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
並非常見的照耀濃烈,青白色的天空,只西邊上挽了淡淡的一抹。本該絢麗奪目的金紅,像被大量的水稀釋暈染開來,通透而明淨的色彩,輕紗一般鋪展在夕陽之後。而襯托在其間的夕陽,也呈現出罕見純粹的金色,環擁著淡色的霞光,直讓人感覺到一種異常的輕盈,彷彿那並非傍晚時分的漸行漸下,而是在雲霞托舉中緩緩升騰。
「主上?」微微上揚的語調,顯出影衛略覺意外的驚訝。幾日來習慣了柳青梵在霓裳閣待到深夜方才回府,一眼看到緩步走出霓裳閣的青色身影,月寫影本能地抬頭看一看天色以確定時刻,但隨即快步走到青梵身前,身子微躬:「主上,請稍候,馬車很快……或者,您想步行?」
略一頷首以回應影衛的細緻入微,青梵隨即抬起頭。
經過一個下午,此刻三元街面的青石板上,午前的雨痕水跡已經完全地消失。蟹殼似的淡青色石板被雨水沖洗得乾乾淨淨,太陽的金光斜射下來,路面上映出明晃晃的一片,又似有一層極淡的金黃色輕霧籠罩其上。道路兩邊多是二層三層的閣樓,間有許多店舖的招牌布幔,自兩側向街心微微傾著,稍減了街道原本的寬闊感覺,而顯出一種類似巷陌的悠長和寧靜;襯著這從天上到地下的一片夕陽金光,遠處一兩點路人模糊的身影,直如一幅寂靜畫卷。
凝望著西天金色夕陽。片刻,柳青梵深深吸一口氣,嘴角勾起一抹清淺笑容:「是,走走——許多天不走動了,難得今日此刻好天氣……寫影,你就陪我略走一走。」
月寫影點頭,向不遠某處候命的僕役們做個手勢,這才跟上一步,走在柳青梵身旁。
柳青梵走得很慢。但步伐極穩;每一步落地都紮實非常,每一步地微頓用力,似乎都要將什麼從此踩踏深陷入地裡一般的感覺。垂手跟隨在一旁,月寫影幾次不由自主地抬頭。目光搜索他面容神情,卻見那張清靜平和的臉上,一抹淡淡笑意始終不散——
「寫影。」
「是,主上。」
「什麼時辰了?」
月寫影微微一怔。隨即答道:「申時近末,將交酉時了。」
「將交酉時了啊……看這三元街上卻安靜,路人車馬都少。」停住腳步,青梵略略低頭。含笑輕聲道。「這是因為我的緣故吧,寫影?弄影那裡,這幾日的生意明顯清淡下來。平日這個時候。三元街應該是車水馬龍。都是往霓裳閣去的人。」
「不。主上,這絕不是因為您。」斬釘截鐵的一句。但隨即卻一時找不到合理的說辭,月寫影微微皺一皺眉,「車馬路人都少,是因為……因為時辰還早的關係。畢竟,霓裳閣到晚上,不交酉時是絕不開門待客地;而真正的老主顧,閣裡都有預訂的座位,並不用著急……」
聽到影衛一本正經的解釋回答,柳青梵略怔一怔,隨即猛地大笑出聲:「寫影,你……唉!跟了我近二十年,你竟還以為柳青梵最能自怨自艾,凡事掛心地與自己過不去?寫影,你可真知道怎麼小瞧嘴裡口口聲聲地『主子』!」
月寫影聞言一呆,轉眼定定看向青梵:身為影衛,他如何不瞭解自己主上近幾日心情?二十年來,難得歡喜的一次生辰宴會,卻被藍子枚一本議罪彈劾的奏折攪成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其後地七天,原本得到特權允許,除月中大朝平日無重大事無須入宮隨駕的柳青梵,竟一改素日習慣,擎雲宮中小朝也日日不落,在澹寧宮中的時間甚至超出了傳謨閣西花廳與督點三司大司正的官署。而每日公事處治畢,下朝出宮後,也不回交曳巷地府邸,而是徑直到三元街上霓裳閣,喝酒聽曲,與歌伎樂工們玩笑取樂,不過二更絕無回府之念——千方百計,便是刻意要避開朝中府中以及京城士林中,那些可能對壽筵上藍子枚之事發表意見、做出評價、說明自己心意之人;同時也將自己的心意情感,統統摒棄到頭腦之外,使一切言行判斷,皆不至出於事情本身。
