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非。
輕輕吹開茶杯沿口上飄浮的一層熱汽,風司冥小心呡一口,隨即像是嫌燙一般重新放回手邊茶几之上。然後才抬頭,靜靜看向眼前這個執掌北洛胤軒一朝政務整整十個年頭的朝廷宰輔。
殿生狀元,仕途上步步超升,以而立之年便被拜為上朝廷宰相,兼領上下朝廷,為一國之首輔——單從樣貌上看,這個而今剛剛四十出頭的男子臉上,確實找不出任何一點西斯大神垂愛的特徵跡象。雖然承安京內外提起宰相林間非,無人會不讚歎其年輕有為、處政得當,更有許多或是真心欽服、或為私心吹捧的仕子文人盛讚其神清心正、氣度非凡。但在相識已交第十七個年頭的自己看來,僅以面容相貌、眉目間的風采而論,「中人」二字,才是最符合林間非其人真實的。
但這樣一副安詳溫吞、平淡無害,像是從來也掀不起任何波瀾的外表下,卻是一個極睿智沉穩,為人行事都老練圓潤異常的人。別人或許無從得知,但自己卻深知朝廷的綱紀法度,絕無妄開幸進之理。縱是胤軒九年大比文試第一,寒門出身的林間非次年正式任職,僅僅是宰相台協調六部的從七品給事中,連面見天顏的資格都沒有。胤軒帝新政大膽起用新人,胤軒九年入朝的大批殿生先後超升,得用者自然尊榮無限,但朝中機要皆盡把持的一干元老重臣卻也不是任由皇帝一時好惡脾性左右地無知庸人。對這一班短短時日便躋身朝堂身側,與自己共議國事的年輕官員。指摘挑揀的嚴苛程度超出常人想像;一旦抓住話柄,參劾攻的凶悍迅猛,更是讓後來提起者莫不戰慄寒心。但在這新政啟動、朝廷爭鬥最劇的三年中,沒有依傍朝中任何勢力,只是專心本職的林間非卻不曾受到任何針對職司能力或個人品性的攻擊——雖然林間非的陞遷之快堪稱朝臣之冠,從朝廷小吏到三品要員地迅速拔擢讓當時朝廷老臣多有「其一輩子便只能到此為止」地議論揣測,卻沒有人真正對他是否能勝任其職有任何懷疑。這其中自然有他與當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相交甚厚地原因,然而更多倚仗的還是他本身在處理各種事務中體現出來的能力。其為人處事時超越年齡的圓潤周到。讓上至當時宰相黃無溪、下到宰相台與各部的普通司吏都深為讚賞和歡喜。執掌寧平軒。傳謨閣走動數年,風司冥深知林間非嚴謹、周密的作風。宰相台事務不得出一絲一毫紕漏否則重責不的森嚴規矩下,竟然還能讓所有從事官員每提到林相必定滿口地「體下」、「寬和」,這份為人處事的本領絕非常人能及。而其一貫的沉穩、謹慎、小心守禮,也是令北洛大小官員先不論林間非的政見、治政能力,首先便要稱道他為人的地方。
這個人,就像是最有經驗的演員。在所出現的每一個舞台場合都時刻牢記著自己的角色;嚴守尺度分寸,恪盡自己地職責,完美地進行合理合情地演出,絕不做任何與自己角色相背離的動作,甚至連超出角色範圍的個人地心思也不動一動。身為宰相,便是竭盡所能地輔佐君王判斷國事,統領群臣處治政務,同時協調君臣之間、群臣之間以及朝廷和百姓之間的關係——「天生要站在朝堂上的人」。這個平時不太喜歡開口、處事卻極盡細緻踏實的安靜男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站在這個位子上應該做什麼,以及應該怎樣去做」——能得到柳青梵這樣的評價考語,絕非僅僅緣起於少年相投的一時偶然。
