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五:歸去來(雲隱篇) 第八章 歌長辭短正醺酣(上)
    嘉慶元三年,十月八。

    天晴。

    小雨新收的清風播送著秋日的爽意,一片澄光的花園池塘,水面上一層淡淡水汽。偶然輕煙浮動,卻是池塘裡頑皮游魚,潛躍間鰭尾劃出的隱約身影,又倏然回歸寧靜。

    風亦琛出神地凝視著池水。襯著前面護國將軍府的屋宇廳堂、花園裡四方傳來的歡鬧喧囂,這一片水面倒影著碧空如洗,卻顯出分外的安寧。

    然而一陣利落腳步,並著熟悉至極的爽朗笑聲,迅速打破少年難得的安閒。風亦琛心中略一輕歎,回轉身,果然兄長誠王世子風亦璋一邊笑一邊拊掌走來:「稀奇,稀奇,真是稀奇!那一點點大孩子,居然就曉得纏定了皇帝陛下討喜!」

    展開笑臉,風亦琛隨即舉步迎上兄長。不等開口,風亦璋已然手一伸搭上他肩膀:「怎麼就躲到了這裡?席上都在找你。」

    「勞動兄長腳步,但哥哥知道我是不能飲酒的。」風亦琛微微一笑,略略欠身行過禮,「無奈躲出來,怎麼,聽哥哥的語氣,亦琛好像錯過了什麼極有趣的事情?」

    「可不是!」勾住弟弟肩膀,風亦璋說著,似想起什麼一樣一邊忍著笑一邊顫抖著身體,「剛才孟安夫人抱了兒子出來再一次見禮,明明先前在皇上還有賓客面前都極安穩的,這一輪到陛下跟前,那小子竟然一下子大哭大鬧;偏皇上過去一看,撫了頭就立即安穩下來,然後拽定了陛下衣角再不肯放。不管老將軍、將軍、夫人、保姆。周圍人怎麼哄,一雙手只攥得更緊。廳上一家子滿頭大汗,襯著個娃娃在皇上懷裡舒服自在,一個人咯咯笑個不停……你說這情景可樂不可樂?你是早躲出來,不曉得就剛剛那一會兒工夫,廳上借口走出來笑的有多少。現在趕緊過去,只怕那小子還沒撒手,還能看到這般好笑景象呢。」

    風亦琛聞言輕笑,嘴角微微勾起:「聽哥哥說。確實有趣得緊。」頓一頓,「但皇上也是寬和,只會高興。斷沒有生氣的道理,孟老將軍一家慌張倒是不必。哥哥倒沒留在廳上勸勸?」

    風亦璋哈哈一笑:「勸勸。哪裡輪得上我?有太傅在旁邊看著笑話,這些話還用得著別人去說?」站住腳步,遠遠看敞開地廳堂軒窗。熱鬧人影晃動來去,年輕的王族世子臉上露出十分端莊沉穩的笑容,「皇上和太傅,本性都是最喜歡親近孩子的。小孩子能認準了人,投了皇上和太傅的緣,這是天大的福分。別的不說,單是太傅所贈『浩然』之名,以及那一篇與名字相配的詩詞,朝野上下、各府各家,這幾年來就是頭一份。」

    仔細看風亦璋表情。見他頗有羨妒之色,突而想到這位兄長也方成年大婚,風亦琛心中頓時微覺好笑。隨即從容道:「是,老師本就是極愛小孩子的。和孟將軍又是最初最長地交情。自然比別家隆重些。『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是對孩兒今後期盼,也是對孟氏幾代的讚美。」