然而,那一日壽筵上柳青梵的憤怒,月寫影看得清楚;這位素來寧靜沉穩,淡定從容,喜怒罕形於色地青年主上,那一日地言辭犀利畢露鋒芒,實在是一腔怒火已經將近爆發邊緣,卻終於選用一種最安靜而少波及、最不易為人所覺察地方式有制地釋放。雖然之後天嘉帝的及時趕到,也極大極速地壓制和消弭了他地怒火,然而被二十年舊識、同僚背棄、問罪甚至將欲置於死地的傷痛,卻並不是輕易可以平復。幾日來,柳青梵的無奈、自嘲、情緒低落,自己無一不看在眼裡;而那雙幽深黑眸在怒火激憤下,一刻也沒有真正改變的冷靜清醒,則是讓自己由衷地不忍——
所以與同為影衛的花弄影商議,讓岳虔藉著談論劇本,來探詢,更為他自己明確他的心意。不想今日他早早步出霓裳閣,清淡從容的溫和笑顏,卻讓自己一時再不敢確定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三元街上車馬行人往來少了——這是無用爭辯的事實。並不是人們想要在這個時候避嫌或是與誰劃清界限,更不乏那些慣能趨利避害、見風使舵之徒想要趁這個時機向聖眷至隆的柳太傅一表忠心,事實上,這幾日聚到霓裳閣的官宦縉紳比平時只多不少,遞到霓裳閣那個專屬包廂的名狀拜帖更是每天成倍地增長。但是,那些真正為三元街上人們所熟悉的,並不特別華貴、也無十分顯眼的馬匹車駕,以及那些色彩相近、形制相類,廷臣們下朝
穿著的便服。這幾日卻是在三元街上幾近絕跡。
大周地上朝廷官員,與宰相台傳謨閣下所屬,這幾日,除了擎雲禁宮、朝廷官署,便只待在自己的府邸。而且多半閉門謝客,輕易不接待私人親友,連同僚之間、門人故吏等等慣例的過訪拜會,也都一律向後無限制地推遲。
而相對於朝臣百官們的安靜寂然,承安京中的士人。尤其是聚集到京城、準備參加就在眼前的十一月會試的試子們,這幾日卻是熱鬧激動到猶如同滾油鍋裡潑水一般的景象。無論是來自大陸各地的考生,各郡縣州府推薦地舉士,還是太學的學生學子。也無論在街頭巷尾、會館客棧、酒樓書肆,只要隨意一二人湊到一起,必是對朝廷時務的好一番議論,對青衣太傅的無比推崇、景仰、衷心追隨以及對藍子枚等誹謗賢德陷害忠良行徑地極端憤慨。而這樣的聲音。自然以百餘年來因舉自由議論古今、評點天下之風而盛名大陸的「六合居」上,年輕士人們集合一致而發出的最為響亮。
有康啟、謝邁、特爾忒德幾名年輕人挑頭,這些常日在大司正府出入、更親眼見聞當日壽筵情景地書生,一張繡口一支妙筆。將柳青梵無妄遭受的極端不公和羞辱描述得盡致淋漓,又將其有理有節、從容不迫而針鋒相對將對方批駁到無一辭以應的揮灑自若呈現得恍若眼前,頓時激起承安京中原本就深為柳太傅文采卓行所折服的士子們情緒。一時之間。祖述柳氏功德、議論柳青梵於朝廷事務政績地策論文章。積累便逾百篇。書肆街坊。柳青梵所做詩文議論的集子幾日間皆盡脫銷,《四家縱論》這等會試必讀書目且不待言。單是士子們傳抄柳氏文辭,幾乎就使承安紙貴。對應篇章條分僂析,柳青梵為政,言辭與著述相合、行動與用心統一者,讓士子們在驚訝的同時由衷感歎,為其橫遭誹謗、蒙受有心人污辱發出感同身受,甚至比切膚之痛更深沉不甘地怒吼。只是,士子們地言論,自發要為柳太傅向朝廷請命地行動,震動承安京師,卻沒有對擎雲宮廷產生任何真正的影響——就像是對待六合居上任何一場議論文戰,沒有人對這群年輕人地言論行動作任何的干涉,但也沒有人給予他們任何的回應,無論是朝臣,是天嘉帝,還是柳青梵本人。
