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 憤英雄怒(下C)
    露台。

    雕欄堆玉,五層相疊,位於煌明和通明兩座大殿之間的承露台是緋櫻宮中最高平台,站在頂層寬闊平台之上,可以俯瞰到除身後最高殿閣煌明殿外的宮中全景。

    這座氣勢恢宏的高大平台,向來只為東炎國中最隆重的儀式慶典開啟。平台四角八面所設承露銅人頭頂金盤收集的露水,是晟星殿每日取以供奉西斯大神的珍重供物,除了特定的宮人和侍奉神女,無人允許登台,更不能靠近。

    但此刻,一身雍容華服的孩童卻瞪大了一雙眼,好奇地打量著,更伸出雙手輕輕撫摸這平日裡猶如神像般尊貴的承露銅人。

    鴻逵帝輕咳一聲,示意福安將跑遠的太子帶回身後一眾皇子公主中間,隨即轉過眼,靜靜看遠方自京城中央大道一點點逼近禁城的火光。

    六月盛夏,原本是一年間最炎熱的時節,此刻的夜風中卻透露出一股反常的寒意。黑夜裡無數閃動的火光,勾畫出蔓延泗溢的清晰路線;火光裡無數亂晃狂舞黑影,奔竄跳躍推搡揮搖,騷動彷彿鬼魅,支吾猶如妖魔,映襯著身周圍眾人的戰戰兢兢噤若寒蟬,越發顯出詭異和恐怖。

    火勢蔓延,而隨著那被東炎歷來奉為神明崇拜的強大力量向禁城一步步逼近,鬼哭般淒厲的風中逐漸聽得出人們恐懼、悲痛、絕望的嘶嚎。樑柱傾頹、屋宇崩塌,大火熾燒中各處連續不斷的爆裂。混合著無數毀滅破碎地聲響,與人們徹底混亂的叫囂奔突,從四面八方一齊直撲向皇城中央。

    而兵戈相交的聲音,則似被這一切淹沒,縱使竭力沉心靜氣,也無法從耳中那一片混亂嘈雜中分辨區別。

    但御華焰心中非常清楚,從京都外城的第一道城防被攻破,到敵軍侵入城市一路攻殺到皇宮禁城。這其中無論有多少不屈不撓的堅強抵抗……其實。要不了多少時間。

    一日一夜。

    護送太子御華熹的隴君與真恪廷哲一行。在城南遭遇冥王軍大將韓臨淵。雖有御華真明及時接應,亂軍中隴君和真恪廷哲還是拚死方才護得太子與皇妃逃脫,而重傷的兩人在突圍回到京城後相繼停止了呼吸。從這一次遭遇戰開始,北洛正式發動了對兕寧的最後攻城。韓臨淵率領軍隊,在風司冥四十萬人馬正於紅土坡與考斯爾大軍決戰之時,向佈置在京畿地近十萬守衛御軍,從東南西北四個方面同時發起猛烈攻擊。四面齊攻地氣勢震懾。超出料想地分兵數量,堅決凶狠的強悍戰力,不過半個時辰各門已紛紛告急。而更重要的,是韓臨淵的攻城,徹底切斷了京師與紅土坡賀藍.考斯爾的聯繫,將城中最後的消息停頓在第一將軍與小隊兵將被敵大軍包圍生死不知的緊要關頭。連續激戰,城外訊息始終不通,隨著時間過去。竭力自寬地人們漸漸喪失最後一絲希望。而僅僅是心緒上稍顯鬆懈,便被戰場感覺異常敏感的韓臨淵抓住了機會——

    絕望,京城的百姓乃至官員。也許只是對危機降臨的本能感知,消息不通時的猜測和惶恐。但在自己,卻是自從御華真明帶來京北戰場確實信息起,調動了全部精神意志也無法控制的一股從心底散發到全身的冰冷:數十萬大軍對區區百餘人的包圍,縱然賀藍.考斯爾戰神下凡天人臨世,又如何在風司冥、慕容子歸、簡頓之等北洛將領地嚴陣以待中突出重圍?韓臨淵黎明時分起開始全力攻城之後,到日落前自己收到地來自京城外最後一份軍報,探馬在城北十五里看到了與皇甫雷岸騰蛇旗會合的冥王大旗。考斯爾曾莊嚴起誓,但使有自己在一日,必不令風司冥向京師推進一步。而從紅土坡到兕寧城外,這將近百里漫長又切近的距離……已經說明了一切。