    被弟弟一語提點,風亦璋想了一想,當即含笑點頭:「確是如此——亦琛,果然你在太傅門下,知道得多也記得清楚。孟氏幾代護國有功,浩然慷慨,才當得起這兩句。」

    風亦琛聞言微笑,略略頷首卻不答語:身為誠王二世子,自幼讀書學史,嫻熟朝廷掌故,又拜在柳青梵門下近十年,他自然知道護國大將軍一府與風氏王族、與柳青梵的深切關聯。孟安將府長孫,少年便有威名,胤軒十四年承襲祖父孟銘天護國大將軍之銜,是北洛到大周有名地將領。但很多人都忘記,或都忽略了,胤軒五年摩陽山大神殿傳出「天命者」之預言,是曾經在道門習練過數年武藝的孟安奉了胤軒帝命令,向迷霧森林山谷中迎回了柳衍父子,帶領柳青梵第一次進入到承安京中擎雲宮。而少年便破解盡大陸第一兵書戰策《璇璣譜》上全部戰局地柳青梵,自胤軒八年後正式出任太子太傅,在擎雲宮中的初幾年,每日藏書殿中事畢,往往便帶著其時的九皇子風司冥、三皇子風司廷等與孟銘天手下一干將領,或談兵法或議軍機,或直接到軍營校場比武演練。這其中,孟安、軒轅皓幾乎從未有一次缺席。

    與柳青梵地相識相交,相比於朝廷上的任何人,孟安,時間都是更早。同樣,由於道門一脈武藝習得,對柳氏父子的所知,孟安也要遠勝過朝上旁人。那一種朝廷僚屬上下級別之外的特殊敬意,始終存在於孟安與這當朝唯一太子太傅的相處之中。而孟氏累世忠勇,歷代從軍護國,為君王掌三軍之重,謹慎穩妥幾無差池,也素來為柳青梵所敬重。雖然胤軒十八年還朝任三司大司正後,他因職務而與孟安等往來遠不及昔日頻繁,但孟、柳兩府一直保持了良好的交往。孟氏一門從軍,孟銘天的四子,孟安的六名兄弟以及長子、次子皆為國捐軀,門中丁男孑遺;如今天下安定,孟安新得一子,孟氏一門終於有後,自然是大喜之事。柳青梵為之隆重致賀,無論在公在私,都是應有之誼。

    只是,風亦琛也沒有想到,孟氏新兒的滿月宴上,從來行事謹慎周到的柳青梵,會當著道賀地全體朝臣之面,「奪去」天嘉帝親自為此子賜名的榮耀,而且更進一步,邀天嘉帝親筆題寫下與此名相配的詩詞。

    回想之前一刻正堂上,柳青梵含笑一語四座皆寂,最上方天嘉帝則歡然起應,展書援筆,隨他口述錄寫下詩句地情景,風亦琛便忍不住再勾起嘴角。

    同樣身為學生,自己可以理解天嘉帝那一刻內心的由衷歡喜。曾聽父親偶然言及,當年藏書殿中。待那些較為年幼地皇子、宗親、侍讀學生,柳青梵便常以默錄詩文地方式考查書法功課;年長一些的也不時由他口授,默寫下篇章各自揣摩參讀,然後才在一起講解議論。近年在交曳巷大司正府中,柳青梵公務之際越來越頻繁地口授辭意,而令自己與康啟、謝邁等斟酌成文——深知柳青梵歷練學生的方式,雖然天嘉帝英明卓越,就「功課」而言自是早無必要,然而兒時記憶重溫。更在人前這樣的配合親近,對素來自持沉穩、自登基一統後越發威嚴的天嘉帝實在應是難得的經歷。因而那一筆字,也在澹寧宮裡那看慣了的圓潤平和之外。更多了一分不拘形意的瀟灑。

    「晴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使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嶺上,欹枕塞北雪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遙公語:『山色有無中。』」

    不知覺間吟詠出聲。風亦琛眼前似乎重新展開那幅

    極的手書:都說字如其人,天嘉帝風司冥性情穩重,筆筆不芶,沉著中見出雍容。而這一次愉悅舒暢,落筆如風,竟用了常日罕見地行草;配合詞句中塞北雨雪、戰場曾記的景致,由旖旎入激豪,直是一片萬里家國、指點江山的氣勢。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謨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吟詠之音未落,耳邊另一個聲音已朗朗響起。卻是風亦璋含笑接上詩詞地下半闕。見他長身玉立,注目身前水面,年輕面容上意氣漸發,風亦琛不由嘴角輕揚。不想一時目光恣意換來胞兄一個瞪眼:「怎麼,只許你過耳不忘,我就不能目遇成文?雖然是你頂著什麼三歲學詩、五歲作文的神童名號,可別學朝上有些人,真當我一個只重氣力,不能讀書地武夫。」

