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斜陽隱去雲層下最後一絲光亮,夜風拂動的院落暑氣漸消。
被曝曬了一整天的青石板,輕薄的靴底踏上去雖還不能覺出地氣陰涼,但已經沒有了白天高得令人不安的溫度。微微抬頭,望向東面人家牆角翹起的飛簷底下一彎弦月,彎月襯著靛黑夜幕發出淡淡銀輝,蘭卿只覺日間如湯如滾的內心似乎也因為身周的寂靜而漸漸平和下來。
兀自出神之間,身前青衣男子突然停下腳步。蘭卿一怔,順勢伸出的腳急忙收回。退後一步穩住身形,卻見跟隨在柳青梵另一側的貼身侍衛月色衣衫一動,一隻毛羽灰黑的夜梟已然在月寫影伸出的左臂上落穩。
熟練地解下縛在夜梟腿上細瘦的密封竹管,月寫影手臂一振,夜梟瞬時騰空而起。在三人頭上盤旋了兩圈,隨即雙翅扇動,夜色中悄無聲息便向北方飛去。
那只梟是往承安皇城西北,暢柳湖邊,紅塵自擾居去。在那裡,大司正柳青梵的私宅,自有跟隨了柳青梵多年的侍衛和屬下照顧這些往來於大陸各地、辛苦傳訊的功僕。看一眼待月寫影收下密信便重新起步走向內府書房的青衣太傅,蘭卿隨即低垂了眉眼,腳下加快兩步,緊跟著兩人走進內書房所在的樂水軒。
大司正府的規矩,內外書房要地,尤其內書房為柳青梵籌謀機要,非經傳召任何人不得入內。一應收拾整理的工作都只由四年前柳青梵親口任命地柳府總管,化名尹純、平時被闔府上下呼為「純叔」的月影純一人負責。清掃庭院的小廝在每日大司正回府到內書房前必須退離院落。見青梵三人步入,平日處置了府中他事便只待在樂水軒的月影純立即迎上來。將青梵隨手遞過的水色朝服掛上門廳轉角的衣架,又端了茶盤給青梵和蘭卿分送上新沏的清茶,這才垂了手恭恭敬敬退出書房,同時將門上細竹編製的捲簾輕輕放下。
聽月影純刻意放鬆地腳步在樂水軒外消失,書桌後柳青梵微微勾一勾唇角,隨即收斂了笑容,垂目靜靜看向桌上月寫影鋪開地公文。
抿一口茶水。蘭卿有些不安地在座椅上換一換姿勢。手指無意識地輕扣身邊方幾上一疊一寸來高地公文。帶了幾分緊張和好奇看向青梵身側月寫影。見他靜靜侍立,臉上表情沉靜,絕無一絲與平日不同,袖著密信的手也沒有要將竹管取出呈上的徵兆——方才青梵不曾回頭,但雖說屋外天色已黑,蘭卿分明認得束縛竹管的是表示信息非常緊要的橙色絲帶。不過這位自己第一天認識青衣太傅起便隨時跟隨的貼身侍衛從未見有過任何失職,因而蘭卿心中雖有疑惑。卻並不打算開口。
青梵取過備好的毛筆在文書上圈點兩處。明亮燈光下看得清他眉頭微小地蹙動,蘭卿心頭不由跳一跳。隨即見他在紙張末尾飛快寫了兩句後將文書放開一側,蘭卿急忙起身到書桌前。雙手捧起,「大人,這道給海郡督察史的回函,是不是今夜就從司裡發出?」
「嗯——不過不是單給渤海一個郡,北洛六郡四十一州,明天要以統一的三司明文發出去。公告天下。今天傳謨閣是孫當值?過去的時候記得與孫相先通個氣。」
「是。大人。」蘭卿低頭。薄薄一張紙,捧在手上卻是重逾千斤。「唐子儀也算一朝老臣,海一方郡守做了整整二十年。如此結局……所幸對民生大局無太大影響。」
青梵手中毛筆稍頓:「唐子儀處處圓滑,一向聰明過頭。幾年前朝中風向不明倒還算安穩,河工天大的事情,誰都知道他跟長公主跟風司磊的關係,自己身上硬是不出一點紕漏。最後只落了兩句訓斥,郡守位置一點沒動,可算是奸狡到了極點。這次栽在一個『貪』字上,也叫善惡有報。」