林間非審慎識微。從無妄動。這樣的人,竟會在朝廷宣召回京的旨意同時向自己遞出「速歸,將有變,國或不國」的密信;而密信的本身,竟又堂而皇之附在傳謨閣向自己傳遞各種朝廷訊息的宰相公函之下——宰相公函是以一國宰輔身份發出的機要文書,可以傳遞信息、發佈宰相諭令,甚至可以憑手諭印信調動將領和軍隊,其重要非同一般,因而有宰相親封後傳送中「寧毀滅,不洩其言」的嚴密規則。如此內容的密信,卻又以如此的手段確保密信傳送不失……種種迥異常理的現象交織一處,自己不能不驚駭焦急。然而仔細詢問奉旨前來的天使,卻只得到國中如常,承安朝廷君父均無事,但請殿下安心回朝的答話。暗自疑惑的同時,一種莫名的隱隱恐慌慢慢升上心頭。
然而各種心緒,都被身在臨時治所廣寧的風司冥即刻壓制。從容地,但是迅速理清思路,分析出回京一事的諸般條理;吩咐準備從廣寧起身的各種事宜,並在命令發出的同時擬寫好給胤軒帝的奏章,以及要先與朝廷相應部門衙署聯絡佈置好各種相關事務的公文。一應奏章公文都是常例,只是在發給傳謨閣的公函最後親筆添寫一句:「諸事細節,傳謨閣可先具章程,轉達行在合議後請旨准行。」
宰相台返回的公文再沒有異樣。隨著自己進入玉乾關,所到之處各種官府或民間歡喜奉迎的活動鋪天蓋地而來,宰相公函中除了討論返京路上的行程和到京時的迎接儀式,找不到任何不尋常的文字。但風司冥並不鬆懈。果然,五天前廷報,林間非代胤軒帝親往筠城祝賀前任宰輔、藏書殿太傅黃無溪八十壽辰。接到隨後自筠城遞到手中的宰相公函,看到上面林間非預定的僅僅比自己提前一天的返京時間,風司冥知道這位素性周密的林相大人並不明說出口的意思了。
只是,「行在合議」,自己卻也有些驚訝,林間非竟真能在如此繁忙的時刻從承安京中抽身出來,且出京地理由、時機如此合乎情理。黃無溪在景文帝時曾任藏書殿太傅。雖不曾親自教導過胤軒帝傳授他知識課業,但名分已具;胤軒帝登基後他以謙和穩妥得到步步提升,新政開始前後,六年的宰相、朝廷首輔可見倚重。胤軒十三年「玉螭宮之變」,他以宰輔之位卻不能見朝局變化、扼止逆謀而主動謝罪辭官。但之後胤軒帝對他卻非常寬仁,念他年老,多年勤奮實有功勞,對他致仕後的生活多有關照;筠城之中。更是明旨諭令地方官員妥善照顧黃氏一族。黃無溪年老病多。則動用官府之銀延醫用藥,且每三個月要向皇帝奏報一次筠城黃氏的情況。如此天眷多年不衰,在他八十壽誕之
間非親自前往道賀自是又一次的天恩浩蕩。而以權朝中也確實僅有林間非一人當得起此番職責。
而從筠城到毗陵縣,官道坦途,駕快馬。只有一個時辰的路程。
不過,林間非終是文臣,雖說身體也算強健,到底不能同武人相比。見到這位素來端嚴的宰相風塵僕僕,一路的快馬顛簸,到坐到房間裡好半晌喘息猶自未定,風司冥也不開口,只是取過茶壺。走到林間非身邊將他杯子再次斟滿。
瞥見風司冥眼角光亮。林間非輕歎一聲搖頭,自嘲地微微一笑,隨即雙手捧杯:「勞動王爺。間非不敢。」
