逵二十七年六月六。
子夜。
緋櫻宮,晟星殿。
司時沙漏又一日時光度盡,子夜定時,傳遍皇城的洪亮鐘聲中,鴻逵帝卻似只聽得見殿側那巨大機關復位的一陣幾乎與其形體不配的輕微聲響。
又是一天過去,現在是……鴻逵二十七年六月七了。
微微抬頭,凝視神台上莊嚴威儀的神像,御華焰似有所思,嘴角輕扯,流出一抹輕蔑笑意。但目光隨即一轉,對上一身牧羊女子裝束的凱菋朵絲,見原屬草原貧女的祖先女神眼中真誠的慈愛與不知所出的悲哀,鴻逵帝只覺心中猛然無由來地一酸,急忙強穩心神,深吸兩口氣,隨即起身到神台之前,再取過一支供香奉上。
口中低聲祝禱過兩遍,御華焰才將供香插到香爐。但供香插入一刻,鴻逵帝手上動作猛然頓住。半開的殿門緩緩打開到最大,望著神像上映出的巨大身影,鴻逵帝僵硬著,沉默片刻,才一點點慢慢轉過身來。
「賀藍,是你回——」
「是我。」御華真明簡潔地應聲。隨手取下頭上雄鷹展翼盤護的鐵盔,大踏步邁入神殿,一身鎖子戰甲摩擦著,在寂靜午夜裡發出一陣異常清晰的響聲。抬頭,對上御華焰驚疑不定的眼神,「賀藍已經被圍困在紅土坡西南三十里處一塊低地,身邊士兵大約百來,沒有戰馬。」
聞言,鴻逵帝嘴角連扯幾扯。卻終於沒有完成一個哪怕最勉強的微笑。慢慢轉過臉面對神壇,御華真明全神貫注才聽到他幾乎微不能聞地語聲:「啊,朕知道了。」
鴻逵帝雙手成拳撐在神台邊緣,站在他身側後方,御華真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一絲水線順著玉雕的神台表面,從鴻逵帝雙手緩緩落到地下。心上一陣陣刺痛襲來,御華真明轉過眼,深吸一口氣。這才用努力平穩後的低沉語聲道:「陛下。請……請以自身為重。以東炎大業為重。」
御華焰輕嗤一聲,也不轉身:「以東炎大業為重,那為何大祭司又轉了回來?」話一出口,御華焰猛然驚醒,倏地轉身,一雙眼直逼御華真明,「難道——」
御華真明苦笑一下。|後將一身沉重的戰甲一點一點褪下,略略收拾一下戰衣下白色的祭司袍服,最後,才將整理好的戰甲雙手奉上鴻逵帝。「皇上思考周密,風司冥果然沒有留下京城周圍缺口。御華真明無能,只能夠稍稍引開韓臨淵。而太子殿下一行此刻安危如何,臣……現在並不能得知。」
御華真明沒有下跪。只是深深躬下腰。但御華焰卻只覺得他身上像有千萬座大山一齊壓下。夜寂無聲,而這股沉重壓力,又更從夜風中緩緩拂動的祭司白袍上。一點點轉到自己的頭頂。一時彼此沉重地呼吸聲,彷彿突然化作有形地絞索,套上殿中喘息愈急地二人咽喉。
「皇上,皇帝陛下——」
內廷總管少有的驚慌失措的呼喊從殿外傳來,猛然擊潰晟星殿令人窒息的寂靜。鴻逵帝霍然抬頭,轉眼,福安正雙手亂舞地奔向大殿,身形搖擺步伐凌亂,到殿前更是腳下一個趔趄,身子直接撲在大殿門檻之上。卻是直直揚起脖子,瞪大了眼睛向鴻逵帝一迭聲叫道:「皇上,皇妃她,她——血,滿身是血!皇妃她回來了,全是血……還有太子!他,他們……」
聽到「皇妃」兩個字,御華焰已經猛然竄出,兩步到福安身邊將他一把拎起:「回來?血?你倒是快說皇妃和太子到底怎樣?」
「別慌!定神——福安,一句一句慢慢說!」