七天,從十月十日花朝到現在,已經是第七天。朝廷對於藍子枚的行為既不曾給出任何判斷,他那本彈劾議罪的奏折也沒有在朝堂上任何範圍層次進行過議論——在天嘉帝的沉默下,擎雲宮對此事極端冷淡的態度,便好像從未有這件事情發生一般。而在宮禁朝廷顯示出瀟灑自如,霓裳閣裡兀自風流文采的柳青梵,若沒有周圍這一眾的紛紛議論,沒有所到所行之處人們目光神情不自覺的變換,若沒有他為了周圍眾人的這些反應而刻意改變了的生活起居習慣……也許就連自己也會當真以為,這種平靜是如他曾經面對過的一切風浪,已然真正自他的內心,擴展表現到了日間的言行。
柳青梵,是將心思埋藏得極深的人——二十年影衛,月寫影自認是距離他最近,也最能感知他心緒浮動之人。所以柳青梵一句「三元街上車馬少了」,月寫影心中隨之流過無數事實與感歎。也因為如此,當猛然聽到柳青梵的大笑與反問,素來忠心耿耿的影衛,竟是一下子呆在了當場。
「說霓裳閣生意清淡,是因為閣中真正用心觀看歌舞,享受安娛之人少了。不過各有用心匆匆往來,名狀拜貼是交給了我,但在外人面前,卻又不肯將車馬之類明確地招搖——這些人,便是弄影,也不肯承認是霓裳閣的客人的。而那些真正的老主顧……」微微含著笑,看影衛臉上不住變化的表情,青梵又淡淡笑一笑繼續道,「霓裳閣真正的老主顧,哪個不跟我相熟?這種時候怎麼肯出來,在外面又替我攬麻煩?我既呆著不走,他們就不會過來,也省去人前人後的議論,於他們、於我都方便。」
「是,是這樣的,主上。」略略低頭,月寫影心中微酸:藍子枚奏書中「結黨議政」一條。雖單究奏書中文字,指的是柳府門下康啟等門生及其在京師與各地交往地文人士子,但由當日壽宴上藍子枚所言,朝中廷臣泰半都為涉及,牽連之眾從身份、地位、職官到數量都極其驚人。僅此一條「罪狀」的列舉,藍子枚等人可以說就已是犯下眾怒。然而「結黨」一條,畢竟是歷來君王所最忌,青梵與眾臣雖都問心無愧,此時也不能不彼此避嫌。謹言慎行,將常日的交際往來壓縮到無——這種境況,就個人的孤立隔絕而言,與胤軒二十六年青梵在未嵐別業時並無差別。而相較於胤軒二十六年。這一次,是連一個「抱病休養」的招牌幌子,都不曾打得出來。
注意到影衛表情的黯然,青梵心中不由一聲長歎:到底是自己的不是。是自己忽略了……因為心中不快不喜,而忘記了身邊那些真正為自己著想,為自己擔憂的人們的心情。嘴角輕勾,露出一個十分溫柔地微笑。青梵隨即伸手,輕輕搭上月寫影肩膀。感覺到手下的微微一震,青梵方才含著笑靜靜道:「寫影。你知道。我不是能任氣使性的人。對那些真正出於對我好的心思考慮。即使做法上在別地眼睛看來可能不近人情,但在我內心。絕不會為一個表面的形式產生不愉快,更不用說是怨懟不滿了。雖然這幾天從朝廷上到霓裳閣裡,確實一直都讓你們擔心。但是我心中真正在想的東西,那些
我露出你們不熟悉而憂慮表情的事情,並不是你們想是一些能夠具體針對某件事、某個人的東西。」
「主上……」抬頭凝望柳青梵雙眼,月寫影毫不掩飾表情中的迷惑。
「這世上,沒有什麼人、什麼事值得我為他日夜生氣,到第七天都還不能放棄,平復心情的。你應該還記得,就是當年父親擅自定計,將我遠遠支開擎雲宮地事情,我也只有一夜不能夠合眼安眠。」微笑著,用力拍一拍月寫影肩膀,青梵隨即收回手。將手鬆松負在背後,微微側仰起頭,瞇起眼任夕陽金光灑滿面龐,「三元街上車馬行人少了——寫影,我想說的,其實只有這個單純的事實而已。」