青梵語聲平淡,聲調幾乎不帶起伏,蘭卿卻聽得出其中深藏壓抑的憤怒。自胤軒二十二年夏收起,朝廷開始在督點三司的監督配合下,進行全國範圍內官司倉場庫存實況普查。兩年時間全國各地既有地,和新徵收地糧食、棉麻、重金屬和庫銀等一切庫藏情況被詳細彙集,各府州縣自胤軒十年改革以來的財政狀況也像用子頭一樣被細細梳理了一遍。這個過程中朝廷一方面欣喜地發現連續六年大熟和對西陵等國的商貿讓國庫大大豐盈,但同時也發現相當一部分地方官府官員歪曲朝廷減稅減賦政策、侵吞國家財款,謀求個人暴利。三司制下巡視考查地巡查史,地方監管的督察史和朝廷內主事的監察史,兩年時間發現大大小小的弊案和涉及貪腐瀆職的官員,與倉場庫藏直接相關的佔到三分之一。此外還有相當一部分倉庫在建築養護、人事負責、賬冊管理等方面存在這樣那樣的漏洞和不足。庫藏儲備關係一國命脈,有目標的嚴查之下暴露出的問題,無論數量比例都不可謂不驚心動魄。朝廷因此痛下決心,十個月時間集中力量解決其中涉及的各種行政管理問題,而督點三司與刑部、大理寺則是大力查辦涉罪官員,懲辦的嚴厲程度,幾乎與胤軒帝新政推行之初大肆的廢舊革新相去無多。到胤軒二十四年春季,涉及庫藏的弊官弊案漸趨減少,朝廷、三司方有喘息,卻又有渤海郡督察史曹密奏郡守唐子儀投機糧食買賣,貪瀆違法私吞國財。其時東炎大旱,消息傳到北洛,雖然國中並無天災,人心潛藏的隱約恐慌卻被極少糧商的糧食投機牽引將發。傳謨閣宰相林間非,副相姚嵩、謝譽琳、孫壹緊急協商應對,並有柳青梵利用道門屬下商舖糧行力量影響。這才在最短時間內穩定了國中市場人心。局勢稍緩,柳青梵立時嚴令徹
根源。海郡守唐子儀罪行為很快被層層拆解揭露,彙集所有罪證上報大司正,只待柳青梵批復的文書一發,渤海郡即可立時將唐子儀剝奪職位拿下。按照三司地慣例,由督察史查清罪責的地方官員通常會予以十天時間上京自首,為其留下職官的最後一點顏面。但此刻青梵旨令以明文形式全國六郡通報唐子儀罪行,意味著自渤海郡上京數百里鎖拿的遊街示眾。再不留半點顧念體恤。跟隨柳青梵不短的四年。蘭卿自然知道青衣太傅行事剛正但為人寬和。治政圓轉靈活,對唐子儀這樣的處置,實在是心中痛切恨極。青梵語氣越平淡,積蓄的憤怒越深,而這件事情的性質也越是嚴重。無論朝廷是否已經將事情圓滿解決,也無論解決地過程中所用財力物力人力是大是小,唐子儀這一次地「聰明誤」。罪不容誅。
無他,只因為唐子儀觸動地,正是數月來牽動承安京裡、擎雲宮中北洛君臣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經。
東炎大旱,草原數月雨水稀絕。流經三大國、水量第一豐沛的滄瀾江,在東炎北方的入海口處幾近斷流。斷雲雪山孕育衍生的草原河流紛紛乾涸,原本萬里遙迢一碧的草原觸目只見枯草黃沙。牛羊倒斃,畜死人饑,大陸數十年不曾發生地大饑荒降臨到草原。一時間糧食成為人們口中心中唯一的惦念。而追隨著糧食蜂擁到玉乾關東方國門門口成千上萬的流民。則是讓整個北洛都被強大鄰國這一場巨大的天災震動。
太寧會盟後的連年豐稔,北洛百姓對大熟幾乎開始習以為常。朝廷減輕賦稅鼓勵開荒,神殿發放優良種子取得大幅增產。各類果蔬、桑麻、材木的間作和家畜魚塘的混養方法被逐次推廣,在神殿教宗引導下因地制宜的多種方式生產配合著國內越來越繁榮地商貿往來,讓百姓充分感受到兩國會盟下地安定太平為自己帶來的巨大好處。即便是胤軒二十年春夏之交那場百年不遇的洪水,北洛也在確保了東南糧食產區產量地基礎上,從容恢復了受災地區的生產生活。這種家家餘糧、戶戶有備、食用不愁的盛世光景,加上連年的風調雨順,讓北洛君民都有些難以想像草原旱災的嚴重。面對幾乎「突如其來」且短短幾日間數量便成倍增長的逃荒流民,產生出一種明知沒有必要,內心就是異常難安的恐慌來。
