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五:歸去來(雲隱篇) 第一章 江山何事苦催還(上)
    令好,門外不必行路艱。

    通衢漕運,大道各自朝天。

    解貨津口舟船,糧帛包裹新鮮。

    行人輕車快馬,回家好過年節。

    這是北洛胤軒十年新政後,在國中各地漸漸流傳開的一首小令。唱的是朝廷在全國範圍內整修官道、運河,整頓交通網絡後,百姓出門行路暢達、往來便利的景象。

    北洛的交通原本發達,尤其以水路為盛:北洛地處大陸北方,大陸邊界北方海域一直在其掌控,海上運輸發展充分。國內有滄瀾江、醴江流經全境,經數代多年的治理整修,兩條大江及其十七條支流,還有三十二段主要的人工運河,共同構建起北洛完整的水網體系。自胤軒帝風胥然即位,在加強原有水路交通的整治同時,胤軒十年新政之際,又花大力整治和興修溝通城鎮的官道大路;由朝廷工部專人研究主持,繪定整體的旱路路網,又根據各地土石結構,鋪就整體統一的官道通衢。

    在西雲大陸,平坦整齊,暢達的旱路被視為北洛重商利民的精義的體現。勾通全國各地的官道大都以碎石沙土為基,道路表面以碗口大小、一面平整的花岡岩石塊鋪成,其寬闊可同時並行四駕馬車。路面石塊間的縫隙則用細砂填平,便於車馬行走不使打滑,也經受得住大型的車馬負荷。路面略高於平地,兩邊各有一條排水淺溝,可以在暴雨時及時排出單從砂石層已經來不及走盡的雨水。且砂石與地表基層中撒有一層石灰。排水溝邊間隔種植適宜當地環境地高大喬木和小型灌木,不僅鞏固了路面,也保證了附近河流的水質清澄。

    而北洛規則,「離開城區五十里一站,百里一驛」。官道沿途設有供人休息和過夜的官家客棧,使出行之人縱然遠離市鎮,也不會為一時食宿所困。地界分野必然有明確標誌,界碑上註明地界名稱的同時。也刻有距離主城和最近驛站的里程遠近。幫助行旅之人妥當安排行程。

    因此。遠遠看到界碑上的文字數目,一身勁裝的黑衣騎士在馬上側轉回頭:「爺,已經到毗陵縣境內,距離京城只有七十里——我們是一口氣趕回京裡,還是……」

    被稱為「爺」的馬上乘客罩著一身淡椽色地文士寬袍,身下地坐騎卻是毛如烏木,通體純黑神駿非凡。聞得詢問。微微頓一頓道,「距離最近地凱悅客棧,還有多少路程?」

    北洛國中的官家客棧,以國都承安京為中心,分南北西東四個方向,分別名號為「四通八達、平順凱悅」。即凡是同一個方向上統用一個名字,再加上所在地界,便作為此地獨一的官家客棧的名稱。官家客棧與官署的驛館相對。所屬固然在官中。用途本意卻是為了利民。雖說客房設施多半簡單,供應的飯食也少有變化,卻以方便、廉價、整年開業、無晨宵之禁受到行旅人們的喜愛和好評。聽到主上問客棧。雖然以身份、地位、這一行地目的都大可去主管接待朝廷事務往來的驛館,黑衣騎士只略怔一怔,隨即答道:「還有十五里,傍晚前必到。」

    「好,那便快趕過去。」

    兩人兩騎快馬加鞭,不一刻毗陵縣的縣城輪廓就由模糊轉為清晰。城外官道邊上凱悅客棧挑出巨大的店名幌子,在漸漸西沉的夕陽光輝中招呼著眼看不及進城的旅客。毗陵縣是承安向東第一座縣城,因而以「毗」為名,是由東進入承安的必經之路。北洛重商,承安為國中最大地貿易集散中心,而國之東南盛產米糧織錦等物,東來西走地人員貨物絡繹不絕。作為承安東方的門戶,毗陵縣也就聚集了大量過路的客商,每天縣城裡大小住店客棧都少有空房。因此由東向西來京、熟悉情況地客人往往不強趕在每日閉城門前進城,而是在城外的凱悅客棧安心住下等第二日再走。此刻已近傍晚,正是客人投店的高峰。兩人到客棧前下了馬,讓跑腿的小廝牽了馬到屋後馬廄喂草餵水,自己進入正堂,卻見櫃檯前已圍了數名登記入住的客人,客棧老闆口中對答筆下記錄,正忙得熱鬧。文士打扮的青年微微一怔,回頭與黑衣的隨侍對視一眼,一張俊顏上顯出頗有些無奈的笑容來。