不帶任何多餘地情感,冷靜到平淡地陳述語氣,讓月寫影一凜之下猛然驚覺周圍氣氛環境地異樣:三元街上,霓裳閣前,縱然因柳青梵車馬稀少,但路上絕不該半天不見一個行人,街道兩側店舖,也不應該徹底放棄了傍晚一攤生意,集體早早地關門大吉。頭腦中一根弦倏然繃緊,月寫影目光在長長街道兩頭逡巡搜索著。突然,像是驟地看到、或者想到了什麼,影衛身子一僵,一雙精明眼裡,瞳孔瞬時收縮起來——
時刻注意著月寫影表情,見此,青梵不由揚唇微笑一笑,隨即伸手輕輕拍上他背部:「怎樣?明白了?那就加快一點腳步——雖然無所謂尊卑,但讓人等得太久,一方面是失禮,另一方面,突然就沒了行路自由,對三元街的百姓也是天降災禍般地十分不便。」
雖然心思並不輕鬆,尤其想到即將面對之人,月寫影更覺心中異常沉重,但聽到青梵這樣明目張膽的放肆言語,卻還是忍不住揚起一個笑容。「主上,那位陛下的話,您便毫不理會地逕自回府,想來他也不能說什麼。」
「是不能說什麼。但我可不想他如附骨之蛆,一路鍥而不捨地追到我大司正府裡。」青梵嘴角上勾著,幽黑的雙眸卻已不見了多少笑意。「驚到了蘭卿、康啟幾個孩子事小,重要的是有些東西,顏面或者禮貌……不希望讓那幾個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後再給皇上,還有他們自己種下不必要的煩惱。」
月寫影聞言微怔,但隨即瞭然地點頭。「是,寫影明白。」頓一頓,「主上,要寫影為三元街交通疏導一下麼?」
凝視影衛那雙重新綻放出光彩的眸,青梵沉默一下,方才緩緩露出笑容,「好。」
看著月白色身影幾個縱跳輕鬆躍出視線,柳青梵又笑一下,隨即才轉過身,向著三元街文亨橋的方向繼續行去。
果然,將近街尾。距離文亨橋二三百步的距離,一家牛肉麵鋪打出偌大地招牌,紅底繡金的字號被夕陽金光照射著,發出一道道奪目光彩。香氣四溢的牛肉湯滋味,在微顯清冷的十月中旬的傍晚,散發著異常的吸引力,吸引著每一個從鋪前路過的人忍不住停下腳步,然後轉身走向鋪子裡那幾張油膩滑亮的條凳桌椅。
勾著嘴角,青梵從容地走進這家今日三元街上。唯一一爿開張的店面。
雖然,此刻面鋪裡,也只有一位客人。
半灰不灰地長袍,上面罩一件半新不新、原色大約是寶藍的馬褂。烏絨布面的文士冠下根根銀絲清晰可見,與那張端正堅毅的面孔上,眼角處無數細細地皺紋恰成照映。青梵很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個早將玉堂金馬、繁華富貴融入生命本能的矍鑠老者,在一家幾乎連「乾淨」說起來都十分勉強的面鋪裡。以一種多年方才養成的絕對認真和專注,用長長地繡筷一根一根地去撈烏瓷大碗裡溜滑的麵條。只是,當目光觸及到他執筷的右手拇指上那一枚碩大的紅珊瑚扳指,青梵卻是終於忍不住。輕輕一聲笑出聲來。
「這位客爺……」
「一碗牛肉湯,不用面,批兩片牛肉就好。多加些蔥花。」頭也不轉地吩咐頭上紮了一塊白手巾地店主人。青梵隨即一笑在已然放筷抬頭的風胥然對面坐下。「老太爺今日怎麼有空。跑到這地方來吃東西?嫌家裡弄得太精細,吃不出原本的鮮味來?」
輕鬆自在。更透出十分熟稔地搭話,讓胤軒帝不由吃了一驚。但見他臉上笑容,風胥然也勾起嘴角。隨意將手向側旁一攤,但隨即似想起這裡並不會有人將手巾遞上,風胥然又收回手,雙掌合起輕搓兩下:「說得不錯呀——家裡面凡事都太精細,不管什麼,樣子都務必漂亮整齊;雖端得上檯面,也順眼,看久了到底無趣。與這裡雖然乍一看不甚入眼,但滋味卻絕頂地好,實在是完全不同呢。」
