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五:歸去來(雲隱篇) 第七章 雨晴日暖雲逐淡(上)
    安,三元街,霓裳閣。

    略西斜的陽光,照射著兀自留有上半日細雨水痕的青石板,如鏡面一般閃閃地發亮。飛簷翹角的綵樓前,並不見承安京此處最常得見的車水馬龍。

    偶有經過的路人,或在樓前片刻駐足,但抬目凝視那以七彩絹紗絞纏裝飾而成,飄灑風流的三個大字後,卻儘是含著微笑,又從樓前各自慢慢地走開。

    ——因為,立在三元街口、文亨橋頭的日,顯示出此時的時刻,剛剛交過申時。

    未時到申時,是承安京中第一歌樓舞館「霓裳閣」每日閣中固定操演排練的時間。承安京裡幾乎無人不知,在這兩個時辰,霓裳閣謝絕一切外客入內。管你是王公貴族、官紳巨富,或者文采風流的清客雅士,誰敢在這幾個鐘點內擅闖霓裳閣壞了閣中規矩,皆無一例外地,被霓裳閣主人提交到五城巡檢司的衙門。

    一如坐落在永豐大路與長安街交叉路口處、近兩百年來以樓上文戰盛名廣播大陸的「六合居」,自胤軒十八年在承安真正打響名號,然後漸漸聲名傳播於國外的霓裳閣,已經是承安京中一塊最有份量的字號招牌。在北洛時代,霓裳閣就以詞曲新聲聞名,成為人們關切重視之所在;而因為靖王風司冥納閣中樂伎為側妃之事,聲名更是直入街頭巷尾,尋常百姓人家:嬌嬈的美人,卓絕的歌舞。新奇地雜技百戲,以及隱隱中引導變革新聲的戲文曲賦,吸引無數文人騷客雲集到閣中,唱和應答、譜寫新章,短短數年年時間,便已然顯出凌越於「西雲四大名樓」中,同樣以歌舞美人聞名的臨瞿醉夢閣之勢而後來居上。隨著天嘉帝登基,霓裳閣聲名,直是如日中天。

    天嘉帝一統大陸而立國號周。朝廷政策與民休息,偃武修文,又大開會試恩科進取之門——大周朝廷對文事的積極倡導,使得各京文風皆極盛。作為一國中都。天子居所的承安,自然比往日會聚更多士子文人。相對於六合居上縱橫古今暢論天下,然而處處不脫家國天下事理正道的「文戰」,霓裳閣在大陸的文名。更傾向情致與技巧的詩詞歌曲,也由此深得文士們喜愛看重。兼有主人花弄影,風姿瀟灑手段高妙,秉一副玉貌花容。打理閣中事務大小處處精細周到,往來京裡人情貴賤無不自如妥貼。經她幾年經營,閣上詩文雅集。士子們以文辭論交。已經成為承安京中每旬月固定的文壇要事。而霓裳閣文名愈大。各項規矩也守得越發森嚴,雖文士多有脫略形跡、瀟灑不羈。一些基本地規則也不能逾越。否則,觸禁規犯牢獄、毀掉前程事小,污染了文士清名,損害便是極大了。

    所以,在每日例行的歇息排演時間,輕易地,不會有人貿貿然闖入霓裳閣的大門。旁人目睹到門前有往來出入,多半都會猜想必定是分屬在霓裳閣中之人。因此,當見到一輛極普通的圍了青幔地馬車在這個時候,自文亨橋轉入三元大街,一路緩行終而悠悠然停在霓裳閣前,人們眼光裡都不由透露出兩分好奇的光彩。

    但是,馬車在霓裳閣前甫一停穩,便有數名閣中烏衣的小廝急忙忙跑出門來伺候。安腳凳掀門簾攙扶下車擁護進閣一串熟練之極,路人們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烏衣簇擁中間的身影,是個著一領水色衣衫地男子。

    「喲,柳大人來了——今兒可早,姑娘正在大堂上看排的新戲呢。」略略依在多寶雲屏上,看大堂中央舞台的華服女子偶一回頭,見到揮發小廝們散開去的青衣男子身影,一張成熟然而愈顯風韻地俊臉上頓時滿是笑容。一扭身迎上來,孟水娘極自然熟稔地接過他隨手搭在臂上的淡色外袍,一邊笑道,「前些天說要改的《戰紅原》,昨日岳先生總算把本子全部改了出來,今天是頭一天排練出來,台上正忙著調整試驗呢。大人這一來,可真巧也不巧了。」