北洛國策,農商並重。但說到底,農業永遠是國家的根本。玉螭宮之變後的四年戰事,國家財力、元氣的消耗不可謂不大。朝廷數年努力經營支撐,對糧食的重視本就超出一般。而三強並立,東有強國始終虎視,太寧會盟後的暫時平穩安定給予了豐盈國庫的絕佳時機,如何不會抓緊一切機會增強國力以抵禦強敵?此刻東炎天災,糧食緊缺,百姓飢餓乃至流亡。災情嚴重至此,北洛自然深懷警戒;雖然國內並無重大災害,對國家、對百姓生活的基本保證,卻是朝廷首先要關心的問題。東炎流民湧向邊境,國家東部糧食價格快速抬升,正是朝廷穩定市場安撫民心的關鍵時刻,唐子儀偏偏在這個時候、在「糧食」這個風口浪尖上倒行逆施,真真可以說是自尋死路自取滅亡了。
想到這裡,捧著文書的蘭卿不由輕輕感歎一聲:四年前碗子嶺水系大水,北方三郡告急。朝廷傾盡全力的抗洪救災中,這位渤海郡的郡守沉著穩定,與到任時間一個三年一個僅有兩個月的潼郡和北海郡郡守范籌、孫壹共同協作,配合三司監察史秋原鏡葉與潼郡天凝神殿主持白肇興,將各項救災、賑災、災後重建的工作安排處置得井井有條,從容且高效。因為這份治理實政的才幹,在其後靖親王風司冥、池郡王風司琪主持徹查的河工弊案中,治下素來嚴厲的胤軒帝對並未查到明顯實據的唐子儀頗為回護,風司磊、長公主等宗親顯赫與地方豪族紛紛因河工弊案落馬之時,對他僅僅施以小懲表示警告。朝中都說唐子儀做官精明,二十年四平八穩的封疆大吏當朝唯一。卻不想這個背後常被人呼作「琉璃球」、「老狐狸」地胤軒朝老臣。竟在六十過半、眼望七十的關口失足成恨,犯下如此大錯,抹殺一切曾經功績,終生背負罵名……所謂不智,或許莫過於此了。
「蘭卿,愣愣的想什麼?若要為唐子儀說話,到時你自去刑部,或者尋林間非——我這裡鐵證如山。再容不得人非議半句!」
驚跳回神。蘭卿急忙躬身:「蘭卿怎麼會為罪人說話?只是想到下月初就是北海郡郡守羅普英到任第一年滿。當回京述職。海、北海兩郡到承安無論水旱道路皆是相同,若同時與唐子儀押解上京,對羅大人……」
「北海郡羅普英……新任第一年當地官聲卻不錯。是有些彆扭,倒是我忽略了。」青梵聞言微微一怔,皺起眉頭,從蘭卿手上抽過文書凝視片刻,「記得曹的奏報上面。唐子儀勾結糧商私運周轉的官糧,是在由北海郡往鹿兒港外運的時候被查出問題扣押的?北海郡調查的部分也得了羅普英不少助力。他又是從刑部外放出去地……或者,乾脆由羅普英負責押解唐子儀,一道手書讓曹直接宣三司旨令授權也就是了。」
「大人思慮周詳。是三司督察史查明奏報地案件,再通過督察史授權品階相應地朝廷官員押解犯官上京受審,這也是符合朝廷一般規矩的做法。蘭卿這就代大人草書。」
見蘭卿說著快速坐回自己的案几旁提筆潤墨疾書,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放下手中毛筆:「蘭卿。」
筆在半空凝住,蘭卿抬頭:「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勾著嘴