青梵聞言笑一笑,見店舖主人已經將配好地牛肉麵湯端上桌來,微微頷首示意後,這才隨意揀過一雙筷子拈在手上。「漂亮整齊,上得檯面,家裡自然是那樣。一隻茶盤、一個碟子的擺放都不能錯了次序,否則就會失了禮數,於主人家地身份教養不合……這樣的規矩,外面可是求也求不來,您倒還嫌不自由。」
「青梵這話,是說我貪得無,不知足了嗎?」鷹眸裡閃出極銳利的光彩,風胥然臉上卻仍是帶著一點笑,「但有些東西,從來不是什麼人、什麼時候就能輕易放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這種滋味向來是一旦嘗過,人就不可能忘記,也不可能不心心唸唸品嚐第二回、第三回的。」
微笑著看風胥然一眼,青梵輕輕搖一搖頭,端起麵碗來啜了一口,「滋味確實鮮美,是該讓人念著第二回、第三回。」頓一頓,斜眼
面曾經帝王,青梵修眉揚起,「不過,既然知道人家以後想嘗鮮時走過來嘗一回就是。何必有貪婪不知足,非要據為己有,以求日日頓頓在口的感歎?或者,太爺是怕自家的廚子知道太爺近日有這麼一樁喜好,但拉下面子來求教又不甘心,所以就打算尋個機會,要從此將這家鋪子從這承安京裡徹底拔除不成?」
風胥然一怔,定定看向面前擱下了瓷碗,垂手靜靜安坐的青年。沉默片刻,這位大周的太上皇微微勾起嘴角:「怎麼會?我只是怕青梵太過習慣外面的味道,終於不肯在家安心吃飯……或者,因為對家裡廚子的不滿,哪一天自己動手就把廚房換個模樣,而把我六十年習慣的口味,徹底地換到沒有。」
聽他說得鄭重,青梵忍不住輕笑起來:「老太爺啊……『君子遠庖廚』,雖然我最奉行的還是『食不厭精,不厭細』,在這一道上用心講究。但這許多年,我自己,可是從來沒有一次進入到不該進入的地方,越俎代庖,奪了那些既勞心勞力,又不合仁善慈愛道義的活計以為己有吧!」
「你是從來不曾越俎代庖,做任何有違你身份和自己心意的事情。不過,單以口味喜好。你影響家裡也影響得太多了吧?」
「影響得太多,是麼?但眾口本來難調,就我所知,但得菜餚滋味鮮美,食之於人體無害,我的口味,卻也廣博得可以;個人雖也有喜好,家裡絕大多數人還是都能接受吧?就連老太爺您,這二十年來相處。酸甜苦辣,不也是彼此共嘗,除了一二菜色,口味多是相投地嘛。」淡淡說話。隨即又端起麵湯喝一口,青梵嘴角笑意微微加深,「何況,您很清楚。現在說話主事的當家老爺,口味喜好原是隨著我二十年培養起來。要改變這二十年的飲食習慣,以您的天才會當真以為,僅僅桌上少了陪同的一人。他的口味就能頃刻間盡數變化?或者,就算您以尊上身份,一時更換了全體廚師。為孝道。他也許不會當面異議。但權柄在手資財在握。要再覓幾個合心合意的廚子,在他難道會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嗎?」
「柳、青、梵——」
「太爺。噤聲。出門在外,不宜喧嘩。」如飲酒一般快速將碗裡肉湯喝完,隨即將碗底幾片牛肉也揀進口裡,青梵這才抬頭,向風胥然微笑道:「您看,這時辰也不早了,夜裡一檔的生意招呼起來,這裡就該嫌吵鬧了。您若吃飽喝足,我們便離去,另尋個清靜自在地方說話?」
風胥然聞言一呆,瞪視他一下,鷹眸隨即轉向店舖外街道,卻見行人三三兩兩,並有許多車轆馬蹄地聲音傳進耳來。轉回頭,定定看青梵一眼,胤軒帝嘴角卻是微微向上勾起:「也對。早知道你不是喜歡這些拘束的人,動作果然乾脆利落。」
青梵輕輕一笑,從荷包裡摸出幾個錢擱在桌上,隨即站起身來。掃一眼他放下銅錢數目,風胥然微一垂眼,笑一笑也站起,「相比三十年前,增長倒也不多。」