    柳青梵聞言一笑,向雲屏邊其他聽得響聲,紛紛轉身過來行禮地霓裳閣歌女樂工們頷首行禮,這才向孟水娘微笑道:「什麼叫巧也不巧?」

    「巧,自然岳先生最希望大人做頭一個觀眾,品評戲文;不巧,當然還是岳先生希望,大人看到地應該是精雕細琢、挑不出什麼毛病地本子。」說著,年華已近四十的女子抿嘴一笑,眉眼間自然地帶出一段風致嫣然,「服氣,又不肯認輸,岳先生這般脾氣柳大人又不是不曉得。雖然得到大人答應已經兩年,紅姑娘親口允諾也足大半年光景,可人地根性習慣,又哪裡輕易能改的?」

    目光稍轉,心下明白她說話含義,柳青梵頓時笑起來。「岳虔的戲文,向來是做得最精緻的。天生的劇作大師,這一句話我雖不曾當面說,平日難道就真正掩藏過?」頓一頓,看身邊女子笑意盈盈的雙眼,青梵隨即輕笑著搖一搖頭,「或者,根本不是我壓制了他,而是你們這一群鬼精靈的,聯合一氣壓制欺負了他吧?」

    聽他語聲正經,眼中卻含笑意,孟水娘不由也失笑:「壓制欺負他?大人真會玩笑,我們哪裡敢的!霓裳閣裡誰不知道,岳先生是紅姑娘什麼人,誰肯為難這一位?又不是嫌日子無趣,難得少了歌舞訓練偷閒,生怕耗不盡積攢的這一身精力去。」

    俏皮輕快的回答,引來柳青梵兩聲呵呵輕笑。遠遠看到霓裳閣一樓大堂中央舞台上,藍布長袍的男子以腳步反覆丈量了長短距離,吩咐了一旁如公主般妝扮整齊的綵衣歌伎幾句後退到台下,隨即湊近抱肘皺眉斜睨台上的紅衣女子說了兩句。青梵不由嘴角微揚,露出一抹愉悅笑意。

    岳虔,霓裳閣專屬地樂師、譜曲和編劇。三十六歲的溫吞男子,原本也如普通的學子文士,試圖以大比會試謀求前程,不想科場上屢次失意,至於逐年地潦倒窘迫,日用維艱。直到三年前靖王風司冥登基時恩科,又一次落第。囊中終於再無餘財歸鄉,不得不寄寓京師神社,每日賣文代筆以餬口。為生計艱難,又到霓裳閣作歌詞曲譜的抄手。卻被閣主人花弄影偶然發現了其在歌舞戲曲、音韻聲腔方面非凡的天才,延攬入閣中,這才結束了飄零不安的生活。其後一年,岳虔以霓裳閣中所出演為基礎。節選神劇、整合小曲歌行,改寫改編了一系列傳統歌舞劇本;又寫出三場六幕的折子戲《風箏會》,青樓歌女與落拓書生的純情愛慕,世事無奈緣淺別離的惘然結局。加上清新婉麗地配樂詞藻,一經公演頓時轟動京師,就連擎雲宮的禁城內廷。都專程派出人請回了劇本排演。名利雙收。岳虔卻謝辭了內廷教坊的職務。道「此生專一在霓裳閣」,頓時引來周圍驚訝無數。

    而後。岳虔與霓裳閣主人花弄影,當著柳青梵、閣眾與賓客之面,坦言彼此心中傾慕,並懇求

    玉成的消息,幾乎在一夜之間傳遍京師,成為承安京聞。街頭巷尾人人議論,「岳虔」兩個字,再次震動承安。

    無他,只因承安京中無人不知,先為頭牌舞姬,繼而自攬下霓裳閣,人稱「紅綃一舞傾國醉」地花弄影,是當朝太子太傅、督點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多年來唯一予以長久青睞的女子。青衣太傅文采風流,自少年入朝起,就首倡新變引領承安一京文風;三元街上霓裳閣,便是他最常展示新作的所在。而柳青梵與閣中舞姬花弄影的親近密切,並由此對霓裳閣十年來地蔭庇回護不曾稍變,也一直都為京中百姓津津樂道——柳青梵,這位權重位高而溫雅平易的太子太傅、大司正,有關於他的一切,總會是人們目光追逐的焦點,與他相關地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足以成為尋常百姓乃至達官士紳們的話題。一時間,柳青梵對此事的樂見其成,柳青梵對花弄影地言語鼓勵,柳青梵對岳虔文才與人品地雙重讚賞……傳遍了承安地大街小巷。幾乎每一個京城百姓都開始暗暗計算,每一個人都在衷心期待,那將會像神道獻禮的劇本一樣熱鬧隆重地「送妹成親」一場,將會在何時正式上演。