    是一對一拚殺地一擊致命,或是重陣包圍的萬箭齊發;是車輪大戰的精疲力竭,直到流乾最後一滴鮮血,或是突如其來的一支冷箭,讓兀自奮戰的勇將去也含恨……不願去聽奏報,不願去想結局,緊閉的眼前卻不斷浮動緋櫻宮門遠去的身影,腦海中不斷迴響晟星殿裡永誓守衛的鏗鏘嗓音。

    三十年風雨同舟,此一刻誼斷緣盡;三十年禍福共擔,終止剩自己一身然獨行。

    而一人獨行,以一人之力,所行,又能有多遠?

    緩緩睜開雙眼,御華焰靜靜看向那一道似是從遠方漫天火光的背景中倏然跳出的身影。襟袍飄灑,屋宇殿脊上一路縱躍躚,彷彿大鳥乘著火焰的熾風自如流翔。

    「是時候啦……」低低向自己笑一笑,「福安!」一揮手,內廷總管已經躬身捧出一隻巨大的銀製托盤,托盤上排滿小巧的琥珀酒杯。看一眼酒杯中被火光照得色澤酡紅的酒漿,鴻逵帝嘴角微揚,隨即將目光轉向身後那一群被宮人們簇擁護衛著的,最大年齡不過十四五六,錦衣華服,面容卻多少驚徨迷茫的少男少女和孩童。示意每人都從托盤上取過一杯,「喝吧,喝完就可以回去睡了——如果能夢到和今晚一樣盛大的煙火,就是被凱菋朵絲護佑著的。」

    像是不知身後來人般任憑背心相對,更不去理會那些因為有人突然掠上承露台而一陣騷動的侍衛宮人,鴻逵帝只是用柔和而堅定的聲音督促每一個孩子都將杯中酒漿喝完。輕聲數過放回到銀盤的酒杯數目,又讚許似的俯身拍一拍將酒一口喝乾隨後捧了空杯子到自己面前邀功的太子御華熹,御華焰這才直起身,慢慢回轉過身來。

    青衣的男子,靜靜站在承露台上。距離自己十步遠地地方。

    黑夜遮掩了男子的面容,卻掩不住那一雙倒影出京中戰火的澄淨而幽深的眼。火光眩天的橙紅背景下,一身原本清淺的衣袍被映得濃重深沉。台上無數宮***炬,照耀著他衣領袖口精細繁複的繡線,更為男子週身籠罩上一層難以言喻的浮彩光華。

    「水天無岫」,那一脈猶如水行天上地歷歷風采傳承到眼前這個男人身上,卻像是……異常地適合無邊地戰火烽煙。

    「來得可真快……雖然,這種時候不表示任何『歡迎』。柳青梵。」

    相對沉默許久。像是終於從自己思緒中抽回神來。鴻逵帝凝視柳青梵,唇角

    抹極淡卻真實地微笑。

    「不過朕真的很驚訝,自開戰以來始終恪守監軍與督點司正身份,將一切戰功歸於靖寧親王的柳青梵柳太傅大人,竟然會搶在冥王和其他將領之前趕到緋櫻宮。」

    目光一沉,柳青梵隨即將視線從鴻逵帝身後那一群年少的皇子公主們身上收回。「柳青梵也很驚訝,鴻逵帝陛下竟沒有在禁宮再設衛隊。反而將些不及冠齡甚至少不更事的孩子集合起來。難道,鴻逵帝陛下認為他們的血肉,會比城外那些驍勇死戰的草原士兵更能阻擋我北洛大軍地腳步前進?」

    「當然不是如此——朕,只是不想讓他們錯過生命裡這一場最盛大的焰火。」

    微微扯動嘴角,御華焰在城中火光照耀下笑容卻格外陰鬱。青梵心中一驚,目光一轉,頓時看清托盤上酒杯的特殊材質。見他目光中隱隱的震驚和不信,鴻逵帝嘴角笑容越發加深。「朕自知不是什麼親切慈父。今日這一家父子團圓相聚的機會,也還都是拜柳太傅所賜。」