「林相是朝廷宰輔、國之柱石,也是藏書殿上太傅。為師長倒水斟茶,是司冥應有之分。」返回座上,看他喝了兩口,風司冥方才道:「林相辛苦。黃老大人八十壽誕,筠城堪稱盛事;林相代皇帝陛下親往道賀賜福,實在天恩浩蕩。不過黃老大人不僅曾是我朝宰輔,也是穆郡王妃祖父,王族地至親。八十大壽,自然要十分隆重才是。」
「黃老大人也叩謝皇帝陛下天恩。見臣下代皇上道賀,十分地惶恐感佩。」林間非擱下杯子,臉上露出一點笑意,「老大人身體硬朗,神智清明,很有精神。黃氏一族地子侄後輩,也都與老大人一起感謝皇上對致仕老臣多年的天恩眷顧。」
風司冥微笑頷首:「禮敬賢臣,不忘功勳,也是朝廷應有之義。」頓一頓,「林相是三日前離京到的筠城。常聽人說螺山鑒湖風光秀美,只是朝廷此刻事忙,林大人雖到其地,怕也是不能得閒前往一觀。」
「螺山鑒湖,臣二十年前遊學時曾到過。當年也在山水清幽出數日盤桓,景致至今不忘。靖王殿下這般說,倒是讓間非平白添一份懊惱了。」
風司冥聞言不由呵呵輕笑出聲,「林相真直爽人,坦言『懊惱』,反叫本王有些不好意思了。」搖搖頭,又笑兩聲,隨手取過幾上茶杯喝一口。擱下杯子,幽黑雙眸直視林間非,「朝事繁忙,林相,京中一切可還都安好麼?」
靜靜迎接年輕親王銳利的目光,林間非臉上沒有任何的波瀾:「現在承安京中,一切朝事的核心便是準備迎接殿下回京。各司各部,朝廷百官,無不為此竭力效命。另外,因為得知殿下歸國還朝的消息,百姓地雀躍歡欣也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百姓們紛紛從各地聚攏到京城,目的就是希望在殿下進城時一睹殿下風采。民情喜悅,朝廷自然樂見於此,但湧向京都絡繹不絕的人潮也加重了五城巡檢司的壓力和負擔。周斌、墨揚二人,每日巡查城門、市集,維持京城秩序安定。比之過去,這一個月時間裡巡檢司勤務的強度增加了幾乎三倍。」
風司冥微笑一下:「百姓歡喜,朝廷自然要順應民情。何況對那些遠道而來的百姓,到一趟京城只怕是他們一生一次的經歷。雖然墨揚他們的任務會增加,但這也是官府職司應有之分,但得他們克盡職守就好。」
「靖王殿下說地是。皇上也是這樣囑咐群臣,務必要使百姓滿意為上。」
風司冥點一點頭:「朝中地事務,我收到傳謨閣的公函和奏報。進城的路線,所到地點、時刻地安排說得十分清楚,我也都知道了。但有一條,卻有些遲疑。」停頓一下,風司冥抬眼,注視林間非的黑色眼眸露出一點淡淡地笑意。「『百官出迎十六里』——若司冥不曾記錯的話,親王之禮的最高極限也只有十二里。十六里是攝政監國才能享受的禮節,除了歷代君相,就是前朝的未嵐太子代天子出巡,回京時百官也只有出迎十二里的。至於司冥……」
林間非輕輕頷首,嘴角帶笑,握住茶杯的手卻有些微微的顫抖:「是地殿下。我北洛禮節,就是太子。不獲得上下朝廷認可、不掌握國中軍政實權。自外還京也沒有出迎十六里地先例。但這一次是皇帝陛下在泰安大殿上發下地旨意。靖寧親王回京,『一切以太子禮儀,百官出迎十六里』。」
說到最後一句,林間非一字一頓,字字如巨石千鈞。