    只是,承安百姓的這一等,便硬生生耗去兩年光景——個性驕傲而好強的花弄影,以實際行動向眾人表明霓裳閣權位,絕不會因為婚約訂立而易主。用兩年時間令世人認清並接受這個事實,花弄影這才歡歡喜喜披上了嫁衣,與岳虔攜手,向霓裳閣中道賀的眾人致謝。

    西雲大陸,神明教導夫妻一體,然而真正的現實,男尊女卑,才是無可撼動的綱常——花弄影行事不拘常法人皆側目,岳虔卻能處處以關愛包容,夫婦和諧,恩愛日深。二十年忠誠影衛終於獲得如此一份真情,幾乎沒有人能想像對這個事實,青梵內心是何等樣的由衷歡喜。此刻眼見她夫妻神情專注,口中議論手上揮舞,親密和諧,分明是二人之身,氣勢卻渾然如一體,青梵眉眼間不覺越發舒展。輕輕一扯就要奔向前的孟水娘袍袖,隨意就在身旁一張方桌邊坐下,一雙幽深黑眸中光彩閃動,目光靜靜凝視前方的舞台。

    見到他這副神情,孟水娘不由輕笑揚唇:雖然從身份地位上,這位垂名天下二十載的青衣太傅確是太多人的師長尊上,然而就實際的年齡容貌,對分明較他自己年長的岳虔亦一如父親看到小兒女纏綿溫情時的那種寬厚慈愛,卻總讓自己有忍不住好笑的感覺。

    明明,交曳巷大司正府裡,朝廷才為他慶賀過三十四歲的生辰。

    只是,這似乎便是柳青梵生來的性情:那一身自內而形於外的安寧沉穩,消弭了氣質氣息與樣貌年紀乍一眼的違和感覺。這個從第一次相識,至今已逾十年的青衣男子,似早已習慣了用遠超出年齡的成熟面對世間。冷靜。沉著,縝密,通達。只在他身邊,就能讓人心思完全地沉靜。

    這樣地男人,才可能保有無聲無息,卻又最銘心刻骨的深情,讓那一團熾烈的火焰,永遠燃燒在心靈的最深處吧?

    敏銳地捕捉到那雙黑得不見底的眼眸裡光芒微小的變化,孟水娘抬眼一瞥舞台。果然初一身綵衣的歌伎,換上了一身最明麗的紅。

    不是單一的色彩——從閣頂天窗引入地日光,和舞台與大堂四周數不清的明鏡和燈燭,讓那片紅色折射出層層疊疊霓裳天衣般的幻影。似流淌的水波,又似跳躍地火焰;使得台上女子僅僅一個垂手站立,亦瞬間呈現出無盡的風姿。

    「……是水娘的剪裁吧?果然非比尋常。」

    微微點一點頭,女子勉力地笑一笑。心中突然一陣強烈的悔意襲來。扯動嘴角,剛想說些什麼,卻見青梵伸一指在唇前:「噤聲——要開始了。」

    一怔抬頭,果然戲台邊花弄影揚手做了一個手勢。一道蕭聲頓時從舞台側旁幽幽流逸出來。

    蕭聲淒清、纏綿,偏又帶著幾分強作地歡悅,那舞台中央。按方才藍袍男子吩咐站立的歌伎。臉上的神情竟也隨著蕭聲變化。自最初的淒苦,逐漸轉作一片似無牽無礙地純淨笑容。當蕭聲上行。盤旋升到一個極遠的高度,霓裳彩袖猛然一振,隨著跌宕飛下的樂曲,女子瞬間舞出一道眩目曲線。同時臉上綻露出一個表情更豐富地笑顏,清亮地念白在大堂中拽出意韻深長地尾音:

    「啊,將軍,且觀黎姬歌舞一曲,為君寬心——」

    琴、瑟、笙、吹管,馬頭琵琶、五十弦箏,同時加入進來的樂器烘托著蕭聲,音色交混中呈現出堅定而慷慨地氣象。

    「勸將軍,飲酒聽黎歌;解君愁,起舞弄婆娑。」

    女子舒放嗓音,且舞且歌。「君王爭勝,徒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一個舞步迴旋,廣袖頓時翻轉出一片霓裳幻影。「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忠職守,丹心一片自報國。」

    自舞台中心向台前一路令人眼花繚亂的長袖急舞,直到舞台邊緣女子才略緩身形,輕舒廣袖,唱詞卻兀自激昂:「豈必念後人?何庸顧史冊?時事臨到頭,且寬心飲酒,寶帳中裡來坐。」

    一個「坐」字收尾,笙簫之屬亦皆斷絕,然而餘音裊裊,空氣中一股纏綿無奈浸著豪氣坦然,在所有人心胸中縈繞震盪。望向台上最後收勢,呈捧杯敬酒姿勢的紅衣歌伎,但見她早已淚眼婆娑,臉上卻仍是滿滿酸楚又寧靜的笑容,人們張著口,瞪著眼,心中千言,然而良久無人能夠發一語。

    然後,掌聲,一聲一聲由低到高,由遲疑到熱烈的掌聲,打破了霓裳閣中這罕見的沉默。

    岳虔猛然轉身,雙眼定定地,看那每常一身青衣的男子,一邊持續鼓著掌,一邊向自己步履穩健地行來。

    「很好,非常好——這一折『定心意』,歌好,曲好,舞也好,而詞最妙。開篇以此奠定全劇基調,下面的戲文,便一時不看,也知道定是好的。」微笑著凝視眼前藍袍的男子,不意外忡怔片刻後,那張臉上猛然躍出的驚喜。柳青梵只微笑頷首,繼續道,「真不愧是岳先生,妙筆生花,而又能使詞曲歌舞配合天衣無縫的。」

    「柳大人……柳大人您真,真謬獎了,岳虔無論如何也當不起這樣的評價。」一張臉漲得通紅,男子目光直覺地轉向身邊紅衣艷艷的美貌女子。

    接到求救一般的眼神,花弄影頓時咯咯笑出聲來。隨即向青梵行個禮,「爺,您就別逗他了!曲子再好,還不都是您給定下的格調;歌舞之類,又有先前您那一本的套路。就算這次添上的女角歌詞寫得好是真,但就這樣把一大篇功勞都歸給了他……要知您的誇獎金貴,凡人哪裡當得起。不管他是知道您高抬了自己因而自卑,

    把這事情當真了由此自負,可都會留下大大的疑難呢

    熱情爽利的笑語,輕快活潑一如少女時代,其中溫婉回護的心情卻是日益地增多。目光在藍袍男子臉上轉過,卻見他一雙眼只是緊緊盯住花弄影;而視線略轉。對上將岳虔拉在身後,笑吟吟同自己對答地女子,青梵唇邊隨即升起由衷的笑容:「疑難……會麼,紅兒?」

    「當然會!」二十年影衛,如何看不出那雙黑眸深處的戲謔,花弄影卻是乾脆爽朗地接口,「誰不知道無痕公子詩詞卓絕,青衣太傅文傳天下!能得您一句贊,讀書人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神明怎樣的垂青?就這樣輕輕易易丟給他一個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落第書生,您不為難,我還頭疼呢——讚得這樣好,分明是殿生鼎甲的料。這一科就該高中的,卻專一留在我這裡做曲詞。霓裳閣禁錮能人的名聲傳出去,我還做不做生意了?」

    「紅兒……」

    才吐了兩個字,對上那一雙精光閃動。驕傲銳氣而神采飛揚地眼,青梵不由又是好笑又有三分頭痛:就參與科舉的經歷而言,從十三歲起開始應童子試,連續七屆大比才終於獲得承安會試資格。偏偏又再一次名落孫山,岳虔,確實夠得上「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這八字考語。只是這樣當面直言短處揭人瘡疤。雖然他夫妻恩愛。到底不免任性囂張。然而目光一轉。卻見岳虔已然握住了花弄影一隻手:「影兒,你怎麼還不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分寸:天生不能做策論。更不會應對那些典策高文。以前強撐,只是因為從沒人告訴我,還有其他什麼道路。可現在心裡最清楚,比起『一朝得中傍君側,六部詔書盡授文』的殿生,我還是在這裡寫我地歌詞、曲譜、戲文更開心自在。何況,我算什麼『能人』?天底下那麼多賢才能人,皇上用都用不過來。我這樣除了填詞譜曲,頂多再編些戲文的『閒人』,從來都只有你會覺得好,肯留我下來吃一口白飯……我怎麼肯捨了這裡,捨了你?」

