於如此。」
聞言沉默著,良久,青梵才深深吸一口氣:「然則林間非為人,老成持重,舉止有節有禮。便是有私情,旁人亦盡知其心,也絕不能加一辭於他身。太上皇陛下既說他對柳青梵種種袒護,但於他實際言行,只怕同樣不能有任何指責吧?」
「是啊,若說小心謹慎,林間非堪稱朝廷楷模。就是比起你萬事謀劃、算無遺策的精明,但因為君氏的血脈、骨子裡那一份驕傲,『滴水不漏』四個字,或許還是要讓他一步地。」風胥然淡淡笑著,半側的面容因為天上愈加深沉的夕陽光芒顯出濃重地陰影。「但藍子枚和林間非、宗熙兩個都不同。既沒有直接受過君氏恩惠,也不真正明白君霧臣舉動地用心,他只是憑著自己地學識眼界,靠讀書人一腔正氣和傲骨,一步步爬到了朝廷的高位;他也習慣用自己地學識眼界,用他自持立身也引以為傲的正直骨氣,去衡量和評價君主和周圍同僚的言行。這個人,正直是正直到了極致。就像朕到現在也不能忘記的,胤軒九年大比,鴻圖殿上宣佈殿生名次,是他當場嚷出還有試子才識在三甲之上的話——青梵,沒有記錯的話,也是從那一次開始,你才真正從藏書殿走到了擎雲宮的朝堂?」
「是,我不會忘記,也不能忘記那時的情景。」
「那一年的試題,是我們一起定的『天下之所以亂』。根結在養用不當,能從朝廷舉士用人角度說得透徹的文章,林間非、宗熙、藍子枚,啊,當然還有司廷,朕到現在還能記得其中佳句章節。青梵你制定歷年《通考策》,應該是都能全篇背誦吧?」
胤軒帝淡淡地笑著,回轉過頭來,背對著夕陽的面容陷在完全的陰暗裡,青梵卻看得清他眼中的光彩。「那一年,大筆會試,廣攬天下賢才,求國之棟樑。如今在朝,為國之柱石者,數量之巨,歷屆不能並論相提,也可謂是二十年來第一盛事了。那一年上來的殿生,入朝為臣子的,沒有哪一個是德行有虧,對不起朝廷當年的評價與期待。而他們,官場上二十年。在京城、朝廷上的時間也都不短,對你柳青梵所作所為、多年來地文章言行看得最是透徹。很多事,很多話,也只有他們來說,才能最周詳,也最有說服他人的力量。青梵,你的敏銳周密,自不會注意不到朝中這七日來的安靜。為什麼林間非、宗熙、多馬、言邑這些人都撐住了死不開口,為什麼被承安試子學人罵到狗血噴頭幾乎要萬劫不復的藍子枚。在泰安殿、在寧宮、在傳謨閣都沒有遭受到任何的鄙視白眼,這其中的道理,我並不想再多說。」
青梵低著頭,凝望橋下流水。見水面上只留下最後薄薄一層金紅,其下就是無盡的昏暗幽深。沉默良久,風胥然才聽到耳邊傳來輕輕的一聲:「你是說,在朝廷大部分還能冷靜思考地人心裡。經過藍子枚這樣一番陳詞慷慨,終於確實地意識到這許多年來,我柳青梵做了多少朝廷國法所不容,皇權至尊所禁忌的事情?因為『愛爾索隆』僅僅是君氏與風氏的誓約。王族之外幾乎再無他人知曉,所以在這些眼睛看來,藍子枚所言鑿鑿。柳青梵當真罪在無赦?如果僅僅是這些的話。風胥然。我並不需要你來刻意地提醒我。對藍子枚,我雖有怒氣。有不平不甘,但絲毫沒有恨意——他是這樣地臣子,他用他的方法實踐著自己的正直和正義;而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人,各有其正義。」
「人,各有其正義……嗎
胥然靜靜地笑一笑,將雙手袖到身後,目光銳利地凝「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確實是一語中地的總結。不過,僅僅是『正義』兩個字,青梵,似乎也不能完全包括你經營『靈台』,圖謀暴利的事情?」