「但就這三年國中的極大富足,尋常物品,須是維持在這個水平,才不會傷了這些勤懇經營的老實百姓。」
一邊說著,青梵走出面鋪,抬眼向兩邊看一看,也不問風胥然,逕自就向文亨橋方向走去。風胥然一呆之下,急忙加緊兩步趕上,斜一眼他面容表情,胤軒帝不覺搖頭:「青梵,就這搶先地一步,你怎能怨怪藍子枚彈劾你輕慢皇駕?敢當街就將太上皇甩在身後的,滿朝文武,不,放眼整個西雲大陸,也找不出第二個。」
「天子居於九重,太上皇不在擎雲宮,罔顧身份,隨意跑到街市之上又是什麼道理?」淡淡笑著,一雙黑眸裡卻是隱隱精光,「白龍魚服,便當有拘束窘困之覺悟,言行不異於常人才是應有之理——您不會連這個,都需要青梵重新提醒吧?」
「說得好。隨機應變,因勢利導,身在其境,則有其行事。不過青梵,」風胥然眼中精光一閃,「做得這般自然,是心懷坦率、遵理故而無所遲疑,還是心中其實沒有半點真正尊重敬意,這兩者到底是不同的吧?」
青梵腳步猛地頓住,微微低垂眼眸,淡然道:「是,自然如此。而這其中的不同,您與我,彼此都知曉得非常清楚。」
凝視他面容表情,風胥然也沉默片刻,繼而歎息一聲,轉開眼去。定定看向天邊已經成赤金色地夕陽,「愛爾索隆啊……真不愧是比王朝執掌者更驕傲的存在。風氏的君王,是要乞求愛爾索隆的承認,而從不能以之為臣子。但,自君離塵以來,風氏和君氏,在人前便是最和諧無可挑剔地君臣。一百六十年來的慣例,青梵為什麼不肯繼續,而總有心無心地想要打破?」
「那是因為高陽台上,風司冥已經將君氏誓言的束縛打破——因而我可以給予他地東西,不是旁人所能見,更能夠理解地。」
「旁人不能見也不能理解,那麼青梵是承認藍子枚所言其實有理嘍?」見青梵聞言轉過眼來,風胥然吊起嘴角,「擅政越權,任私聚貨——藍子枚卓明被你先聲奪人地氣勢打壓,又一通引經據典的論述批駁,所以一聲不能發,卻忘記了他一本議罪奏折,裡頭最重要關鍵地兩條吧?三司大司正,督點百官,考查提調,君王一人之下至高大權,人臣代天司掌所難以想像的極致。是何等樣地勢力聲威!可極致也僅僅是極致,督點三司超脫六部,三司大司正位同於宰相而部分職權凌駕於宰相,到底,也都是朝
官、皇帝的臣屬。私改稅制自立職官,地方主事的一言決斷而無一經過體制上峰,呈報朝廷的公文上罷與用的理由節略省儉幾乎到無,若不是你柳青梵篤定他必然首肯,處處順從。身為臣子如此行事,怎麼是把朝廷君主、國法禮制放在了眼裡?」
合眼,隨即緩緩睜開,柳青梵靜靜凝視風胥然:「事急則從權。如果太上皇陛下認為青梵做的錯了,我也無話可說。」
「你自然是無話可說,因為全天下人的眼睛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柳青梵。是一心一意偏向那些名義上歸服,實際卻永遠不安不定,時時蠢蠢欲動的舊王國舊王族們!」低沉地吼聲,中間已經帶上了明顯的不平乃至怒意。「柳青梵,朕知道你與上方未神的私交,也清楚你在班都爾處處留情。這是你做人的情分。我原本也不想更多說嘴。可是。對上方未神留情。對班都爾留情,不是對西陵留情對草原留情。更不是對天底下所有舊王國舊王族地留情!看看你這三年來做的事情,從大比會試,到各地任用職官,從常規的官員政績考核,到各部職權的提調遷謫,哪一回哪一處,你不是把所有地好處優先供給了舊王國?哪一塊地方官的任用,若是有當地職官與北洛舊臣同等待選,你會不把我北洛的臣子壓下!當然,理由是無一不光明正大,憑著你督點三司的所知所能,天底下還有什麼官員地把柄不在你手中收攥?就看幾個月來三司呈上的公文,癸縣、縣、潞縣,還有溫州原任太守百里布、東平郡刺史路遷,『求全責備』四個字,對這些可能已經熬了半輩子乃至一輩子的北洛忠良老臣,竟是落得如此結實徹底!」