    被抓住了手,連續兩下不能甩脫,注意到身邊青梵眼中越來越明亮的光芒,花弄影臉上頓時發燙,泛出與身上紅衣一般的嬌艷色彩。「知道自己地分寸,這裡寫歌詞戲文自在,只有霓裳閣才養閒人……幾年幾個月,顛來倒去就這三句話,你不厭,我聽著還煩!」一邊說著一邊狠狠刮去一眼,趁著岳虔一怔手上略鬆,頓時將手奪過,隨即一個縱身輕巧躍上一人高的中央舞台,霓裳閣裡頓時響起女子清脆響亮的命令:「水娘,你過來帶她們排舞蹈,還有指揮練習演奏;田田、嚴蕊,帶簫和過來;纖纖,跟我到後面,再單獨練這一段——」

    見花弄影隨口吩咐,霓裳閣眾人已各各就位,協調從容,只是各人臉上都有忍不住的笑意。青梵嘴角微揚,瞥一眼拉著方纔那歌伎逕自往後院去地紅衣身影,又輕輕笑一笑,這才轉頭對上面前藍袍男子。「弄影……很多地方,她還是個純粹的孩子。」

    「柳大人,請放心——岳虔深知她是多難得的好女子、好妻子。」

    目光從那一襲紅衣上收回,岳虔也恢復了平和安靜地面容神情。頓一頓,伸手一引,兩人一齊走向大堂角落處桌椅。先後坐定,岳虔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小冊,「柳大人,這是依照您《荒原怒》完全修改過地《戰紅原》。只是岳虔不才,雖聽了無數地故事,卻實在也想像不出那般的無雙風采。新添進地女角,只怕會讓大人失望。」

    淡淡笑一笑,抬手接過書冊慢慢翻過扉頁,柳青梵嘴角卻保持著微微上揚的弧度:「岳虔,或許是我哪裡表述得不明確,但似乎……你,還有大家,都誤會了。贊同你添加一名女角,是為了更好地闡述劇中的將軍戴邇,遭臨變故時的心境;通過人物對白,而把許多曲折變化表現得細緻具體。只是如此而已。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創造一個什麼角色人物,去影射、模擬那樣真正世間無雙風采——雖然草原上故事傳奇永遠也不會嫌多,但在我,沒有這個必要。」

    「大人……」

    微微笑一笑,沉默著,注意到對面藍袍男子目光由驚訝漸轉向理解,青梵嘴角一揚,又是一個淡淡微笑。隨手將才掀開到目錄的劇本推回岳虔面前,「收好吧——這是你一個人地劇本。原不用特地給我看的。」

    岳虔一怔:「但,這是從大人的本子改寫而來啊……不經過您的眼,岳虔實在沒有信心將舞台上劇目呈現世人。」

    柳青梵輕笑:「這話……若是連岳先生都沒有信心,那戲劇腳本,試問大周國中還有哪一個人敢於創作?在我面前,岳先生大可不必自謙。」

    「不,不是謙辭。」聞言,岳虔卻是緩緩搖頭,肅然道。「岳虔素來耽溺曲詞戲文,常於此道狂妄自視,但劇作高下到底能見得出來。您一本《荒原怒》,因這次最初的想法便是改寫。所以幾個月間逐字逐句地細讀。雖然是純粹的武將戲,只設兩個人物一條線索,唱白打鬥都遵循大神殿祭祀神曲中的定式,曲譜也都是從這裡來。但人物鮮明。敘事清晰,整個戲文乾淨簡潔,真正是大將之風,所以三年來在各地都長演不衰——而弄影曾經說。這一本是您當年僅用了一個晝夜就完成。大人天才,岳虔實在無法想像,又怎麼敢不先通過您的法眼鑒定自己?」