身子不能自抑地微震:風司冥自然知道林間非說出這一句時不自覺顫抖的原因。十年前,他率軍擊潰東炎趁「玉螭宮之亂」入侵的大軍,解除國境東西同時作戰的被動局面。當年奉詔還京,胤軒帝令有司「比照太子禮儀」,百官迎出京城六里。這一道旨令不僅向天下人盡顯胤軒帝對這一場勝利的歡欣,所透露的皇帝對九皇子風司冥的愛重,更是立即壓服了朝廷當時勢力角逐已經進行到非常關頭、轉眼就要由暗轉明地諸皇子的爭奪。但,當年的恩寵愛重,儀式上畢竟也只是「比照」太子而已。但這一次明白無疑的「以太子禮儀」迎接回京,胤軒帝的心意。幾乎可以說已經是昭然群臣、昭然天下。
回想到那封語焉不詳。卻透露出異常緊急的密信:「將有變,國或不國」,風司冥突然心頭一緊:「林相。難道說……皇兄中,又有所不安?!父皇,父皇他可有事?」
注視年輕親王那瞬間射出真正驚慌焦急的黑眸,林間非心中一聲輕歎,嘴角不覺浮出一絲苦笑。見風司冥已經起身兩步衝到自己身前,林間非搖一搖頭,抬手示意風司冥安心返回原座,這才不急不緩地說道:「靖王殿下勿慌,皇上無事。對於皇上的這一旨意決定,穆郡王殿下、誠郡王殿下、池郡王殿下還有斂郡王殿下都是心悅誠服,十分贊同地。」
胤軒帝生有九子,除第四皇子風司行十八歲時急病不治,其他八位皇子均在。其中第八皇子風司退因胤軒十三年「玉螭宮謀逆」,二皇子風司寧、七皇子風司磊因胤軒二十年河工弊案各遭廢黜圈禁,剩下五名皇子都各領朝廷職務協助胤軒帝治國理政。風司冥以軍功,雖然年紀最幼,民間軍中名聲威望卻是最高;自胤軒十八年還朝受封靖寧親王主持寧平軒後,理事治政之能又得到朝廷眾臣地敬服追隨。加上他是當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的學生,近幾年時間朝廷對於儲君之事看得漸漸分明,曾經爭奪角逐的各支勢力也漸漸平息安定。以風司冥對兄長們地情誼和瞭解,還有對承安京中各種情況動向的掌握,他原不信
兄會在此事上再行差錯,掀起波瀾。但此刻聽到林語,風司冥還是頓時心下一安,隨即重重吐出一口氣來。
「如此……甚好。」
林間非微笑一下,注視風司冥臉上每一絲最細微表情,半晌也輕輕歎一聲:「靖王殿下父子兄弟情深,臣下……十分感動。」
「林相。」見他目光柔和意帶撫慰,風司冥微微一笑,隨即低下頭,「天倫常情,司冥不能免,也不想免。」
這一句聲音不高,但在安靜的客棧客房聽來卻是十分清晰。然而,直到語聲的最後一絲餘音也在空氣中消散,依然不曾聽到林間非回應,風司冥不覺心中微詫。抬頭,卻見這位當朝的宰相首輔早已轉過了臉,側著頭靜靜凝視手邊燭台上一點燈光。蠟燭在他臉上投下淡淡的光亮,然而從自己的角度看去,表情卻反而一片模糊。心頭微微一沉,風司冥凝聲輕呼道:「林相——京城一切,是否果真皆盡安好?」見林間非仍舊側目不語,風司冥眉頭蹙起,沉默片刻,「那,太傅呢?公函上沒有提到太傅的位置安排。在廣寧接到五月的廷報上說,太傅因操勞,身體不適,父皇特意賜下了南郊的別墅讓他療養。如今可都大好了?」
注意到聽聞「太傅」二字,林間非身子極微小的一震。目光也慢慢回轉過來。風司冥心中微驚,語聲提高,語速也不自覺加快。說到最後一句,人也已經到了林間非身前,黑色眼眸直視他雙眼,銳利地目光似乎要直接敲開緊抿的嘴唇,立刻便掏出他的答話。
「柳太傅……青梵的病,其實是和三年前。胤軒二十三年夏秋時分那一次一樣。因為耗費了太多腦力心力。需要靜靜地調養才好。」在風司冥目光逼視下又沉默了半晌。林間非深深歎一口氣,方才緩緩開口。