    「兩位爺,是用個飯就走,還是今夜就在小店住下?」雖然兩人打扮並不十分搶眼,踏入店門來週身氣度卻十分出眾,一邊早有眼色乖覺的店伙上前行禮招呼。「若今夜住下,您巧了,還有兩間寬敞的客房。您哪一位留下錄個名字時間,小的這就帶另一位爺上去先歇息坐著,也不在這堂上耽擱了工夫,又勞動腳步再往別家。」

    「爺……?」

    「去登記落款吧,劉復,這沒什麼可猶豫的。」抬一抬頷示意,青年俊朗的文士隨即向店伙微微一笑,「你這孩子倒伶俐。那客房可寬敝?若兩個人睡著無礙,我們也不好多佔了不與別人方便。」

    「爺說笑了。出門在外,先來後到是凡事的規矩,哪裡有道理倒說爺多佔了屋子。」店伙笑著,隨即引青年到二樓上,走廊盡頭停下,「給爺的是靠裡頭的兩間,門前清靜,再沒什麼人走來走去打擾的。」推開了門,到屋中間桌上拿了刻有房間號的包銅木牌,「爺先坐著,小的馬上送茶壺熱水過來。爺想吃點什麼,桌上有菜單;或者自帶了什麼吃的用的,要招呼小店幫忙料理伺候,爺也只管叫小的就是。」

    青年點一點頭:「好,你先送了熱水過來,其他的再說。」

    「是!」那店伙欠個身出去,青年隨行的黑衣隨侍劉復同時跨了進來。隨手關閉房門。又極快檢查一下其他門窗,劉復這才向青年行個禮:「靖王殿下,已經登記好兩間房,付過一夜地定金。」頓一頓,見主上只微笑並不言語,劉復眉頭微皺,還是低聲開口,「殿下。客棧人員混雜。您既停留過夜不著急回京。何不到城中驛館歇息?」

    文士袍服的青年正是北洛聲名最盛的第九皇子,人稱「赫赫冥王」的靖寧親王風司冥。此刻是北洛胤軒二十六年的十月中旬,兩年前,東炎因草原大旱饑荒成災,縱兵劫掠,侵犯北洛東南國境。風司冥奉胤軒帝旨意,率六十萬大軍出征抗敵。兵鋒所指。不但盡驅境內與屬國劫掠侵犯的草原騎兵,更深入東炎腹地,一直打到御華王族國都所在的兕寧。胤軒二十五年六月,風司冥指揮大軍,與東炎軍隊在兕寧京北紅土坡決