    岳虔說得莊重誠懇。柳青梵臉上表情也越顯舒展寬和。但聽到「當年僅用一個晝夜」幾個字。笑容卻是不覺斂起。低低念一句:「當年的情景啊……不過是被逼到了極處,今夜不測明朝地恐怖罷了。」他聲音極微。岳虔不曾聽明,見他眼中頓時透出疑問神色,青梵淡淡一笑,隨即微挑雙眉,「岳虔,這一本《戰紅原》,你有意拿出去,在下月十一、赤松花朝兼冬至日的慶典上首演?」

    「是!弄影的意思,哪怕閣中其他的新戲新曲全部停下,也先排演好了這一本。」提到妻子,岳虔聲音頓時帶上了極明快地色彩,「十一月十一冬至慶典,全國所有著名劇團戲班都會到承安,將壓箱底的絕活、排的新戲在城南水神殿前廣場上展演。前年《風箏會》霓裳閣拔了頭籌,去年卻被淇陟來的喜月班《蘭簪記》壓了過去只好屈居次席。所以今年慶典,弄影發誓要將霓裳閣地第一奪回來呢!」

    大周律法,欽定三、六、九、十二月四季花朝與元旦、冬至、萬壽節並列國家的最高節日,朝廷與宗室都要舉行隆重祭典慶賀之。但在民間,由於國家幅員極其廣大,各地各族流傳下風俗不同,所以一年之中各地百姓自發組織舉行的慶典活動不勝枚舉。而朝廷只要這些活動不違背國法律令,有害百姓同心族群和睦,都採取

    度;對部分影響廣大,參與民族百姓眾多的民間慶典令相應地方官府給予。十一月十一日赤松花朝地冬至慶典,便是此中一例。它原是西陵的國家節日,在冬至日前後,會集全國最優秀藝人到京城會演比試;優勝者不但能到御前獻藝,甚至可以參加新年祭神祈福的大典。大週一統,冬至日慶典為更多國人所接受,在「靈台」串聯組織下,繼續並光大了這一項慶典傳統。雖然慶典比試地最終,僅有一個公認地排名而無實質獎勵,但既在一國中心、天子腳下舉行,還是吸引了無數藝人和團體參與。而得慶典之利,承安周邊地百姓在這十來天裡,也可以看盡雜耍百戲、歌舞話劇,過足戲癮。霓裳閣是京城第一舞館歌樓,聲名盛極,身為主人的花弄影自然不願在「自家地盤」讓人壓低了一頭去。想到自己影衛地性格,再見岳虔此刻眼中抑制不住閃動的光彩,青梵不覺揚動嘴角:「這丫頭……不過,想法不錯。」

    「是,現在距離慶典正日,也不過二十餘天。因此這幾天趕得非常之緊,有些部分幾乎是邊寫就邊排演,所幸到昨日終究是全部完成了。」岳虔微笑一下,輕輕歎一口氣,「所以,夜間寫得辛苦的時候,就會忍不住猜測摩想,當年柳大人埋首書齋作《荒原怒》時,是個什麼樣的情景。」

    聞言,青梵微微一笑,凝視眼前笑容坦蕩的藍衣男子,回想當年未嵐別業中種種,卻是一個字也不想多提。沉默片刻,又從桌上拿起那本《戰紅原》的小冊,隨手翻檢,「考斯爾……那是非常英勇、明智而果敢的傑出將領。如果不是百年難遇地草原天災,如果不是執著皇權一統的鴻逵帝。如果他的對手不是赫赫冥王、北洛十年磨礪成就的鐵軍,也許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草原的軍神,將永遠是草原的不敗軍神。」頓一頓,唇邊又揚起一個寧靜笑容,「當然,即使戰敗國破,考斯爾都是英雄……將個人的私利完全擯棄,一生以維護國家、維護皇權、維護主君為行事宗旨和最高目標,為了維護髮誓效忠的君王既定的大業竭盡全部心力。身為臣子。敢言所有人之不敢言,身為將領,卻能拋卻一切雜念徹底執行主君意志,為鴻逵帝奮戰。直到流盡最後一滴鮮血——這樣地人,值得汗青史冊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這樣的人,注定是草原將千百年講述歌頌的傳奇。」

    已經可以分明地聽出那素來沉靜平和地語聲中,帶上了一種奇異的閃爍。詞句短語間不尋常的節奏跳躍。讓岳虔驚訝地抬起頭,也不顧素來謹守的禮節禮儀,就這樣直直對上柳青梵雙眼。卻見那雙黑眸裡目光沉沉,似一層暗淡薄霧掩盡心緒。竟是再看不出半點波光神采。