「三年前,啊,就是第一次攻打舊炎,最後議和休兵的時候……」懸在半空,似要抓上林間非的手慢慢縮回,風司冥頭腦中忽一道光芒閃過。黑色眼眸精光一斂,「當年兩國交兵與和議,佩蘭的病,av解圍和事後地朝拜致謝,還有朝廷地各種政務雜事、三司五年一度地官員整體考評,太傅實是真正居中調度之人。可那時太傅不是只住到草亭街的別院去,這一次父皇卻賜下了南郊的別墅,難道……」
林間非微微笑一笑。笑容中卻依然淡淡苦意:「我去看過他。聽他帶在身邊的長史蘭卿說。當初便是太累,每天四更才歇,五更又起來。每天睡不到一個時辰的覺。這次便更嚴重——東炎戰敗,許多部族投降納禮,攻打下城池的城圖庫藏、軍民帳簿清單,等等都送了過來,還有各地的軍報,全部匯總到西花廳議事處。本來,軍政要務,應該是上下朝廷宰相和三司司正,我們幾個人一起看地。但是,因我們還要分管內外務,國中本身政事的處理,還有繼續調集錢糧前方軍隊。而在東炎各地情況的瞭解上,又只有他一個人能夠把握全局,所以最後都要匯到他手上居中總理。皇上隨時動問,隨時回答;對佔地的管理、當地行政制度的改革和官員的任命,對降部的安撫,還有對那些歸服入朝的部族首領、將軍地職位處分,一切決斷都離不開他。他每日從朝裡到家裡,根本不得歇;忙地時候,有六天六夜不曾合一合眼的。」注目風司冥,見他眉頭越蹙越深,林間非輕輕搖一搖頭,「殿下知道,柳青梵是去年九月,與宋、爻、雍三國使團一齊返回承安的。從去年九月到今年春天,凡是與舊炎相關地一切政務都要經過他,玉乾關向東的一切安排處置都是他在主持。等事情漸漸安穩,所有的章程都一一議定,草原歸服之地、舊炎藩屬各國的一切事務都可以依法依例辦理,他這才撐不住地倒下來。」
說到這裡,林間非抬頭,卻見風司冥已經背轉了身子,挺拔的背影彷彿堅石樹立。林間非心中微怔,剛要開口,卻聽年輕親王幾乎是耳語一般的喃喃:「整頓制度、議定章程、頒定律法——我不知道,我真沒想到……事情竟然還留下這麼多。我以為在廣寧的時候,都立出章程條目,各種事情立下規範,明確處治,主意都定准了。可回到京裡,回到京裡,居然……」
林間非聞言不覺寬和微笑:「不,臣不是這個意思,殿下。只是殿下,初定的地方到底是初定。多少事情堆在一堆,輕重緩急自然揀頭等緊要的處理,權衡利弊也多只在當下一時。殿下定出的章程其實盡善盡美,對於那些剛剛平定的城池,歸服不久的部落部族十分適用。只是到局勢穩定,百姓重獲安心面對生存的時候,便又會生出許多新的情況,許多新的不適應。青梵便是想到這些,才緊急地安排佈置,協調國中東南,溝通舊炎草原;擬定各種可能情況下各種對策,吩咐各地長官提前做好一應準備。目的,就是讓草原盡快恢復正常的生產生活,必不令已經歸屬了我國的百姓再受波折苦楚。當然,也為靖王殿下在舊炎整體的治政,提供更有力的。」
「太傅……」
風司冥喉頭顫動,忍不住一聲輕歎逸出。他完全可以想像柳青梵的所為——「治大國如烹小鮮」,這位凡事舉重若輕的青衣太傅,在治政一道上的精細周全自己不僅幼年時便有所知,主掌寧平軒後各種政務得到他無聲無跡指點時感受更是至切至深。何況,對於經歷天災更飽受戰禍之苦的草原。他心中更有一層不能輕易言出地關切與同情。雖然柳青梵素性沉靜從容,心緒鮮少外露,但若連自己都不能明白他為草原百姓竭誠努力、安撫其生民的心情,那這個世界上只怕也再無瞭解柳青梵之人了。沉默許久,風司冥深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以林相所言,太傅的病都是操心勞累所起……那,太傅五月始告假養病。現在如何?」