    眼見御華焰說話間一些年紀較幼的孩子已經開始身體搖擺站立不穩,柳青梵袖下拳頭握得緊緊。「御華焰……」

    「草原有一句俗語,一個父親無論何時都不會拋棄他的兒子,就像雄鷹不會拋棄自己的羽毛。柳太傅博聞能記,不知聽說過沒有?」順著柳青梵目光微微側頭,見他視線落在已經倒在福安懷裡六歲地御華熹身上,御華焰目光微黯,但隨即嘴角一抿扯出一抹似諷非諷、意味不明地陰沉笑容。「而正像兒子如雄鷹毛羽能溫暖父親,父親也是支撐兒子的羽翼。那一年獵場上柳太傅曾說『鴻鵠之志,凌越天雲』,可失去了羽翼的鷹又如何飛得起來?」

    「鴻鵠之志,凌越天雲」——這一句,正是五年前鴻逵帝冊立太子地大典過程中,東炎群臣及各國使節按照草原習俗為太子週歲生辰獻禮時,自己將之與射得的青鵠一併奉上的八字祝語。五年前的兕寧,猶自記得那個十月,天高氣爽,草勁風疾,最廣闊土地上的隨心奔馳,最盛大圍場中的一展身手,還有並肩縱馬逐雲的那一道最明亮的紅……青梵眸光突地一黯,銳利視線頓時向御華焰直射而去。

    御華焰卻似對他的目光毫無知覺。走近福安,從他懷中抱過合起雙眼彷彿已經睡熟的太子,又低頭凝視半晌,才抱著孩子一步步慢慢走到平台上早已準備好的御輦邊。將孩子在御輦寬闊的座位上放平躺好,然後取過一條薄毯仔細蓋好,御華焰淡淡掃一眼身兩側強自噙淚、倣傚他動作將其他皇子公主也都一一安置到各自步輦中的宮人,又沉默片刻,方才向一直背對的柳青梵轉過身來。然而雙眼與他視線相接,隨即順著他目光移向托在半空的右手,鴻逵帝身子頓時不由自主地狠狠一震。

    「鴻逵帝陛下,你究竟在等誰?冥王、韓臨淵、皇甫雷岸、慕容子歸,我北洛此番出征的大將,還是……御華真明,你的大祭司?」

    微微笑著,指尖稍一用力,精緻小巧的四足琥珀香爐頓時在手上輕輕旋轉起來。凝視鴻逵帝一點點扭曲變形的面容,青梵緩緩搖頭,始終如幽深古潭沉靜無波的黑眸終於閃出不再強加克制的光彩:「想要玉石俱碎,在會集了御華王族的承露高台下埋藏萬斤火藥,用親手斷送王族吸引住北洛軍中全部重要的人物,拼著魚死網破也要將對手與你一起埋葬嗎?勇氣可嘉。狠毒可嘉啊,鴻逵帝陛下!只可惜,現在不僅是這承露台下,整個緋櫻宮中所有的火藥藥粉都已經被淋濕或替換,引線被割斷,各處堆積地木材送回它們原本該在的地方。而可以從皇宮之中,控制兕寧第一大神宮底下炸藥啟動,將整個兕寧徹底付之火海的根本機關也在我手裡。現在。」嘴角勾起一道完美的弧度。青梵向御華焰微微欠身。「陛下是不是很想將它要回去?」

    奮力大口呼吸著,鴻逵帝一雙眼死死瞪著青梵,凶狠的目光像是無數利斧直欲將他瞬間剁成肉泥。下意識伸手接過遞到自己面前的琥珀香爐,但手掌握實的一刻頓時驚醒,猛力甩手摜出,與數百年傳國寶器碎裂聲同時傳來的是一聲幾乎要撕裂聲帶地怒吼:「御華真明——」

    縱是見識無數,御華焰一聲之下青梵仍覺異常驚心。口中語聲頓轉森冷:「御華焰,我不會給你最後一擊地機會。你想要玉石同焚,可御華真明捨不得京城內外數十萬條性命,何況,草原向來只以牛馬牲畜殉葬,從不強逼活人。要陷我北洛大軍於絕地,更陷無數京城百姓於絕地——御華焰,他們不是任你驅使地牛馬。就像草原族民並非無知無覺的草木……」