    「柳大人……」心中一凜,一聲輕呼在不知覺中出口。

    然而這一聲亦像是魔咒,轉瞬之間。柳青梵臉上已是常見平和而沉靜地笑容。「岳先生。關於《戰紅原》。還有什麼想說想問的麼?」

    相識四年,到自己與花弄影確定婚姻。這兩年來柳青梵只有在特意強調自己歌詞劇作身份的時候才用「岳先生」的稱呼,平時都直接稱名以示親近。聽出這一聲「岳先生」透露出有意無意地戒備疏離,岳虔不由心中輕歎,但隨即抬起雙眼。「其實,岳虔只有一個疑問:大人作《荒原怒》,是僅僅為敬重英雄?描述心意,深刻切近,令人自然感慨心志,而於其命運不能不無奈歎息。大人,岳虔真正好奇,您……是如何做到?是什麼樣的方法,讓您可以如此細緻入微地感受、並闡發敵軍統帥的心情?」

    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人容貌般,柳青梵定定凝視岳虔,目光搜索過他表情每一個最微小地細節。但見藍衣男子片刻間被盯視得臉上發紅,五官神情也開始不安地微微扭動,柳青梵心中終於一聲長歎,隨即,浮起最真誠地笑容:「岳虔,謝謝。」

    「大人說什麼?」聞言一怔,卻見青梵已然立起,幽深黑眸裡笑意閃動,「告訴弄影,下一次還這般拐彎抹角,便要她回去伺候純叔,再不能到處自在逍遙。」

    站起身,岳虔眼中雖不解,卻是依言點頭。看他神情,青梵眉眼又一次舒展開來,「人,各有其正義。」

    「什麼……」

    「人各有其正義——這是我之所以敬考斯爾,也是我之所以能立身朝堂地根本心境。雖然氣惱、憤恨,雖然對那些輕易便加於己身的莫須有罪名,對那些為了一些最無聊理由就要先發制人將『隱患』消滅於未然地人,對那些高舉著大忠大義便一心要將一切可能『危機大禍』徹底剷除的人,有激憤、有怨恨、有輕蔑不屑……但,人各有其正義,有些東西,是永遠不可能彼此妥協,共生共存的。」青梵淡淡笑一笑,眉眼間浮起溫和的神情,「這幾天,每日都在霓裳閣打擾,讓你們為我擔心了。」

    眼見青衣男子當面深深彎下腰來,岳虔一嚇之後,急忙也躬下身來:「大人,您這樣……我們實在承受不起。」感到身子隨即被雙手扶起,柳青梵黑眸靜靜看來,岳虔這才苦笑一笑,「從聽說了那天府上的事情,就著急想見大人,以為無論如何也該向大人說些什麼。可是,之後大人明明每天都到閣中,品茶,聽曲,看我們排練,談笑風生,與往日全無差別,卻是什麼也說不出口了。京城裡這幾天,走到哪裡都聽得見議論。六合居上每日的文戰,即將參與會試的士子們慷慨激昂,對藍大人等指責乃至於痛罵,更有許多對朝廷至今不曾對藍大人一眾作出明確處罰的不滿。放眼承安,竟似只有這霓裳閣,因為大人就在這裡,反而成為京中最安靜的所在。可是,真回頭細想眼下情境,身處其間的大人才是真正為難;每天朝會公務後到這裡,見您的神態表情……原本,這樣的時候實在不應該再用任何的言語行動打擾大人,可您知道弄影……」

    「不用解釋——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明白。」淡淡一笑,青梵伸手將岳虔雙手合住,用力握一握然後放開。黑眸凝視他雙眼,「還記得,就是那日,你送弄影到我府門前候還是傾盆大雨,漫天遍地的水,烏沉沉的雲看不到一點青天。可是,真正雨大的時候,卻也只有那一刻。」

    聽他語聲漸輕漸遠,岳虔不覺屏息,順著他視線看向天窗裡投射下那一束夕陽金色光芒。沉默片刻,方才牽動起嘴角,回應一個終於輕鬆釋然的笑容:「是,大人——雨很快就停了。那一日是如此,今日是如此,每一場雨過去,都會重現出清朗天空。」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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