「『靈台』的話,原屬於道門產業,不過稍加整合,統一號令管理。雖然取得利益之眾足可令世上側面,眾人眼紅,但就經理行商這件事情本身,無論北洛還是大周地律法,都沒有任何禁止吧?何況應該上繳的稅賦,『靈台』屬下可是一文也沒有短缺,甚至連一時片刻的遲緩都不曾有過。」毫不閃避地迎上風胥然目光,青梵同樣挺直背脊,「至於說到壟斷、私利聚貨,鹽鐵礦藏,原本自然是當屬於國家朝廷。但對大週一統前,各國以各種方式抵押、變賣給『靈台』,經營足有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地鹽池礦山,也要扣上『陰謀權力、私相壟斷』地帽子,就算正直如藍子枚,這一條也是欲加之罪,完全無依無據、不合國法世情吧?」
頓一頓,見風胥然張口就欲分辨,青梵冷笑一聲:「一本議罪書,除了凌越職權威脅至尊,只有這一條指責最是危險,但也只有這一條最是可笑。『身為廷臣而行商賈』,大周律禁止官員經商,但從來沒有說凡人一朝身登龍門,三代九族就無一個能操商賈之業吧?『朝上施為主政,必為朝下陰謀取利』,朝廷上一切能通過上下朝廷公議,由君王頒旨成為國策律法地條文,當然以百姓利益為根本;涉及市場,就必須符合貨品交易的規則,讓遵循了市場規律法則地商家獲得更多的利益和信譽。經營之道,豈是一個『投機』一個『斂財』就能說得盡的?說到貪婪聚貨、私人以惠,我倒真想知道,以朝廷的俸祿,內府的供給,我區區一座大司正府、一座未嵐別業,哪裡就顯出鋪張豪華?我府中出入,衣食行走,哪一點是奢侈淫靡?我聚斂到手的那些錢財,這許多年經營用度,怎麼就沒有在日常言行,與人交際往來中顯出一點半點痕跡?我府上、隨行周圍被擎雲宮影衛盯得死死的僕從屬下,又是哪一個有天大本事,在你胤軒皇帝的眼皮底下,私藏一錠白銀黃金?」
「但雲照影呢?你的影衛,四通號的老闆其科多.淡雲,又是『靈台』的主掌,經營如此一份天大的家業,真是好大的本事!」被青梵語義中譏諷挑釁,風胥然心頭也升起怒氣。「既然明知道這一條危險,為什麼從大周開國便再不遮不掩,偏是要刺動錢糧資財這一條至為敏感的神經?若你僅僅是倨傲無禮,凡事自有主張自行其是,說話間隨心所欲,盛氣凌人過了頭……那也都沒什麼要緊。但只加上聚貨斂財這一條,你就是自尋死路。連全屍都再不打算為自己留!你柳青梵是什麼人?大神殿預言的『天命者』,西蒙伊斯地代言人。你年輕,有才幹,眼光見解無不高於人,運籌帷幄文武兼資;在整個大陸從文人士林到軍隊行伍,從朝廷廟堂到江湖武林,從各國王族到各地的普通百姓,你的聲望、手下收攬的人心勝過了同代的任何人,更在你赫赫君家歷代的家主之上!而你又不知足地收斂如此多財富……柳青梵。換你是皇帝,是普通的臣子,你不會想,若這樣的人一旦生出了異心。或者手下的人突然有了什麼特別地想法,而因為彼此的關係聯絡要你也不得不跟著有什麼想法,這個國家、這個朝廷將會面臨何等樣的危機,這整個大陸的局勢會是什麼樣地變化……難道柳青梵你自己。就不會有先發制人,將一切可能危機扼殺在無形的想法和行動嗎?」
青梵抬起眼,只見站在文亨橋橋面至高,風胥然一聲比一聲更緊更厲的話音傳來。雖不高,卻如滾滾驚雷,陣陣直下。
而風胥然的背後。夕陽。已經完全被夜幕吞沒。
「這……就是藍子枚真正地憂慮。也是你極力挑動、他上本,並且大鬧我生日宴的根本緣由嗎?」靜靜對視那雙鷹眸。沉默良久,柳青梵方才淡淡開口。「這是真正的理由麼,風胥然?」
像是對自己抑制不住衝動的一時口快略有些後悔,風胥然一怔之下轉開了眼眸。伸手扶住橋欄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是你自己在《異國史錄》裡標記說明地帝王心腹之言,又何必來問我?天子權威至高,不容挑戰,凡關係國本命脈,必是乾綱獨斷,豈能受任何人、任何勢力干涉掣肘?柳青梵,是你口口聲聲教導君權神授、享命於天,也是你力倡新政裁汰無用老朽的官員,怎麼可能不理解這眼下的一切。」