    潰賀藍.考斯爾四十五萬大軍,攻下東炎京城。鴻:王族以死殉國,舊炎軍務尚書江樞率未曾逃出城的文武朝臣向北洛投降。其後。風司冥又派大將多馬、皇甫雷岸、龐朔、江揚等。與西陵所率諸國聯軍配合,掃平舊炎東南,恢復爻、雍等因舊炎強權而遭摧殘地朝廷和王室。到此刻。舊東炎所轄絕大地區,已經都歸服北洛統治,各地戰火熄滅,百姓重歸安寧,並在風司冥所指派各地地主掌官員管理指導下重建家園恢復生產;而出征離國整整兩年地靖寧親王也被胤軒帝再度嘉獎,並旨意返回京城承安慰勞休整、見駕述職。九月中旬,旨意抵達原東炎都城所在,後被冥王改名「長寧」的臨時治所。風司冥依著旨意,旨到後第三日率一應將官起程。靖王率北洛舉國之兵,滅亡原與北洛同稱「大陸三強」的東炎,草原對北洛東方邊境多年虎視和騷擾的憂患從此一舉解除,豐功偉業史所未有,胤軒帝此番以明旨召靖寧親王率建功將官與兵士返京,恩寵嘉許之意洋溢於字裡行間,沿途自然是一路的迎送奉承,行路速度自然也就相當緩慢。此刻冥王的車帳大、旗幟座船才到承安東南兩百七十里外,滄瀾江數條支流並匯、水陸兩路交通的樞紐通江邑。但這位功勳卓著地親王皇子,卻是只帶了一名隨身親衛,輕騎快馬,一個人直向承安京趕來。但臨到京城腳下,卻又不再著急,而是停留在毗陵縣過夜。劉復作為冥王親衛,貼身跟隨風司冥已經八年,對靖王各種心思習慣可謂熟悉,但對風司冥的這一番行動卻還是深覺不解。

    「劉復,太傅曾經教導過,情況越是緊急、越到了關鍵,心中反而越要鎮定,要想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淡淡說一句,見貼身親衛眼中仍然不解,風司冥微微笑一笑,「或者,近鄉情怯,近人情更怯。正因為眼看著到了地頭,我再忙,也不忙在這一刻。」

    聽到「近人情更怯」一句,劉復不由心中微震:風司冥離開京都已經整兩年,大軍征戰在外,國都縱有音訊,也都是與戰事相關的廷報公文,與王府家人幾乎不曾聯絡。兩年間靖寧王妃為他生下世子,而今已過週歲,他竟也不得回家見過妻兒一面。靖王夫婦伉儷情深國人共知,此刻聽他這麼說,劉復倒似明白了幾分年輕親王自踏入北洛境內以來的不安焦躁,以及此刻明明縱馬能在今夜回京,卻又選擇在毗陵縣境過夜的心意。

    「王爺,京中……」

    一句話沒說完,卻聽門上傳來輕輕敲門聲。劉復立即住嘴,打開了門,先前那伶俐的店伙拎了大號的銅茶壺和黃銅小桶裝著地一套白瓷地茶壺茶碗進來。當著兩人的面將茶壺茶碗再次洗燙乾淨了,這才取過客房裡桌上原本擺放的茶葉筒子放了茶葉沏上。聞到一股熟悉無比地茶與繡葉混合著的清香,風司冥臉上頓時露出笑容。端過茶杯輕咂一口,「這是今年七八月新下來的竹青?」

    店伙聞言,頓時也咧開了嘴:「爺您好品味。雖說咱這官家的客棧,規定了都要用當年的竹青茶葉,可是能嘗出今年舊年來的客人還真不多。像爺這種,一口就知道是才下來兩個月的新茶,了不得。我在這兒七八年,您還是頭一個!」

    風司冥微笑一下:「我只是記著這滋味……兩年了,還是第一次吃到這麼新鮮的茶。老闆很用心,待客很厚道啊。」

    「哈哈,爺說得是,我們家老闆可是待客頂好地!」見風司冥一口一口把茶喝完,店伙忙又將杯子斟滿,一邊笑道。「爺。好喝。您也只喝了這杯。天晚了,您趕了這半天的路,也該用些飯食。不然光拿茶滌著,夜裡泛酸就不好受了。」

    「說的是。」風司冥微微笑著,「那便拿些飯食過來。」

    見客人溫文寬和,店伙頓時越發興奮,語聲也越輕快:「看爺二位也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咱雖靠著京城。到底小地方沒什麼特別可吃的,又是官家的客棧菜單都定死板了,拿過來給爺實在是委屈。但我們這裡有一個好——您看,這旁邊就有家飯莊,每天只在我們這邊客人用飯的時候開伙,現在正是忙活的時候。他家小炒煲湯都不錯,只是按行業裡規定,飯莊地夥計不能隨便跑到這客棧樓上來。不如您勞動兩步。到樓下。小地給爺找張好位子,您坐了、吃了,也聽聽堂上其他客人地閒話。樂一樂,爺您覺得好不好?」