    風亦璋明明白白的玩笑,風亦琛也笑起來:「哥哥怎能是武夫?且不說少年闖陣,十萬兜鍪,一代將星的風範,單是攻破鷲兒池後地承接運轉,治政一道就連當今皇上都有『青出於藍、後來居上』的評語,當時把三十萬人馬的後方重任交給你——就憑這份經營,誰還敢把你當成不讀書不知事,仗著皇家恩蔭佔奪功勳的膏粱紈褲?」

    「膏粱紈褲……」雖然巷議野談之流也常入耳,但當面一句卻還是大出意外。然而對上胞弟一雙晶亮眼眸,風亦璋頓時啞然。沉默片刻,方才輕笑著緩緩搖一搖頭,「亦琛你啊……不過這樣也好,有這一張口一顆頭腦在,承安京裡沒人欺得到你——果然是要叫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看看,我風氏王族中,便絕無一個是空擔著虛名,白得了聖眷而霸佔高位的!」

    見風亦璋朗笑揚眉,風亦琛也低頭輕笑兩聲。隨後看一眼前方屋宇,「哥哥,這次再到草原,萬事還要小心。」

    「我風亦璋是什麼人,這還用說?你放心便是。」接收到他目光深處的擔憂之色,風亦璋面容頓時放緩,扶住他肩膀,「我都行過冠禮完過婚,早是大人了,還有什麼分寸不知道?當初上戰場時都沒見你這般擔心,真忘記了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扯一下嘴角,風亦琛只胡亂點一點頭,隨即伸出手和他相握。「我想皇姑母和慕容將軍回來也已有了些日子,你啟程怕是要在年前……」

    「好男兒志在四方。何況為國鎮守一地平安,是我王族子弟應有之責,又哪裡只在乎這一點點天倫私誼。」風亦璋笑著緊一緊兩人相握的手,「到了那裡自然是用心做事,記住皇上還有太傅的指點教導,絕不會出一點點差池的。你在京中,只管聽督點三司地考核報功帖子吧!」

    「哥哥好大口氣——三司從來只有考評記優,哪裡有什麼報功的說法!」風亦琛忍不住笑起來,「倒是聽皇上和太傅的話這一條,難得這幾日寧宮進出方便,哥哥實在該趁明詔還沒發下來多去討教才好。」

    風亦璋微笑頷首:「是。這時候去,說什麼都是指教提點,一旦發下明詔。就是確切地旨意了。所以你看我這幾日,幾乎夜夜都宿在宮中。不過,」微頓一頓,年輕世子的臉上顯出十分沉著地表情,「想來應該也是沒幾天的事了。」

    風亦琛聞言一怔,頓時順著風亦璋目光看去。只見護國將軍府後花園小徑上,靛青色宮衣的君王貼身內侍正快步向兄弟二人走來。

    到誠王的兩位世子面前,水涵躬身行禮,隨即挺起身:「亦璋殿下。皇上讓您過去花廳。」

    風亦璋立即行禮領旨。風亦琛則凝視水涵,口中輕笑道:「皇上見召,不知廳上還有何人?方才早早逃席出來。失了禮數,亦琛也想著何時過去給皇上道歉領罪。可否煩水內侍一併引路?」

    「亦琛殿下多禮。」恭恭敬敬回一個禮,這位從秋肅殿開始,侍奉天嘉帝近二十年的貼身侍從臉上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但風亦琛卻能從他眼睛裡看出領會於心的神采。「皇上早已有言,世子殿下體弱不能多飲,盡歡之餘當以保養為重。方才席上迴避,陛下目見心知,請無用多慮。」頓一頓,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水涵才向著風亦琛微微笑一笑,「現在皇上在花廳裡召見的,是慕容子歸慕容駙馬、厲南瑾厲將軍、簡頓之簡將軍、西寧侯羅倫秀民、信和君姬宮稷,加上亦璋殿下一共六人。亦琛殿下若要請見。待皇上與幾位將軍說話完畢,水涵便為殿下通報。」

    平靜點出天嘉帝要召見之人姓名,到風亦璋時幾不可見地頷首。眼中露出賀喜的神采,風亦琛心下瞭然。轉頭看向風亦璋。只見兄長身體挺得筆直,臉上表情沉著中透出一分終於落實的喜悅和隨之而生地堅毅。微微笑一笑,風亦琛隨即向水涵拱手:「多謝內侍。但皇上召見眾位將軍說話,當是正事,亦琛自不敢攪擾。」