快步走近兩人,御華真明按住鴻逵帝肩膀,令他放鬆手上力氣放開福安,隨即又在內廷總管背上拍兩下替他順氣。福安果然打一個嗝隨即站直身,吸一口氣,承受住御華焰似要冒出火來的雙眼逼視說道:「奴才奉皇上的旨意,森嚴內宮,今夜陛下說在晟星殿不用人伺候之後,奴才就按規矩領了人巡查夜間內宮各處宮門。走到南光華門外,突然地,就聽到一片吵嚷,還有馬蹄響聲。然後,已經閉上的宮門猛然撞開來,真珠皇妃騎著馬就衝了進來。見到奴才皇妃勒了馬,大聲吩咐守住各處宮門,然後就一路往後宮中去了。皇妃與奴才說話間,火光底下清楚地看到皇妃裙子、衣袖上都是血,靴子尖上甚至還有沒干地血滴下來。皇妃懷裡抱著太子,用面紗還不知其他什麼遮了半邊臉,但服色還有頭冠之類都看得出就是太子殿下。奴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皇妃和太子怎麼會從宮外回來,看著內監和宮衛閉嚴了宮門就急忙趕過來報告皇上……皇上,這,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啊?」
福安說得又快又急,中間還因為緊張混夾進不少他家鄉部族的俗語,但鴻逵帝聽
說明心中卻是一陣安定。見他最後發問,御華焰拍「發生了什麼你先不用問——現在只吩咐各處宮人嚴守方位決不擅離,然後就到皇妃宮中伺候,無論她說什麼要什麼都一一聽著。朕,馬上就過去。」
「是的,陛下。」
福安躬身行一個禮便一路跑出殿去。鴻逵帝吸一口氣,慢慢挺直背板:「大祭司。」
「皇帝陛下。」
注視御華真明直直相對的雙眼,御華焰嘴唇挪動幾動,但最終沒有發出一言片語。沉默相對半晌,鴻逵帝轉開目光,凝視神像前琥珀光彩流轉的四足鼎狀的香爐:「看來,只剩下這最後的手段了。但既然大祭司已經回來,這個最後的決定。朕……就交給皇叔了。」
「太子……熹兒已經睡了?」
輕輕踏進寢殿,御華焰小心地控制腳步,一步步穩穩走到床頭,見坐在床邊地真珠皇妃猛地回頭,鴻逵帝急忙示意噤聲,轉頭注目床上孩子,鷹眸裡閃出一絲極淡地柔情。
「是。受了一點驚嚇,但到底是御華氏的子孫。沒有慌張失措更沒有哭。回來換了一身衣服就安心睡下了。」
注意到睡著的孩子臉色遠比平日蒼白。御華焰心中歎息,嘴角隨即浮起一絲苦笑。伸手扶在柔聲應答地女子肩頭,感覺到手下明顯的一跳,御華焰頓時撒手,瞪視真珠皇妃的雙眼閃出一時無法控制的驚駭:「真珠兒,你地手……」
「只是肩膀上吃了一箭,已經包紮過。沒有妨礙。」向鴻逵帝安撫似地微微一笑,女子伸手撫上被嚴密包紮,高聳起一塊地肩頭,「槍林箭雨,臣妾這一次可是真的見識到了,但,也不過如此——都說北洛作戰勇武,還不是被我一個手無寸鐵還抱著孩子的女人闖了出來?皇上從來神威。此番都是顧忌太多。何不撇開這些,開城一戰?定然將敵軍一一擊潰。」
看著女子十足無畏的澄澈雙眼,耳中是她豪邁爽朗的話語。御華焰不由微微笑一笑。伸手,小心握住真珠皇妃雙臂,隨即與她輕輕靠一靠彼此面頰,「朕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真珠兒,若朕可以撇開,早就撇開了。現在,你回來,熹兒也回來,雖然朕的本意是萬分不願如此,可是真正看到你們,朕的心裡實在有些歡喜。」