|.默片刻,青梵才搖一搖頭又笑一笑:「罷——完。」
蘭卿低垂下眉眼,手下落筆如飛。頃刻完成。從頭看一遍,然後才習慣性吹一吹墨跡遞與青梵。青梵只草草看過一眼便將文書壓到了案頭,抬眼直視袍服嚴整的青年:「蘭卿,你在我身邊做府上長史,有五年時間了吧?」
蘭卿一怔,直覺看向青梵,卻在雙眼觸及那雙黑眸視線時猛然一震,雙膝隨即一屈跪倒:「是。蘭卿有幸跟在大人身邊,已經四年了。」
「四年……也對。」注意到刻意強調的差別,青梵頭腦中迅速回想起四年前那個夏夜,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神采飛揚、暢論軍制的年輕男子,嘴角不覺又是勾了一勾。「不論六年、五年還是四年,蘭卿,你跟在我身邊的時間都不算短了。大司正府裡,我需要有你這麼一個人在身邊參謀議論,必要時侯提醒,我認為這是你我都很明瞭地事情。這幾年我也從未因為你的什麼言論而責備或是加罪過。」
「是,大人恩德寬厚。」
見他低頭輕應,青梵搖一搖頭:「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我的幕僚懷抱著疑惑來揣測我的心意。蘭卿,你是這個大司正府最有權力對我職司政事發問的人——心裡有事,就說出來。」
蘭卿跪伏的身子頓時微震。在青梵注目中慢慢直起身,「大人,自胤軒二十年冥王為改革軍制,禁閉受罰,蘭卿向大人表述心志以來,大人就始終將蘭卿帶在身邊,給予任何事都不迴避的信任——這是令蘭卿感激涕零而無以報答地大恩。大人允許蘭卿參與政事,議論家國大計,不以蘭卿身末言微而有半點輕視,這更是蘭卿萬死也難回報地恩德。」見青梵面帶微笑,視線相接之時輕輕頷首,蘭卿深吸一口氣,一雙眼睛閃出坦率而銳利的光彩。「東炎大旱乃是天災,流民奔走聚集國門,對我邊境造成莫大威脅。但玉乾關有守軍十萬,東南一十八道行軍總管統領著八十萬精兵。東炎雖然凶狠彪悍,性慣劫掠,面對我日夜磨練數年從未鬆懈的北洛大軍,以天災饑餒、奔襲疲弊之兵,又能有多少真正傷害?縱使戰火一起,持久難熄,普查我國中存儲錢糧,也支撐得起六十萬大軍整整三年地用度。然而大人自四月收到廷報,憂煩朝事之外每日悶悶。雖從不言戰,卻是為尚未真正開始的戰事痛苦輾轉。直到此次唐子儀投機貪瀆,大人憤怒異於平常。處置嚴厲更是任三司以來未見……蘭卿愚鈍,實在不知大人究竟為何事煩惱。不能為大人排憂,也不敢隨意詢問逾越了界限,因此心中不安,反而惹得大人注意發問了。」
沉默片刻,青梵才微微笑一笑,抬手示意他起身:「你說得完全對,蘭卿。胤軒十八年到今天。六年連續大熟。倉飽滿百姓豐足。太寧會盟。各國通商往來,由此國中積攢起眾多異國的需用物品,不懼他一年兩年甚至數年地封鎖不通。普查庫藏,雖然問題無數,卻必須承認,較六年前錢糧物資儲備盡足,國力大大增強。絕對支撐得起一場長時間的消耗戰。而東炎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天災,百姓饑牲畜餓斃,國無戰力兵無戰心。就算草原遊牧民族習慣了在食用不足之際騎兵劫掠,面對我隨時備戰的強將精兵也再無可能如胤軒十四年那般長驅直入破我國門。何況,還有赫赫冥王,還有軒轅皓、鋒、慕容子歸等等一眾名將……天時地利人和,這場戰爭是早就設計安排好的,凡事皆有利於我的戰爭——但。為什麼我還會為此日日煩惱不安?」