「我理解,所以我才要問,這是你真正地理由麼,風胥然?」抬頭,定定看向暮色中明顯蒼老地面容,柳青梵收斂了習慣地微笑,面色寧靜而沉著。「就像君氏一族的存在,隨著時間推移言行決斷越來越放肆,隱隱凌駕於皇權,所以藍子枚要為他地公心正義,維護朝廷國家的統序不容侵犯錯亂。而這也正符合了你一貫強幹弱枝,皇帝集權專制的旨意。為了不使有任何的大權旁落,因此要搶先動手防範於未然,風胥然,你僅僅是出於這個原因和目的,所以才了藍子枚的舉動,利用朝廷中一些所謂元老勳戚受到新朝打壓的鬱憤不滿,想借此來剪除風司冥執政最大的潛在威脅嗎?」頓一頓,口氣已從最初的冷靜肅然,直轉入質問般的冷峻嚴厲,「風胥然,你要從朝廷、從這世上徹底地剪除我,真的不是對君霧臣曾經
糾結,想為你風氏一族,與我君氏做個徹底的了斷嗎
「柳青梵,不,君無痕,這一問,即便不出口,我想你也知道,不可能從我這裡得到確切的答案。」凝視青年水色袍服,風胥然沉默片刻,方才淡淡答道,「對君霧臣種種的糾結,已經是朕心中的一個死結,往者不能復生,則死結也永遠沒有解開的那一日。凡事用君霧臣教導過的方法去思考,也是四十年來的本能,你又叫朕如何回答你這一句?盡可以說我頑固,因為我已經老了,沒有心力,也沒有時間去試圖改變。再說,青梵,執著於一個所謂確實真正的理由,真的有必要麼?」
接到風胥然眼中的懷疑,青梵輕輕搖頭:「對我,當然有必要。胤軒帝、太上皇陛下,您剛才說,柳青梵行事背後,許多真正的理由不能當眾公開,我自己也無意向俗人表露心意。而人各有其正義,在我看來理當如此、毫無可疑的事情,在某些人眼中就是悖天逆理、大惡大奸——一切,只看各人站在何種角度,以怎樣的眼光看待。但藍子枚所能見,與太上皇陛下您所能見,雖有眾多統一,藍子枚卻絕不可能有你眼光的一半深遠。那種種越輕慢,私心偏袒,背後那些真正的理由,你自然可以看到。也自然可以理解;當藍子枚找上泰禾宮,你是唯一有權利可以選擇說明或是繼續隱瞞。當然,你的做法是與他站在同一方向,甚至比他更進一步,徹底地激起他所謂良臣地『忠』與『直』……知道這一點,風胥然,起碼可以將我的怒氣轉移一些。因為除了你,我從來不知道,還有哪個人當得起我真正的憤怒。」
「除了我。世上沒有其他人當得起你的憤怒——那麼司冥呢?」鷹眸裡閃過一道銳利精光,風胥然唇角勾起一抹危險的笑意,「當著眾人的面,會差一點將『愛爾索隆』脫口說出。雖然立即有林間非、上方未神提醒,之後又是司冥及時趕到,才沒有勾出那段最不該勾出的秘密往事。但也由此可見,那一日藍子枚的舉動。是真正勾起你怒氣的了。『十不赦罪』,就算你柳青梵確有許多言行可指責處,沒有完全地顛倒是非,但言辭過度。不能體察用心而妄發評議地地方卻也比比可見,這才刺激得連你也要失去一貫冷靜。可是青梵,這七天。朝廷並沒有聲響動靜。就連最瞭解你用心、身份地位也最能夠為你徹底解圍的人。也看不見他任何的動作。青梵,難道對他。你心裡就沒有一點活動想法?」頓一頓,風胥然微微瞇起眼,「不要對我說彼此信任因此全無介懷的話——你我之間,不需要任何虛偽掩飾。」
「活動想法……風胥然,有地時候我真無法理解,身為一個父親,如何要與自己的親生兒子較勁;見到他苦難掙扎,不但不痛如切膚恨不得以身相代,反而幸災樂禍,作壁上觀甚至推波助瀾。」