    「族民?拱手將土地送給敵人的人。還稱什麼草原族民?牛馬也比他們更知道守衛家園領土的天生職責!國家——完整的國家,從七百年前聖武立朝,東炎就是一個整體!承認所有部族共享的唯一國號。就意味著部族系屬之上更是東炎的子民!都說草原堅韌,無論怎樣地艱難苦困都要活下來,留下草原的血脈根本——若一切都只是部族為重,又何必有東炎?七百年統御,國境之內竟流傳著但得凱菋朵絲信仰猶在,便無所謂王族推尊、亦無所謂王朝鞏固之論!柳青梵,你也是助胤軒帝改革新政,推平四野號令施為,使從域中至邊境無所差異。以你所知所見,在這統領歸一七百年的國土上有這般背信忘恩、淺薄愚蠢的言論肆虐氾濫,豈不可笑,豈不荒謬?!」

    眼見大勢已去一切再無回轉,御華焰反而迅速鎮定下來,鐵灰藍色的眼睛閃出異常精亮的光彩,冰冷的語氣針鋒相對。「國家有難,雖匹夫匹婦有責。捐棄嫌隙,團結對外,芶利社稷粉身碎骨不足惜,誰能在這個時候說什麼『但保血脈』、『退路生機』,爭辯什麼草木牛馬、道具掩護?不遵君令,不盡職守,只為區區部族私利,勾通敵國串連敵將,千百年家園一朝拱手他人,口中卻振振有辭號稱是為保存國家族人根本,更是草原的頑強堅韌能屈能伸……真是國將不國,豈源自干戈外來。為一個人保命乃至奪權,就敢同時推出數萬、十萬、數十萬地性命作理由借口,甚至不妨牽扯出遠在

    教宗神道,這一篇的手筆,也真是大的可以!」

    柳青梵眉頭微緊,一雙眼冷冷盯住御華焰:草原部族與政權種種他自然素有知曉,鴻逵帝略有偏激然而自成邏輯地說法,他也無意在此刻議論分辯。但聽到後來,鴻逵帝直指御華真明甚至牽扯到自己的言語,卻是終於抑不住冷笑起來:「國將不國,自不是源起外來干戈。背心離德,難道不是你自身造孽?身為君王,言必稱一國公益,其實卻只憑自己所欲;盛氣炫耀,逞淫威於比鄰,全不顧整個大陸與你為仇。而待人御下不用真心,處處牽制猜忌,縱骨肉手足也不能安心委託,心胸眼界狹窄如此,就算權謀用到極致又如何?你東炎朝廷與草原部族的矛盾嫌隙,可不是旁人造成和激化!」頓一頓,黑眸冷睨,「不過,現在你終於可以放心,御華真明已經自盡——『你的』東炎不會再落到他的手中!」

    見御華焰猛然抬頭,死死盯住自己的雙眼震驚之下瞬間清明,青梵語聲淡淡,卻流露出一絲混合了輕蔑的憐憫。「草原上有人活著便已足夠,無所謂萬年的王室、不易的部族。可惜,御華真明的想法並不是鴻逵帝陛下所說的那般。沒有了御華王族的草原,就不是他所知所愛所能為之奉獻一切的東炎。而他從來以為,憑最後留下地一個人的力量。絕擔不起完整的阿史葉迷王族,就像憑任何一個單一部族的力量,支撐不起整個草原一樣。」

    最後留下的一個人的力量擔不起整個王族——「陛下,我會陪您到最後一刻」,眼前閃過白袍祭司的面容神情,鴻逵帝只覺負壓纍纍的心猛然被又一塊巨石擊中。但腰板隨即反而用力一挺,火光下一雙鐵灰藍色地眼睛變成近乎夜幕顏色地深沉地藍黑:「哦,這就是御華真明要你帶給朕的最後一句?雖然敢死。卻未必不是膽小鬼的行為。只不過不肯面對最壞的結局。連逃避都要選擇最能掩人耳目的光明堂皇的方式。就像當日他從景陽宮裡私放走的,骨子裡都是想背叛但不敢、想堅持卻不能地無能懦弱……」