    「九爺……」劉復直覺不妥,風司冥卻手一擺,「這樣不錯。現在天還長,夜黑得晚,能一邊吃飯還有個去處打發下時間就更好了。只是,我也不喜歡太熱鬧,大廳裡人多,是不是又太吵嚷?」

    「爺您只管放心!小的一定給您揀在邊角不受打擾,同時開闊好視野,能看又能聽的桌子!」

    風司冥微笑著起身,看那店伙樂顛顛奔下樓去張羅座位,隨後才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樓梯。劉復跟在他身後,低低道:「主上,這人雖沒有歹意,可是……話也太多了。」

    風司冥輕輕搖一下頭:「是話多,但我現在正喜歡聽。」見劉復步子略一僵硬這才重新跟上來,坐到桌邊下手位置,風司冥又笑一笑,這才轉向那又是好一通嘰嘰喳喳的店伙,「先就你說的這幾個菜,不要酒。若不夠了,我再叫你。」說著,自貼身的荷包夾層裡摸出一塊指甲大的銀餅,想一想,又倒出一個豆大地銀錁子,一齊推給那店伙,「還有,我們吃的差不多時再送一壺好茶來,依舊是新上來兩個月的竹青,知道了麼?」

    「是,是,爺您只管放心!」收了銀子,店伙眉開眼笑地奔開去。不一會兒飯菜便都送齊,風司冥也不挑揀,每樣都吃了一些。劉復側身坐在桌邊,等他基本用餐完畢才開始動筷。兩人都吃好後,那店伙又按風司冥吩咐送了茶過來。

    「爺,您的茶。」

    笑一笑點點頭,風司冥接過斟好的茶杯,歪了頭看向廳堂靠中間幾桌,一群客商打扮正在喝酒說話的老老少少。見他目光注視,店伙小聲開口:「那些也是住店的客人,是合成一個商隊跑生意的,住樓下大通鋪。說話地陳老頭也是我們這邊地常客,平時販了各種貨物在北海沿子上走,每五十天、兩個月就要到京城來一趟,每次都住在咱這客棧裡。陳老頭是個好人,見過許多世面,不過也好吹牛……」見風司冥笑微微一眼

    ,立即知趣收聲,「爺,小的先下去,有事您再吩咐

    看店伙急忙走開去的背影,劉復不由好笑,但隨即收回了目光,順著風司冥視線向大堂中看去。

    承安一帶,十月天氣並無多少深秋含意,更多清爽舒適之感。夜間風也不冷,此刻客棧大廳地前後大門都敞開,廳堂上***通明,加上一桌一桌吃飯說話的人們,顯得安閒又熱鬧。風司冥所注視的桌子正靠著一根立柱,幾個行走各地的客商聚在一起,老酒小菜,故事說嘴十分的快樂。劉復出身鐵衣親衛,武功身手一流,嘈雜之中聽個別之人說話原是再簡單不過。見風司冥注意聽著,一邊臉上淡淡微笑,不由好奇,聽得也越發仔細。但只聽一會兒,劉復臉上表情扭動,卻是七分驚訝夾了三分好笑。壓抑按捺半晌,「九爺,這……」

    風司冥笑著擺一擺手,眼中興趣之色愈深。原來那幾個客人說的正是洛、炎大戰,已經說到了決戰地時候。只聽那店伙說的陳姓老人說道:「……紅土坡上。戰到最後,那賀藍.考斯爾已經被團團圍住,身邊只剩了三五號人,還都是傷殘了的提不動兵器刀劍。冥王就問他,『兩軍勝敗已經分了,將軍還要再戰?』那賀藍說,『兩國的勝敗雖然已分,但我們二人的勝敗卻未了。有我賀藍站著一日。就絕不眼看著你前進一步。』冥王歎口氣說。『是條漢子。這樣。也不多佔你便宜,我的大軍就退開五十步,我與你一戰,了你最後的心願。』於是大軍就聽了令退開,留給冥王和賀藍好大一片圓形的空地。冥王下了馬,手上使一雙劍,那賀藍還是用他那把長柄地大刀。兩個人就戰起來。」