「……是。大人為何煩惱。可能說與蘭卿得知?」
凝視蘭卿雙眸,青梵微笑一下,抬頭轉向身側月寫影。將一指長的細瘦繡管握在手中。青梵似是出神片刻,方才緩緩開口:「蘭卿,胤軒十八年回歸承安,你便在這府裡。為什麼你要說,跟在我身邊的時間,其實只有四年?」不等蘭卿回答,青梵點一下頭繼續道,「是了,因為前兩年我更多是在自擾居私宅,為了躲避無謂地官場應酬和種種利益聯合地提議。那些是能讓人迷失了心意方向地東西,當有這些來自於外界的煩惱找上門來的時候,是在私宅遠勝過在這裡的愉快。」
聽他語聲溫和,一雙幽黑眼眸淡淡看來,想到當年柳青梵初到承安府中情景,蘭卿頓感呼吸微窒,侷促地低頭凝視自己足尖。
「到胤軒二十年,純叔找到我,願意為我主持府裡雜事,一定請我回來。從那之後,我便常在這府裡,你也真正做了我的幕僚。」頓一頓,見蘭卿隨著自己語義轉折抬頭,青梵輕笑著吐一口氣,「但去年入夏的時候,蘭卿,我想你應該還記得,那時我時常煩頭痛,夜間也睡不好,所以向皇上告了假,在暢柳湖邊一住就住到了將近年末的十一月。」
胤軒二十三年春夏之交,正是靖寧親王為替妻子報仇出兵東炎,交戰四月兩國處於僵持地時候。最後胤軒帝依從了宰相林間非和大司正柳青梵提議,命三司監察史秋原鏡葉為使,押解向靖王夫婦下毒的東炎暗哨間諜,向鴻逵帝御華焰問罪然後求洛、炎兩國和議彌兵。秋原鏡葉成功達成使命,兩國兵退。靖王率軍返國途中,適逢東炎屬國av爭,王淙向北洛求救。靖王奉旨援手,解av王君臣拱戴,靖王也因這場功勞抵消了之前擅自出兵和在莫倫提草原兵敗的罪過。靖王出兵之時靖王妃身體尚弱,到五月一直都在宮中由皇后親自照料休養。這段時間朝堂時刻為前線戰事擔憂,柳青梵與林間非主掌全國統籌調度之外,還每三天一次入宮向靖王妃問
|換季時節,前方戰事塵埃落定,他的身撐到了極限。身為府中長史,參謀政事之外本職的要務就是府上的迎來送往應接對答。青梵不在大司正府,個中甘苦蘭卿自然最是印象深刻。記憶起當時隨著靖王在av有眾多要「請柳太傅轉贈靖王妃滋補藥品聊表心意」地命婦官眷,蘭卿臉色不由開始微微發白。注目青梵平靜無波地面容,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不受任何控制地從額頭滲出、滴下。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所以提了這名字紅塵自擾居,為的其實就是這一份門外紅塵門內寂地清靜。種種煩惱皆是門外湧來,心門一關便是獨屬自我。可惜,蘭卿,這一次日日起坐觀看暢柳煙波,卻是心魔自起,連關……都關不住。」
「大人,難道是……」
凝視不知何時出現在青梵手中的一枚雪白瑩亮地狼牙繩結。蘭卿嘴巴張了幾張,努力半晌卻仍只吐出了半句。
「草原以畜牧為生,糧食種植雖不在小數,但草原人的觀念,這些稻米麥粟是遠不及他們的牲口重要。有草原,有成群的牛羊,種出的糧食制糟釀酒就好,普通人家竟是少有存糧備荒的念頭。就是南方相當面積的糧食作物主產區。計算其數量。豐年也不過讓草原人飽腹。扣除了御華焰皇帝大軍的軍供,事實上根本無力積攢多少。只不過草原少有重大天災,又有西南諸如av著,才很少會讓人感覺偌大一個東炎,能供人食用地糧食居然少得可憐。可是御華焰登基以來,南征北戰,尤其征服南方部族。整整十年戰火未熄。