「風胥然陛下,你如此說話……卻讓柳青梵記起當年在藏書殿,論異國諸史,陛下曾經發『漢隨漢制,戎用戎策,由御,以夷狄治夷狄:各遵習俗,遂就文明』地見解。其中精煉高妙,青梵至今不能忘懷。北洛立國兩百年,各族混居,其來亦久。君非凡曾定下兼容並蓄之國策,在胤軒帝陛下您地手裡也光大實行,但為何到現在,就見不得我以草原治草原,由山地任山地?初來乍到人生地疏,而治事之重,民生疾苦其急如火,怎麼敢讓全無經驗之人充任一方牧守?柳青梵提拔當地屬官而壓制北洛舊臣,這其中地用心——」
「這其中的用心不用你解釋!我只想問你,究竟還是不是我北洛統一了大陸,開創下自古至今從未有過盛事!你究竟還記不記得,不是其他,千年以來,是北洛終於征服了諸國!」
迎上風胥然那雙幾乎冒出火來地灼灼眼眸,青梵沉默片刻,隨即,嘴角極緩地上揚,勾出一抹說不出意味的笑容:「我當然記得,是諸國臣服於大洛,尊奉共主,而有了今天的大周王朝。但,從三年前開國立朝的一刻起,這世上就再沒有北洛、西陵,沒有大陸列國,有的只有我大周;天下的臣工百姓,斯億萬兆的生靈,都只是我大周的子民!」
冷靜至於冷冽的聲音,輕緩低沉卻挾著巨大的氣勢,讓風胥然頓時為之一窒。微微笑一笑,青梵隨即語聲愈發森然:「『把持考場,於大比中傾向故私,抉擇示好於大陸諸舊;職官守備,凡缺者必先盡於舊王族』,藍子枚說得好啊,總結得非常正確。但我的門生,經過我指點調教的士子官員,哪一個不是卓然於眾,才識勝過同輩,而職司施行能為百姓切實謀福?內舉不避親,我為什麼不該在考場上點了他們殿生,憑什麼不給他們才華一展,為天下學子仰視的機會?我為什麼不能將我認同其作為,也確定他們將來作為依然能符合我心、符合朝廷愛民旨意的官員,放到我認為合適的位置上?『以朝廷之德惠,而市私人之恩誼』,也許我是處處留存了私心,向舊王國舊王族們有意地示好。可是這些人,這些我提拔起來委以責任的人,真正危害了百姓,危害了朝廷社稷的根本嗎?那日生辰宴上,藍子枚已經被問得無言相對,風胥然,你確定你也要在這個問題上重蹈他的覆轍?我可並不認為,你會有什麼比他更有道理、更站得住腳的說辭!」
眼裡似乎冒得出火焰,但隨著柳青梵話語,風胥然神情卻在慢慢地平復。聽到最後一句反問,胤軒帝已然能回以淡淡一個笑容:「是啊,青梵說的不錯,是不能有什麼更能佔住道理的說辭,因為你點的那些孩子、用的那些官員,沒有一個不力爭上游,要為你爭氣。可是青梵,這一大篇裡,你並沒有否認,自己選擇上的傾斜偏向吧?身為督點三司大司正,你的職守、你的態度眼光應該是不偏不倚,就算存了私心,行動間也必須是光明正大,讓人無可指摘爭議。擅政越權,行為超出了官制國法的界限,而提點任用的又非完全公正公平——違背法制、錯誤的言行即使獲得了最正確最合乎期待的結果,也不能說這樣的言行就是正確,可以肯定更可以放任自由的!青梵,你是三司大司正,這個道理,這其中的危害,也不用我再來提醒你吧?」
「是。沒有錯,這其中的危害,就是我這許多年來最抵制,極力想扭轉的東西。」
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夕陽金紅色光芒完全籠罩下的文亨橋,青梵臉上浮起一抹微顯無奈的苦笑,「所以那日壽筵上,只有這一句話,我不能讓藍子枚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