真珠皇妃一笑,蒼白地臉色升起些嫵媚的暈紅:「神明教導夫妻一體,草原族民更說夫妻當如高山上的巖鷹,伴侶絕不分離。只要皇上真的喜歡,臣妾是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陛下的。」
「夫妻一體,夫妻一體……你說得對呀,真珠兒。」見女子臉上紅色瞬時褪去,轉眼間一陣慘白,御華焰淡淡苦笑一下,放開握著她的手,「雖然知道你一直沒有改變的心願,可惜,就算是現在的時刻,朕也不能答應你。準備好熹兒地衣服鞋帽吧——如果承露台上鐘聲和號角同時響起,就讓太子到朕地身邊來。」
見御華焰說完便抽身向殿外走去,真珠皇妃頓時心中冰涼。猛地撲向鴻逵帝,女子一把抱住皇帝雙腿,抬起頭,臉上已是淚水泗流:「那皇上現在又要到哪裡?難道,陛下連這點時間都不肯留給臣妾,不肯留給臣妾和太子?」
御華焰微微笑一笑,伸手輕輕扳開真珠皇妃抱緊的手指,「不是朕不肯,真珠兒——是朕不能,不能。」
「陛下,陛下……」
將妃子的疾聲呼喚撇在腦後,鴻逵帝快步走出殿外。一轉眼,福安恭恭敬敬垂手立在一邊,見自己出來眼中卻是閃出無法抑制地欣喜光彩,御華焰心中又是一聲輕歎,「前頭帶路吧。」
自從真珠皇妃入宮漸漸得寵,到生下的熹皇子被冊立為太子,她的寢殿已經由最初的位置向皇后中宮方向搬了兩次。因而此刻,從真珠皇妃所居殿閣到梅爾瑞麗皇后的中宮,不過區區百步距離。福安親自執了宮燈為鴻逵帝照引,一路當先走得又快又穩,而兩側侍女宮人臉上也多帶了夜間少見的明亮光彩。
這些單純又忠心的奴婢們哪……
鴻逵帝暗暗搖一搖頭,嘴角卻是不知覺地揚起。只是抬頭,看到中宮匾額倏然在眼,笑容頓時斂起,鐵灰藍色鷹眸光芒一沉,向急急忙忙伏跪在地的首領太監喝一聲:「怎麼只有你這奴才,皇后呢?啊,難道……出事了?!」心上突然一道寒慄,御華焰提步便向宮中衝去。
「皇后在宮中……」被鴻逵帝一撞站立不穩的大太監正自搖晃,但見皇帝衝進殿去的慌忙背影,頓時也著急高叫起來。但此刻已不僅是鴻逵帝,就連福安等跟隨皇帝的一眾宮人侍女都面露驚惶,他只好張開手臂將跟著也要衝入宮中的眾人攔下,「莫慌莫慌,皇后沒事,娘娘還在宮中……」
一口氣衝進內殿,見到
十年不曾變化的熟悉佈置裝飾,御華焰卻也鎮定下來吞吐兩輪。看一看左右,鴻逵帝這才慢慢向日常起居地側廂走去。
果然,妝台前,皇后梅爾瑞麗正襟而坐,指示貼身侍女為自己戴好純金打造的孔雀翎頭冠。
「不年不節,也沒有儀式慶典,皇后怎麼把這一套頭飾都戴上了?」御華焰微微笑著,目光卻瞥過她一身同樣華貴而繁重的紅底金絲竹銀皇后正裝朝服。
鏡中映出梅爾瑞麗的面龐嚴肅而平靜。珍貴的脂粉掩蓋住每一條細小的皺紋。襯得一張原本膚色白淨的面孔直如純白的貝列特崗巖一般。一身在東炎只有帝后才能擁有地朱紅。與班都爾特有地黑中流轉出暗紅地眼眸彼此呼應。但這滿目的紅色中卻沒有往日的喜慶熱烈,只令人感覺一股深重的絕望慢慢充斥滿週身的空氣。
看著鏡中鴻逵帝不斷變化的表情,梅爾瑞麗揮一揮手示意侍女退下,這才從座上轉身,卻不站起,抬頭直視鴻逵帝:「臣妾只是想,像平時一樣。早一些穿戴整齊。這樣陛下就不用多等,臣妾隨時可以聽從召喚,跟隨陛下上路。」