統一後南方仍是農耕為主,但被戰火灼燒過地土地需得花大力才能恢復;而西北被東炎視為根基的草原,其實又極其脆弱。」慢慢摩過光潔的狼牙,青梵微勾的嘴角升起一絲淡淡的嘲諷,「不恤草場,過度放牧牛羊,易毀地皮;不問鼠兔,濫捕狐狸鷹蛇。易壞土壤;不查水流。一味淘沙取金,易摧河床;不重儲備,大量糧食釀酒。易生糧荒——破壞永遠比建設來得容易,而這一次,甚至我自己都不用插手,就自有愚昧無知之人把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奉上。就算草原沒有今年這一場天災,只要繼續這樣下去,不出三年五載我也可坐等它潰敗。蘭卿,所以我說這是一場早就設計好、凡事皆有利於我的戰爭。」
「可是,可是太傅大人,您……」
「是地,蘭卿,是我早就留心佈置,卻從沒有想到連老天爺都會就這樣站到了北洛這一邊。可偏偏,有一個班都爾……草原第一大部族,王旗駐地經營得最早也最好。雖然處處向它顯示出戒備和安分,竟從沒有像其他部族那樣對北洛放鬆警惕給我全部的信任,哪怕誰都知道它的統領、它的執掌者……班都爾的存糧可以應對兩年的災荒,『東方不夜』的各種交易看似自由,背後都被部族力量嚴格控制監視,或者乾脆直接操控。照影花了多少功夫才把根基在渚南城裡紮穩,而在那前一年,就連東炎最東方的屬國閎都有『四海通』地分號。這樣就無怪乎東炎朝廷上那些世家貴族,那些其他地部族,甚至包括御華焰自己都對班都爾忌憚到十二分:佔據東炎國土最西方六百里雁碭草原的班都爾,憑著自己的力量就算真地想要擺脫兕寧的牽制也沒有什麼不可能。不過,這就是草原部族的個性——為了共同的利益能團結得緊緊,但遇到災難首先是保存下自己部族的血脈。可憐那花了絕大氣力,妄圖憑一朝一代的努力一口氣扭轉這些個性的人……也可憐被堅守傳統,和服從共主旨意的矛盾硬生生逼在夾縫裡的人……」
青梵一句一句說得慢而低沉,說到最後,似乎再不是向蘭卿解釋,字字句句都是說給了自己。看著狼牙鋒銳的齒尖刺進了拇指指腹,鮮紅血珠將雪白骨質尖銳處浸沒,青梵的臉上卻依舊平靜得不顯半點波瀾,蘭卿心中又驚且駭,不敢開口,一雙眼睛只是急急看向青梵身後那道月白色身影。
「主上,橙衣從渚南傳來的消息。」
像是突然被驚醒,青梵身子微微震一震,隨手接過月寫影遞來的蟬翼一般的絲帛。只瞥了一眼,唇角已然浮起一抹無奈的苦笑。
「大人……?」
苦笑著搖一搖頭,青梵隨手將絲帛遞給蘭卿。蘭卿迅速瀏覽一遍,抬起頭來臉上滿是驚訝:「大人,這……可今日下午才收到秋原大人的奏報,說東炎陽邑方面官員根本無意為分散聚集的流民。甚至有消息確切的說法,為了保證陽邑軍糧能夠維持,有東炎守城將領唆使流民越界……」
「是的,不錯啊,蘭卿。」
「但無雙公主……班都爾的意圖,秋原大人他——」
「一個部族的力量,哪怕是整個蓋提斯草原上最強大的部族,終究不比一個國家。」淡淡笑一笑,將手指的血一點點抹遍狼牙,「這場戰爭……是必定要射出,決不回頭的箭。是我幫著將弓拉到了最滿。所以現在,哪怕真的有了不應該的後悔,我也推遲不了它的來臨。她說得沒錯,我做了那麼多,該來的終歸要來。」
「可是秋原大人……」
淡淡一眼截住蘭卿脫口將出的話:「是皇帝委派處治此次事件的使臣,秋原鏡葉的態度,就是朝廷的態度了。」
起身,負手邁出屋外。
擎雲宮的方向,黑影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