    「既是亦琛殿下意願,那便如此。」水涵欠身施禮,隨後轉向風亦璋,「亦璋殿下,請隨水涵來。」

    看著兄長離去的背影,風亦琛沉默半晌,終於長舒一口氣。

    慕容子歸、厲南瑾、簡頓之、羅倫秀民、姬宮稷——這五個人,恰是大周開國,受命鎮守邊境四方的督護大將。其中厲南瑾、羅倫秀民、姬宮謖都是列國分立時期,大陸頗具聲威地名將:厲南瑾曾以一人之力,數千疲弱之兵,抗拒草原鐵騎死守新衛,為北洛的馳援衛、av爭取了寶貴時間;羅倫秀民出於西陵簪纓世家,蝴蝶谷一役竭盡所能,忠義奮勇,雖戰敗而聲名大顯為人敬服;姬宮稷則是以離國王族之尊,守護北疆,護沿海數國國境交界處近三十年安寧。大周開國,沿用各國賢臣宿將,天嘉帝更對這三人信賴有加,委以一方鎮守重任。加上統籌舊炎事務地慕容子歸和督鎮原北洛與西陵北方海上交界的簡頓之,五個人成為大周國中最有軍政實權的將領。而慕容子歸上月奉詔還京,入朝任職,空出東督護將軍一職,朝中對誰將接替廣寧那個至尊至顯地位置議論紛紛。風亦琛雖常在天嘉帝與柳青梵身邊,心中早有所覺,但此刻聖意明白地呈現眼前,卻反而有些不現實之感。

    無論心中多麼清楚,自幼立志從軍報國、十四歲果然上陣殺敵的胞兄確有不輸抱負的真實才幹,也非常瞭解經過洛、炎大戰兩年時間的磨練,風亦璋早由單純陣前衝殺的戰將成長為能夠統觀全局、籌謀調度的一方之長,但是,這個哥哥,畢竟才行過冠禮,剛滿

    的年紀。

    似乎就在昨日,他還就一道恭喜孟銘天得舉重孫的賀文絞盡腦汁,下了朝回到府中就在書房裡纏定自己捉刀代筆。

    回想到兄長任性頑皮幾近無賴的模樣,風亦琛輕輕歎一口氣。自幼習武的風亦璋很少在文事上多動頭腦,除卻公務對朝中議論全無興致;朝廷上臣子間地紛爭對立更是由衷不喜,平日只打定了主意與武將們往來難得理會文臣,就連父親誠王風司廷所結交的一眾學者文士也從不假以顏色——這樣的脾氣,又是這樣地年紀,無論背後是何等尊貴的出身和實在地武勳功勞,明日東督護將軍任命的旨意下來,自己都可以想像,朝中將是一片怎樣的議論風雨。

    只是。花園水邊幾句對談,從兄長一貫自在豪爽地語氣裡可以聽出,誠王世子、大周的飛羽將軍風亦璋,已經作好了一切準備。

    身為臣子,自當遵從唯一君主的旨意,以維護君王至高權威為職責。而對於風姓一脈的王族宗親,無論朝廷上怎樣天翻地覆,只要始終信賴、追隨天嘉帝,跟從天嘉帝每一個心意決斷。從十月十日花朝節開始。承安京半個多月人心的不安震盪,身在暗潮中心的自己,目睹表面上止水無波的朝廷不能不憂思驚惶;而每思及一家一府在宗室、在朝廷的特殊地位。與擎雲宮、交曳巷的密切關聯,更是時時驚心。然而風亦璋。卻似從來就不曾為這等「瑣事」操過心:上朝就位出入殿閣一如平素,那些繼「國中一人,或凌帝尊」之後。「宗親將兵,或奪軍權」地竊語私議只當輕風過耳全不縈懷;面對君王詢問當是如何便是如何,便問到至為敏感的將官任用,也敢當著一干年長資深、經驗豐富而老到的上朝廷眾臣侃侃而談,更毫不掩飾自己對地方實職、外放歷練地心中躍躍。

    或許,這就是風亦璋血脈流傳的驕傲——風氏地子孫,個個超邁英雄,才識兼備。所行所言,必然出於國家大利,對朝廷、對百姓的誠意忠心絕不容人置疑。也無需人置疑。不管他的父親是哪位血統尊貴地親王,也不管他的兄弟是哪個位高權臣的弟子。