一邊說著,青梵忍不住低低笑起來。但隨即看風胥然眼色,頓了一頓,方才輕聲繼續:「林間非、宗熙、多馬、軒轅皓等不為我分辨說話,是因為他們的身份,各自在關係尷尬中,不想隨意動作而令我平白增添了煩惱。朝廷裡泰半人噤聲不語,是他們實在不知道這種風浪關頭該說些什麼,因而秉持了萬言萬當不如一緘,沉默是金明哲自保的原則——這都是最適當地做法。而司冥,他對這件事情的沉默,對藍子枚等人完全的冷淡,我更看不出其中有什麼需要我不滿乃至遷怒的地方。太多事情,是只能心照不宣,君、臣之間彼此瞭解,而不需要一一地說明。若完全拆分清楚,到陽光下展示世人,則既沒有那個必要,對朝廷國事來說就更可笑。不錯,我有委屈、怒火,藍子枚將我的情緒挑撥到自制力的極限,我痛恨這樣被誤解被歪曲進而被侮辱被陷害。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難道因為一時地情緒,就要違背理智,就要真正地濫用自己之於權力至尊地特殊影響,將那些令我煩惱不快地源頭徹底堵絕嗎?他是骨子裡的言臣,是忠直剛硬、一心要為大周千秋萬代地人,入朝之後,二十年間從來如此。這一次,不過是按著一貫的作風,又說了兩句無遮攔也無掩飾的真心話,我還能讓皇帝陛下為我殺了他?我就倨傲越,輕狂也沒到這個份上。何況,你很清楚,他既以沉默表明態度,我也不會做任何其他舉動來令他為難的。」
聽柳青梵說著,言辭之間,愈說語氣愈取平靜溫和,風胥然沉默良久,方才長歎一聲,隨後輕輕笑道:「你們……該怎麼說?遇上這樣兩個極盡自製的,藍子枚何其幸運!只是青梵,真的不曾後悔,因思壁上,你新約誓言的第三條?」
「對藍子枚,這一條便沒有,也不會真的為這件事情動他。」思緒瞬間飛回到那一日,祈年殿裡因思長壁前,風司冥一字一叩,向天地神明、向風氏的先祖,以自身血脈為憑記發下莊重誓言的情景,青梵嘴角不自覺地笑意更深。「人,各有其正義——藍子枚有他自己言行立身的原則秉持,而這些年來,他為北洛、為風氏王族建立下功勞實在不可謂不多。」頓一頓,將目光遠遠投向水面上船家與河兩岸的***,青梵的聲音漸漸變得幽遠而恬淡:「二十年,確切地說,從胤軒十年正式推行新政開始,就從來沒有哪一項措施決議不遭到他的指點非議。無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朝廷上擁護附和一片。其中也總會聽到不贊同乃至反對的聲音。滿朝崇敬、人人恨不得趨從而為其徒地柳太傅
,朝廷上始終有公開的對立者,懷疑責備的態度從沒含糊。而不僅僅在我一人的提議決策會遭受到這樣的對待,藍子枚,是聽到任何人有任何有違於他原則秉持,都必然要當眾宣洩出口的人。這許多年,因為他的帶領,因為朝廷上始終有這樣一股力量,逼得人永遠不能安然滿足。必須時刻地反省反思;那些激情滿懷,以天下為己任卻又往往衝動不實的年輕人,在這樣的反覆磨練下逐漸學會冷靜;改革與新政地眾多措施,也才能因而日益縝密、周到、完備。推行的過程才能堅定而穩健,沒有因為過於激進而掀起任何真正的矛盾衝突……藍子枚,相較於督點三司對朝臣官員的檢點督察,是用自己純粹地忠直給官員們警示鞭策。這樣的人。才是朝廷真正的清流,能夠發出讓所有人由衷震動和冷靜思考的聲音——沒有這樣地人,絕對皇權就得不到真正的支撐而穩固,沒有他們。禮制就不能千百年流傳。親身經歷過當年改革與新政,對於眼下剛剛統一了大陸,廣集起四方俊才的大周朝堂。這樣的人是多麼必要。難道你會不知道。難道我會不知道、司冥會不知道?沉默,是對具體奏事。言論涉及地內容;縱容,卻是對這樣的舉動本身,以及其中根源的心意純粹。」