    聽到這裡,旁邊一個中年地客人低低讚一聲:「那賀藍果然是好漢子……他不是已經戰了三天三夜麼?竟然還要和九王爺再戰,真地說是神人下凡。」

    「可不是?」旁邊一個模樣粗獷的漢子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一抹嘴,「聽草原上來往的客商說,那賀藍.考斯爾是軍神轉世,這一輩子就從來沒有打過敗仗的。」

    「沒打過敗仗?可他再什麼神明轉世,遇到了咱們的靖王爺。也只有打敗認輸的份。」姓陳的老人撇一撇嘴。繼續說道,「冥王跟他戰了五六十個回合,已經摸清了他使刀地路數;再戰三四十回合。看破了他為掩飾自己身上傷的伎倆;戰到百二十個回合,只聽賀藍一身大喝,竟是繞開了冥王的雙劍大刀直往冥王腰間空檔處橫劈過去……」

    陳老頭似是有意在這裡停一停,周圍被他說話吸引,紛紛湊過來聽的人們頓時一片驚叫和急問:「啊!」「啊……怎麼回事?」「劈過去怎麼樣?」「可傷著九王爺?」

    端一碗酒在手,陳老頭傲然地掃眾人一眼:「嚇,九王爺是什麼人哪?怎會被他傷到?那個空檔,是王爺賣了個破綻給他。不過王爺也是極大的膽子,看清楚了來路,算準了刀劍到身體的長度的。為的是避開對方刀鋒,而等他大刀到身前收不回去,賀藍自己近身側就露出空隙。王爺把左手上地劍遞過去,一劍就刺準了右腋。賀藍受傷吃痛,抓不住刀,索性撇了,使左手去奪王爺地兵器;卻被王爺雙劍連環,幾下裡逼著直往後退,終於被身後一個屍身絆倒,一跤坐在地下。王爺又問,『現在可分出你我間的勝負了?』賀藍說,『不是我不用心為國家,實在是我時運不濟,敗給了你。只是我倒了,也不肯閉眼的。』王爺這才又歎一口氣說,『你放心,我自會用對待真將才地禮數待你。』然後便上前,送給他最後一劍……」

    陳老頭說完,方才端了酒碗湊到嘴邊小口小口的咂起來。

    而此刻周圍聽的眾人已是一番唏噓。「這賀藍也是真英勇……真不愧王爺佩服說,是真漢子。」

    「但說到底還是九王爺武功高明。讓他雖然口中說時運不濟,心裡想來也應該是真服。」

    那粗獷漢子更是又倒了一碗酒一口喝乾,隨即將碗砸在桌上,一手在桌上重重拍著:「這樣戰到最後,靖王爺給他一劍,也是寬仁大量,敬重真英雄。」

    這一句頓時引來不少贊同:「是啊,就是的。」陳老頭也點一點頭:「這樣的死法,去了也沒多少痛苦。所以才說我們靖王爺——」

    「唉唉唉唉,不對不對!」

    一句話沒說完,旁邊突然冒出一個意外反駁的聲音。眾人頓時一齊轉頭,風司冥與劉復也隨之尋找語聲來處。只見柱子後面有淡藍色布衫拂動,卻因柱子擋著,看不見人的正面,只是聲音聽起來十分的年輕。「依您老的說法,這賀藍.考斯爾是冥王親手送他上路的?可我怎麼聽說,冥王跟他對戰一場,想給他個少點痛苦的去法,可那賀藍卻非但不肯領王爺的好意,反而突然起暴想要魚死網破同歸於盡。幸虧王爺後退得快,沒有讓他得手。周圍將士們萬箭齊發,他這才被射死,死的時候還仰天大笑;屍身的全身上下都扎滿了箭,卻不肯倒……」