御華焰聞言張一張口想要說話,卻只覺所有的話音都被窒在喉頭。深吸一口氣,反覆吞嚥兩口口水,這才緩緩走近梅爾瑞麗。「皇后,朕其實……」
「皇上什麼都不用說了——臣妾明白,我始終都是您地正妻。東炎唯一的皇后。」梅爾瑞麗微微笑一笑。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凝視御華焰片刻,目光顯出一絲淺淺的柔情,「如果真的是最壞的結果。臣妾也已經準備好,陛下請不要擔心。」說完,重新轉向妝鏡,取過妝台上紅色口胭,小指挑起一點落到唇上輕輕抹勻。「此刻陛下一定還有許多要務,臣妾……不想打擾,也不敢再留陛下。」
「皇后,梅麗……」御華焰一時只覺嘴邊無數話語,卻怎麼都選不定一句開口。凝視梅爾瑞麗金冠罩束的如墨黑髮間透露出的一線脖頸,沉默半晌,「你……你知道京城外的情勢——雖然一年中除了幾日節慶你從來是不踏出中宮一步,可是宮裡宮外你知道該知道地這一切。」見孔雀翎地金絲輕輕顫動,御華焰深吸一口氣,「那一日,其實是你私放了戴黎爾對不對?因為她是班都爾公主、族長唯一的繼承人,而你,是班都爾的郡主,她地——」
「她的姐姐。」梅爾瑞麗淡淡一笑,「就算嫁與御華一姓,也不會改變我班都爾子孫血緣。為部族她竭盡心力,甚至甘願放棄一個女子的幸福,但身為班都爾族民她的親人,怎麼可以眼睜睜任她受苦?而我自己這一生已經得不到的,又有什麼不可以成全她去努力得到呢?」
開口詢問的一刻已經後悔不該在此刻挑起話頭揭破最後一點夫妻的默契,及至聽到梅爾瑞麗後一句似有心又無奈的反問,御華焰心中越發不是滋味。「可,梅麗,你是皇后。」
「但戴黎爾卻不是御華王族的公主,雖然她被冠上了這個姓氏。或者,就算御華緋熒是御封的公主,但既然是東炎的公主,屬於後宮中皇親命婦,那就只在皇后的治理管轄。婚姻配合由皇后主持,出入宮闈,也只需經過皇后的許可。」梅爾瑞麗微微抬頭,雙眼直視鏡中鴻逵帝身影,唇邊升起一絲冷淡的笑意,「雖然臣妾很少向陛下表達自己的見解,或是提什麼想法要求,但陛下向來知道臣妾,只有認定了的事情,臣妾才會動手去做。身份地位也好,職責使命也好,該是自己要承擔的絕不推辭,也不許任何人懷疑自己的判斷和決定。臣妾不願與陛下爭吵,所以關於這件事情,臣妾不想聽到陛下再多說一個字。」
像是無法承受素來溫和守禮的女子突如其來的咄咄逼人,御華焰慢慢背轉過身去,苦笑著,眼前卻浮現出另一雙暗紅色流光閃爍的堅定眼眸:班都爾,這便是班都爾的女子。從來,她們從來就不會像溫室裡生長出的脆弱,也不會偶然得勢便盛氣驕囂;縱然外表馴服柔順,縱然多年被冷落沉默,骨子裡總是一副完固剛強。只是這樣的性子遇上自己,卻終於都可惜了……
「梅爾瑞麗。」
「是,皇帝陛下。」
「皇后的判斷決定不容懷疑,朕,也從來不後悔自己的決定。此一番國家大難,已經無多少希望平安度過,但一路上能得皇后相伴,不棄不離,朕的心中終究還有安慰——凱菋朵絲在上,神明終究是顧念著她的子孫親族。」
聽得出鴻逵帝語聲中不住的微微顫動,梅爾瑞麗終於垂下雙眼,「請陛下放心去——梅爾瑞麗,總是跟隨著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