    御華焰一句話不曾說完,冰冷的劍鋒已然挾著一股銳利寒氣凝在咽喉。素來沉靜幽深的眼眸如大海瞬間滔天波瀾:「收回你的話!」

    淡淡瞥一眼劍鋒,目光隨即移上青衣男子如大理石雕的面容。靜靜相對片刻,鴻逵帝輕輕扯一扯嘴角:「只有這件事情動搖了你,只有在這件事上朕贏過了你,是不是。柳青梵……不,君無痕?」

    不待青梵答話,御華焰逕自轉身,走向那些安睡著御華一族最後嫡系子孫的步輦。意味含混的目光在每一個孩子、每一張面容上停留又滑過,直到最後一輛輦車前,鴻逵帝停下了腳步。將輦車裡尚不足歲的嬰兒抱出摟在懷中,湊近嬰兒地面孔,喉頭一陣低喃哄逗。御華焰隨即向車邊低頭侍立地宮女伸出了手。

    「御華焰。你要做什麼?!」看到宮女伏跪的一瞬已是滿面淚水,顫抖著身體交出手心的絹帕,青梵頓時不能抑制地一震。

    「再糟糕地父親也不會拋棄他的兒子。」嘴角一抹奇異的微笑,御華焰目光專注地將手上浸透了酒漿尚未干結的絹帕向嬰兒口鼻按去,「王族的命運只掌握在自己手裡,朕絕不會留下這一件事假手他人……啊!」

    不敢相信會有襲擊從背後而來,吃驚和鋒刃入體的劇痛令御華焰雙手一軟,懷裡嬰兒頓時摔落在步輦發出一陣驟然驚醒的響亮啼哭。搖晃著,從背心劍鋒刺入的地方開始渾身如水波般一陣陣痙攣抽搐,御華焰竭力用最後一絲清醒的神志控制著身體站立挺直,然後慢慢地、向柳青梵一點點轉回過身,漸漸放大的瞳孔裡映出夜幕下男子塔爾神像一般冷峻無情的面容——

    「……主上,主上!」

    驚醒,垂目,青梵右手一鬆,鋒利無匹的寶劍青泓跌落在地,發出一陣脆響。靜靜凝視不曾濺上半點血跡的手,唇齒輕碰聲音幾不可聞:「什麼事,赤錦?」

    扯脫了東炎御侍外袍的男子露出內中的一身深青色勁裝,鬼魅一般迅捷的動作,利落地將承露台上所有還未從驚駭中回神的侍女宮人全部放倒。單腿屈膝,一手按肩跪在柳青梵身前,「主上,這孩子……」

    淡淡瞥一眼鴻逵帝至死掛在嘴邊的意味不明的微笑,青梵垂下眼:「送到閣裡。」

    縱是早已被磨練得萬事不驚,一言入耳,影衛身子還是無法控制地一記微震:「可是主上——」

    「不必多言。收拾妥當的話就退下。」

    見一道月色的身影翩然落下,攔在身前擋住赤錦愕然抬頭直視自己的視線,青梵嘴角微揚,隨即足尖輕佻,落在地上的長劍一跳入手;轉過頭,靜靜看向自緋櫻宮正門一路直奔承露台而來的一片騷動。

    人影、火光,卻不是先前的驚惶混亂。手持火把的士兵在隊伍左右排成整齊的兩列,重裝甲士整齊的行進步伐震動宮闈。從承露高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冥王大旗引導著風司冥與韓臨淵、皇甫雷岸、慕容子歸等一眾先鋒大將,雖在快步的奔走,排列位次卻絲毫不亂。

    柳青梵輕舒一口氣,視線在台上一轉再次停留在鴻逵帝臉上笑容,目光不覺又是一陣暗淡。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影衛直覺反駁和由己任性的理由,只是,不僅僅因為不忍嬰兒殞命眼前的憐憫惻隱,更因為那一句「只在這件事上贏過了你……君無痕」——火光漫天地暗紅背景與二十五年前的除夕雪夜慢慢疊合。讓「君無痕」三個字又一次狠狠撞進內心。