    「去去去,哪有那樣的人!」陳老頭頓時揮一揮手。「全身扎滿了箭跟刺蝟似地還不倒,哪裡會是這樣,那不是成神人了嗎?就是我說的,冥王給了他痛快的一劍,賀藍就死了。」

    「可東邊來的傳說中不都是這樣,說那賀藍中了數十上百枝箭,死而不倒的。」

    「既然傳說,哪裡就是真事兒了?草原上總要誇讚些自家人的英雄。這一戰裡頭造出多少忠貞剛烈的……那些真真假假我小老頭兒不敢說。可只有這最後一場跟賀藍.考斯爾的決戰。是我在冥王軍地侄子回來親口說地!那天他就在紅土坡地戰場,跟在韓臨淵韓將軍身後,看得真真的!再說,那些傳說裡面,哪個不說賀藍身高九丈、血紅的頭髮、銅鈴樣的眼睛?我外甥跟軒轅皓軒轅大帥,鷲兒池大戰的時候,就被他斷去了右邊半條胳膊。還是因為大帥才撿了一條命。回來後形容當日景象,說那賀藍.考斯爾也並不高大,薑黃色頭髮,面目縱凶狠也不能說猙獰,九尺高是絕對沒有的!或者,是因為騎了高頭大馬,才夠得上九尺的高度?」

    聽到最後一句調侃,眾人頓時發出一片大笑。坐在他身邊地中年人笑道:「老哥的侄子外甥都在軍中。還有參加了最後決戰的。可不是立了第一等軍功?縱受了傷也不十分要緊,得了性

    ,朝廷的撫恤那是虧不了有功將士的。這樣說。老軍功的人家了!」

    「哪裡哪裡?說什麼有功,只不過就算一介小老百姓,國家有事情,也一定要出自己的一份力。想想咱們靖王,那是多好的一個王爺!小小年紀就領兵打仗、保家衛國,戰場上衝鋒陷陣是頭一個,軍營裡賞罰又是公開公平,愛護帳下地士兵就跟愛護自己地手足兄弟一樣。到不打仗的時候,處治朝廷裡的事情,又都是認認真真,從沒說年紀小就糊塗對待過去,甚至肯委屈了自己地名聲兒,設計了妙計查出河工案子的真正底細,給百姓做了主!還有靖王妃,王爺娶了個賢德的王妃,仁慈寬和,憐老惜貧,拿自己的首飾脂粉錢出來修了養老敬老的公館,京城裡因為戰事沒了兒女照顧的老人都接過去專人照顧著,沒了父母的娃兒也照顧著,還送到京裡五城坊的官學唸書,出的都是她與王爺自己的俸祿銀子。聽說皇后娘娘喜歡她,常常賞她珍寶、綢緞,大凡不違反朝廷規矩、可以折換了銀錢的東西都讓她拿出去,施捨給神殿神社下的醫館、學堂……這樣的王妃娘娘,偏偏遭了東炎的毒,沒了世子,連娘娘自己都差點沒保住。當年聽到王爺起兵報仇的消息,誰不義憤著,摩拳擦掌要跟著王爺過去好好跟那些黑心壞了腸子的混蛋鬥一鬥?」

    「可惜您老年歲大,冥王輕騎一夜九百里,您老骨頭老腿的追不上嘍!」

    藍布衫的年輕人語氣裡分明帶了些諷刺,那陳老頭卻越說越是認真:「哈,我追不上,可我有兒子、孫子!兒子本來就在多馬將軍的飛羽軍裡頭,孫子,我聽到消息,當天就要他收拾了東西趕到玉乾關報名參軍——這不,年下的這場大戰,他爺倆兒可是趕上了,都立了一點小功,回來給我掙足了臉!現在我在北海沿子走,哪個聽說了不對我陳老石點頭,豎大拇指讚我又敬我三分?家裡頭那戶本來說了四五年都說不定的田莊財主,最近那家的太太天天都湊在我老婆子跟前套近乎,就等我孫子從東邊回來,小一對的就成親!」