「臣七月的時候。去南郊青梵養病的別院看過他。」林間非微微笑一笑。「皇上連續賜了那邊兩座宅子給他,都在京南郊皇莊附近,山明水美,確實是治病休養的好所在。可是靖王殿下,您應該知道他的,雖然表面上無波無瀾,內中所用的心思計算。卻是處處小心步步嚴密,決不肯有什麼地方疏漏。自他到了修
院,頭一個月霓裳閣地花弄影就出入了四五回。之始,京城大大小小地酒樓飯莊戲班舞館,唱的都是戰場縱橫的曲,演的都是鐵馬兵戈的戲,說書人開口必定是『在某城某地、洛炎交戰處』……自兩國交戰起,關於戰事的歌曲戲文就不斷增多。可從來沒有這樣爆發一般的集中。詞曲也從沒有這樣地文雅和細緻過:說我軍的英勇,將領智計和仁德;但也說東炎的頑強,士兵眷愛故土。為戰勝敢死捨身。幾個月下來,已經從京城散到全國各處。賀藍.考斯爾在我北洛所受尊敬倍增,班都爾等親善歸服我的部族,我北洛的百姓也都親近歡迎。那些從東邊來的草原降部、降將、降卒,街頭巷尾聽到了那些,一個個都眼淚盈眶,千萬懇謝我北洛的寬厚天恩,發誓永遠效忠敬服。」
「這些,是太傅……」
林間非緩緩點頭:「是。我去看他的時候,蘭卿曾悄悄拉了我到一邊,將他寫出來地歌詞話本給我看。他地病,原本就是耗費了太多腦力心力,可拋開了朝務又這般……蘭卿是勸不住柳青梵的。臣,也不能。」
見林間非雙眼注目自己,目光中流露出異常的懇切,風司冥強壓住心中激盪,在他面前深深一躬:「林相……林相放心,司冥回去必定勸告太傅,舊炎諸事已平,必定不讓他再多勞心費神。」
林間非微微搖頭,輕輕推開風司冥拱到面前地雙手。「殿下,您……真的不懂林間非在說什麼嗎?」
「林……相?」
「協調朝野、整頓制度、議定章程、頒定律法,擬定各種突發狀況下的應對政策,教導各地的長官盡快完成從舊炎到我北洛的統治歸屬;調整各項興農通商的政策,發佈許多利市利民的信息,大膽開放邊境市場,鼓勵歸服部族和屬國的百姓就地取材,用各種手工製品與我國交易換取糧米;編寫歌詞戲曲,叫國中到處傳說傳唱,讓舊炎和我北洛共尊英雄同念聖德……正如殿下所說,各地漸歸平穩,舊炎諸事已定——從兩國開始交戰至今不過兩年,從舊炎國都擊破僅僅一年,殿下,如此幅員遼闊的草原、如此根基深厚百姓眾多的七百年強國,這短短的時間就盡在我國治下,土地百姓盡歸我國所有……您,難道不覺得,太快了嗎?」
凝視林間非,風司冥沉默片刻:「然而,我北洛為此一戰,積蓄籌備之久,也絕非此一代啊。」