    惟有如此,才對得起天嘉帝的寬容。才能夠報答君王所予以將領、親族的絕對信賴,更回報他作為叔父。對子侄的一片拳拳眷愛成就之心。

    「想到了什麼,這樣專注深情的表情?」

    耳中突地飄來一語,風亦琛猛然一驚,急忙回頭,卻是一個銀髮紫袍的身影靜靜站在身邊。

    「念安君殿下!」急忙躬身行禮,風亦琛一時不能控制臉上驚訝表情,迅速低垂下眉眼,「您也來為孟將軍賀喜?」

    「這樣的日子到這裡來,難道還會有其他什麼更合理的說辭麼?」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負手身後,目光在池塘水面緩緩掠過,嘴角隨即勾起,「雖不及林間非宰相府邸碧玉苑中開闊,卻也是有相當氣勢地了。」

    自那日柳府中見過禮,之後柳青梵已奏請了天嘉帝,任上方未神為藏書殿太傅,正式定下師生名位。雖然上方未神依舊只在國史館主持西陵史編修,旨意下達後至今不曾踏入藏書殿中一步,風亦琛卻已經數次到國史館中請教疑難,與這位承安京中無論身份、地位都最特殊的舊王國皇族有了第一次深入的接觸。雖說僅僅半月時間,也足夠風亦琛瞭解此刻上方未神對將軍府花園水域地評價並不需要附和或其他答語,因此只是略一頷首,抬頭凝視那雙陽光下顏色深沉的紫眸。

    「以為我或不當來?畢竟孟銘天地一子三孫,一家有四口斷送在與西陵的戰場上。而且成治三十四年,也是因為西陵的挑唆,炎、陵各自出兵夾擊北洛,讓他以國門攻破、城池不保的兵敗奪職作為一代護國大將的收場。」感受到少年目光,上方未神淡淡一笑,卻沒有轉過視線。「不過也別忘了,為孟銘天生下重孫的孫媳,到底是我上方宗室一脈。於情於理,我都必須走這一遭。」

    風亦琛一怔,隨即想起因孟安的原配妻子早逝,所出兩子的妾室也在五年前亡故,大周開國天嘉帝厚賞功臣,特意為孟安續絃繼室,挑選的便是西陵宗室子、忠義侯上方日宣的嫡女。大週一統,昔日仇皆為往事如煙,而以輩分血緣,上方未神正是此女親叔父,正當道賀之人。但方纔席上自己不曾看到上方未神,而以晨起將軍府便開始迎客,歡宴直至此刻的日漸西行,念安君顯然無意引起更多注目而特意選擇了這一時刻,且匆匆露面後便到賓客稀少的後院。頭腦中迅速轉過,風亦琛隨即微微一笑道:「孟將軍的孩兒,太傅贈名浩然,十分活潑可愛。」

    「『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廳上風司冥的筆跡已經見到,果然與尋常不同。但看詞句,還是柳青梵的自創。」上方未神嘴角微揚,「有這般合璧,無怪孟銘天歡喜,酒到杯乾,連我也無意放過。」

    見風亦琛聞言,臉上頓時滿是不可思議,上方未神無奈似的輕笑搖頭。「有一個孟銘天,便有軒轅皓、鋒、多馬、韓臨淵、慕容、皇甫……將軍們俱是好酒量,到承安見識過一次,便再不敢輕易共飲。可惜啊,雖然知道這種無拘形跡把盞同歡是他幾年期待,人力到底有所不能。不過就方才席上一瞥,那樣的眉目舒展、言笑恣意,應該也是無需人更多憂慮的了——你說是這樣吧,亦琛殿下?」

    凝目那雙深沉而光華閃動的紫眸,聽他口中輕快含笑,風亦琛卻是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自幼在天家朝廷,他從不敢妄猜他人言語含意,但上方未神言語中透露出的重重信息,多得直讓他一時只覺再透不過氣來。

    目光掃過屏息凝神,面上色彩快速變幻,瞪視自己的一雙眼睛卻越來越放出異樣光彩的少年,上方未神不由淡淡一笑。抬眼看一看花園四周,視線落在池塘對面一角涼亭上,神子般面孔上露出一個少年無法抗拒的笑容,「殿下若無事,可陪本君在這園中走一走?」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淨,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蘇軾《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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