    「哈哈,這可是大喜事,要大大恭喜您老!只不過,有件事情方才聽得有些不明白……」

    「什麼事?我慢慢與你說。」

    「老伯伯剛才說,家裡兒子、孫子、侄子、外甥,都在軍中,一家子立了不少的功勞回來,實在值得人敬佩。只是,咱們北洛軍隊的規矩本來也嚴,經過靖王端正整理後就更加精細。軍規章程裡說的明白:一家當中兒子參軍了,父親就不該參軍,兄弟有三個的最多只許參軍兩個,兩個的只許出一個,若是獨子就決不讓上戰場了。老伯伯兒子、侄子、外甥都在軍隊裡,連同孫子也都為國出力!倒是讓人忍不住想問一聲,您老竟有多少個兄弟、又有多少個姊妹啊?」

    眾人一想,頓時一片哄堂大笑。陳老石呆了,臉皮發紅,張張嘴正要開口,對方又慢條斯理來一句:「不過,倒是真正的上陣父子兵呢。」一句話出,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雖然客棧裡聚集的多是南來北往的客商,說話玩笑,都並無什麼惡意。可是此刻一堂笑聲,卻是讓陳老石一張滿是滄桑的面孔由紅轉青。猛然一拍桌子,老人霍地站起:「笑,笑,笑——笑什麼?你懂什麼?!這是恩典,朝廷的恩典!見我們心誠,才開了特例,查好了各人的身家情況,家裡有人照顧或是沒掛累的,生產活計、吃穿不憂的,允許也參軍上了戰場!我們這才能報了名,給國家盡一點心。我老頭子平日在外面跑,也受了朝廷多少好處。這一回朝廷打仗、運糧草兵餉,我們常在北邊走的都說棄了買賣也要助一助力,結果最後還是折算了本錢給我們。官府還說名字都記下來了,以後商貿再大開的時候,要頭一批給我們發放行走的文書——這都是朝廷的天恩,是皇上體貼我們小民的心思!我侄兒、外甥的名字軍薄裡頭明明白白,給了你只管查去,還有假的不成?說看見戰場怎樣就是怎樣,誰有閒心拿這個編了話騙人?」

    陳老頭一句說得比一句快,一句比一句響,且說著就要喊客棧老闆夥計拿了筆墨當真把子侄名字寫下來。眾人知道玩笑開過,急忙攔住:「老哥哥怎麼急了?」「都是幾句玩笑話,當不得真!」「唉唉,他讀書的小孩子,自家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屈解了您一片誠心誠意,更不曉得您老在外面的甘苦……」

    眼看著廳堂上一片混亂,劉復皺一皺眉,剛要轉頭與風司冥說話,卻聽輕輕一聲,「看!」頓時轉頭,只見人群中間走出一個藍布衫的書生,到被眾人扶著勸住的陳老頭身前深深行一個禮。劉復心下稍安,但眉頭隨即又擰起,「九爺,還繼續聽這些麼?飯都用完了,茶也喝了。這裡人多嘴雜,還是上去的好。」

    風司冥微微一笑,「不,再等等……也再聽聽。」

    劉復一怔,也不知道這些與真實戰場頗有出入的故事風司冥覺得哪裡有趣。眼見著廳堂當中人們議論戰事、議論冥王的氣氛越發熱切,身為靖王親衛,劉復心中不禁越發尷尬,更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正自忐忑間,突然聽到外面車馬聲響,隨著下車、牽馬、幾乎模糊的吩咐問話,然後,客棧的客堂大廳裡邁進一個人來。

    雖然略有些晚,但此刻進到官家的客棧也不奇怪。劉復只是目光一掃,並不在意。但那人再邁進一步,黑暗中面孔猛然被屋中***照亮,劉復確實頓時瞪眼、張嘴,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一領簡單的青灰色長袍,頭頂整齊的髮髻下一張素面,一身的風塵僕僕,全沒有一點平日傳謨閣中四平八穩起坐威儀的宰輔景象。年紀四十許的中年男子踏進門來,任客棧老闆和店伙慇勤地亮著嗓子與身後跟進來的一名隨從說話,目光卻自顧自在廳中掃動,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緩緩轉頭,卻見風司冥微笑,起身。

    「劉復,安靜地帶林相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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