    驕傲果斷的鴻逵帝必不會有這樣曲折的設計安排,但晟星殿裡祭司臨死前一席從容敘說和奉上的先人遺物,已經深深觸動那股刻印在血脈裡的天倫至親。

    啟明夫人、碧游郡主,君清蓮、隴君,北洛君氏、東炎御華、雁班都爾——原來,緣結得那樣長,糾纏是那樣深,而了斷又是那樣決絕:無雙魂斷。隴君殞身。御華真明赴死。鴻逵帝以琥珀霜賜死全體王族……彼此糾纏的一切,就像是當初那枚無解的繩結,便將在兕寧京這沖天地火光中灰飛煙滅。

    「我動搖了你」,居高臨下、

    出事實地話語刺激起心中深埋地痛苦。

    重合記憶的命運影像,讓那一劍最終飽含著深恨遞出。

    然而銳利的劍鋒刺入人體皮肉,御華焰高大的身軀在眼前慢慢摔倒,壓抑半年和二十五載的痛與恨一齊釋放。而同時目睹那一抹意味難明、卻本質安寧平靜的微笑,讓自己對眼前個性驕傲強硬的君王……再不能苛刻。

    「如果……也許……御華焰……」低垂下眉眼,手在劍柄上用力收緊,青梵終於輕輕歎一口氣。

    「材力過人,智足以拒諫,辨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為人皆出己之下……」

    側過頭。只見戎裝整肅地皇子親王一雙眼靜靜凝視自己,青年目光中從未改變的真誠關切,讓青梵嘴角不覺生起一抹淡淡笑容。「能得到這樣的考語。鴻逵帝在這世界上也不算無一個知音了。」

    「太傅?」

    「殿下的這幾句話,一定要寫到《博覽》鴻逵帝的帝紀裡。」

    見短短兩句對話,青梵已然恢復一貫的神態表情,風司冥心中稍定。但目光一掃地下鴻逵帝的屍身和承露台上數十駕華貴步輦,以及四下橫七豎八躺倒的侍女宮人,雖然除了身前青梵劍尖地一點台上再不見其他血跡,久經沙場地冥王還是只覺一股陰寒從腳底直衝心裡。「太傅,此刻外城初定,但內城中還有數處仍在交戰;緋櫻宮裡無人主持,一切尚在混亂。君子不立危牆,請您先往城中神宮——隨行文臣除褚良外,已由多馬將軍護送從伯老城連夜起程,明日……不,今晨一早便能到神宮,隨時聽命伺候。」

    青梵微微頷首,風司冥隨即繼續道,「另外,接到奏報,晟星殿祭司御華真明殉國。請太傅到神宮後,與副執祭司池大人和神宮主持一起,首先為御華王族行禮治喪,並通告大陸。」

    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但黑眸隨即浮出由衷的欣慰與滿意:「是,殿下思考周全,理當如此。」

    風司冥也微微笑一下,但笑容很快斂起。腳下偏轉,青年皇子面向著東方,挺起原本就筆直挺拔的頎長腰身:「太傅,看——啟明星!」

    含笑,承露台上兩人並肩站立,視線所及,從城中尚未熄滅地戰火,到東方最遙遠的天空。

    「是的,是啟明星。」

    「天……就要亮了!」

    ∼∼∼

    北洛胤軒二十五年(東炎鴻逵二十七年,西陵承恩八年)六月,靖寧親王、東督護將軍慕容子歸、東征先鋒大將軍韓臨淵,三路合圍兕寧。飛羽將軍多馬把守捷遼嶺。

    六月十九日,炎、洛東原會戰。會戰過程戰場中心持續東移。

    ~

    六月六日,鴻逵帝旨意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典禮司儀隴君護送太子御華熹、真珠皇妃一行出京。出城向南二十里,遇韓臨淵。交戰至午夜。御華熹等不能突圍,遂返。次日晨,韓臨淵圍攻兕寧城。

    六月七日,賀藍.考斯爾與百十步卒被圍。死戰。考斯爾傷戰將五十餘,死七人。兵毀力盡,兀自搏殺。身中三十餘箭,亡,氣絕而身不倒。

    六月七日,韓臨淵攻兕寧,破。過午,緋櫻宮防破。

    鴻逵帝皇后梅爾瑞麗飲鴆殉國。晟星殿大祭司御華真明殉國。真珠皇妃自縊。王族中凡御華姓者皆奉旨,登承露台,賜鴆,意與城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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