「這,便是你心中真正以為麼?」隨著他話語,風胥然終於深吸一口氣,「青梵,你不知我第一次見因思壁上新約三條:『不擅改祖宗法度』、『善待舊國王族』、『不殺言事諍諫之臣』,心中是何等樣滋味——君無痕終於做到了,比君非凡、君離塵、君霧臣這些先輩更進一步,比『民以康樂』更現實具體,限定了君王至尊地權利。只有這最後地一條,似乎略有些『作法自縛』地嫌疑,對君王的限制可能會有礙到己身。朕曾以為青梵只是故作大方,但今天……」說到這裡,胤軒帝極短促地笑一下,「人各有其正義,藍子枚有他自己地正義原則,所以你也當用同樣的原則相待?只不過青梵,很多事情必須是隱秘的,心照不宣而作為潛在的慣例和原則,然而一旦真正考之以國法、辨之以世情,並不容易脫身。或者確切地說,很多時候,為主君行使判斷、權變,為了一些真正長遠的利益而挑戰當前的權勢、倫理,要突破既有陳規舊習,扭轉人們對一時一事的看法乃至整個考慮思維……朕記得你《異國史錄》,凡屬此例,字字血淚。那個孩子讓你站到這樣的位置,你為了那個孩子站到這樣的位置——」
「如果不是自己願意,又有人能迫我到風口浪尖?而他也必然預計過各種情況風險。」輕輕笑一笑,黑眸裡閃過一片精亮的光彩,「站到這個位置的三年,是我介入朝廷政事,多年來最自在逍遙,揮灑隨意的時間。縱然明知道會招來各種非議、反對,甚至藍子枚這樣直接以為罪在不赦,上奏朝廷要處治其罪,卻依然可以毫無顧忌,完全按照我所認定的方向引導事情的進行。風胥然,還記得三年前你曾問我,除了活著,柳青梵還有何求?運轉施為,撫愛黎民,難道僅是認定天道為公?難道柳青梵無所謂功業無所謂史冊聲名,便是一身血脈也留不下多少真正羈絆?現在,我終於可以回答你,已經不同了——在這片土地生活了如許多年,在這承安京裡、擎雲宮中沉浮了如許多年,第一次這片土地升起了真正自內心而發的熱愛和歸屬,對這個國家的一切有了凡事做主的責任和驕傲,生出了真正創業的激情。如果你當初想要的答案是這個,那麼,你已經聽到了我的回答。」
風胥然沉默著,定定凝視眼前昂然挺立的青年。雖然夜幕在那張面容上投下太多陰影,自己卻完全可以想像青年臉上每一絲最細微的表情,那些自己在祈年殿和青河帝陵早已爛熟而沉醉於心的丰采:飛揚如武德帝身側並立的君非凡,超邁如宗容帝四十年凝視的君離塵,文采風流似君懷璧,軒昂磊落似君清遙,恬淡安定似君思隱,而那一份看透世間又不妨盡染紅塵的明智澄澈、揮灑自如,則是君霧臣一脈之再生。
愛爾索隆——神之守護者,也許是到了這個時候,眼前這個從來便遠超年齡的成熟、在朝堂至高處已穩立二十載的沉穩男子,才第一次有了君氏一脈的自覺和擔當;是從這一刻起,君無痕的名字,才真正能夠與「愛爾索隆」這個至為尊貴的稱號聯綴在一切。
胸中突然燃起一點奇異的激情,但警覺衝動的風胥然立即撲滅了與年歲更與身份地位不符的雄心火焰。定一定神,抬頭轉向青年,卻見那身淡淡水色已繞過自己,自文亨橋上向橋西拾階而下,風胥然一愣之下頓時張口:「青梵,你……是回府麼?」
「已經入夜了,自然是回家。」回過頭,青梵含笑的眸中,光芒沉靜而溫暖。
「是回家啊……」有意無意的咬字重音,風胥然心頭忽而一陣釋然,「那,十日後,護國將軍府上,待與青梵再聚了。」
微微垂眸:前北洛三軍統帥、護國大將軍孟銘天,年八十而得重孫,這一場滿月酒自是他府中極大喜事,遵禮道賀的朝臣官員絕不會少。以承安京中眼下的一片沉寂……一個了然微笑躍上嘴角,青梵頷首,隨即邁開腳步,只有一聲應答朗朗傳來:「如此,柳青梵將在孟府,恭候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