林間非淡淡一笑:「並非一代,但無此一代,北洛真不知還需等待多少年多少代。我北洛立國不過兩百年,雖然歷代君主勵精圖治,歷代君相更為我基下深厚基礎,但,也僅僅是使三強並立的局勢再不逆轉。北洛真正崛起,超然而有凌越西陵、東炎之勢,其實是在我胤軒陛下一朝。然而新政革弊,至今效果方才是初顯;戰勝西陵、平定舊炎,有我將士效勇必勝之理,卻也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聚之功。所謂『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當年柳青梵與皇帝陛下議論國策,定下『圖謀須遠,意志須堅,革弊須盡,立新須全,見效須耐心不可操切』五條,皇子當中別人不知,靖王殿下是一定知道的。青梵素行周密,凡事但求萬全,計劃從容,從未急迫操切。然而這一次,卻拼著身體,似不顧性命地要把事情全部安排周到……相識十七年,林間非從未見柳青梵如此。」
風司冥眉頭深皺:「林相所言確有道理。太傅處事,向來計算周密,舉重若輕。但是,竭心盡力,如胤軒二十三年那般,不也是曾經有過麼?」
「司冥殿下!」一聲急喝,都驚得守在門外的劉復在門上輕磕兩聲以示詢問。林間非住口,凝視風司冥半晌,方才歎一口氣,低聲道:「草亭街柳府曾為君氏別院,有心人誰會不知?國中貴冑,唯君氏不得與風姓王族聯姻、聯親——從胤軒十八年回朝後的頭兩年,還有胤軒二十三年的六個月,柳青梵居住草亭街的真實心意,他要借休養躲避的究竟是什麼,殿下難道還要林間非來明說嗎?無雙公主的事情,殿下知道的只會比我們更清楚。舊炎已下,青梵的決斷眾人也都看在眼裡。可是,他是個重情的人,絕不會任由別人去操控這一點,哪怕是為了國家為了……然而這是不可能被允許的,他已經三十歲,朝廷國家的臉面、千百年的禮制體統都不會允許。他是北洛的太子太傅,督點三司的大司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朝廷首座,他的手中更掌握著基業分號遍佈大陸諸國,弟子十幾萬乃至數十萬的道門啊!草原的事情後,這是皇上可能有的最後的寬限,卻是柳青梵不可能退讓的底線。這一層,殿下難道真的就沒有想過嗎?」
「林、間、非!」風司冥語聲帶上了不自覺的嘶啞,壓低了嗓音,「你知不知道現在所說的,洩露出去一個字,就算是十個、八個朝廷宰輔能臣賢士的頭腦能力,也決計救不了你嗎?!」
「是,臣知道!可是臣必須對殿下說!」淡然一笑,林間非臉上神情平和,目光中卻透露出異常的堅定。「沒有柳青梵,北洛就不會是今天的北洛。沒有柳青梵,朝堂中的群臣僚屬也不會是今天的群臣僚屬。臣是胤軒九年殿生的文試第一,是柳青梵第一次參與北洛大比點中的狀元。當年在六合居上,臣就曾議論過百官職司、君主權斷;臣是因為議論帝王術才有幸與柳青梵也與殿下最初相識的。對臣子的本分,對職責的權限,對帝王心術的把握揣摩,臣自以為所知不遜於朝中任何一人——『倘有變,國或不國』,臣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的事情再度發生!臣更不能眼見著北洛再失去一位真正為朝廷、為百姓打算的賢人!」
「再度發生,再失去……林相難道是說您曾經眼見過……」
「是,準備好一切,做好完全的打算,隨時可以從局中離開——臣見過這樣的謀篇佈局,臣見過這樣急切又面面俱到的計算安排。」
風司冥心頭猛地一跳,「離開……」銳利目光直逼林間非,「誰?」「胤軒十三年,玉螭宮之變——柳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