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軒二十四年七月,瞿關。
盛夏,正午過分熾烈的陽光曬得萎靡的樹梢枝葉間一聲蟬聲也無。雖然北洛氣候西北沿海向東南大陸漸次溫暖,位在洛東,緊靠國門第一堡壘陌城玉乾關的瞿關卻也是邊城故老平生少見的酷熱天氣。正當中天的驕陽毫無客氣遮掩地將熱度盡情揮灑,白晃晃刺眼日光下,空氣裡到處散漫一片霧騰騰黃土煙塵,把原本就因缺少水汽滋養了無生機的植株蒙得益發灰暗。
瞥一眼嘴唇乾枯燥裂與縣衙門前古樹樹身頗有幾分相似的瞿關縣令,秋原鏡葉心中極快轉過一圈,然而臉上不見絲毫動容。一腳踏在台階上頓住,也沒轉身側頭:「一個流民也沒放進來?」
「回巡按大人,是!」陸敬聞聲急忙彎腰低頭,本身並不十分沉重的官帽順著被汗水浸透的頭髮又向前壓下了幾分。回答的聲音透著明顯充血的沙啞,但隨著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是」字清清楚楚響在耳邊,府衙門前的大小官員、巡城駐防的兵將以及跟隨秋原鏡葉同來的一種官員,心中同時一塊巨石落下。
秋原鏡葉點一點頭,腳下加快幾步,逕直到瞿關縣縣衙大堂上主位站定。抬手取過縣令公案上的傳令火箋,一旁已有機警曉事的令官躬身伺候。「瞿關總兵何在?即刻取總兵印信與本官手札往玉乾關慕容子歸,火速調三千士卒到瞿關邊境增補人力!副總兵房征。持印信到陌城歐陽川處稟報流民情況,請予兵力、物力協助!長吏趙毅衡,即刻率縣城衙役、醫官、文館學士,將城中一切乞討無業流游之人集中東南西北四處官署倉棚登記看查、統一管理——今夜過後,瞿關縣城之中不許見一個流浪閒遊之人!」
三道命令連下,秋原鏡葉聲音不曾提高,府衙大堂眾人卻只覺伴隨語聲一道道強大力量密密滾滾覆壓而來。回想到片刻之前城牆關頭所見景象,心中俱是一陣驚悚凜然。
「另。軍士所用糧食、軍械。以及與氿陰、安邑、陌城一應信息物資往來。各相應衙司當時刻加緊,凡事優先確保城中百姓正常安定,若有異狀立刻上報!」
眾人一齊大聲應諾行禮。秋原鏡葉微微頷首:「事務緊急,眾位大人即刻請去,各自應命——瞿關縣陸敬。」陸敬頓時躬身,只聽年輕的巡按道:「城關巡視已畢。關於此次東炎逃荒流民,瞿關地方應對地具體細節以及其他預備。還請陸大人為本官一一奏來。」
陸敬躬身行禮。抬頭見秋原鏡葉揚手命隨行屬官同眾人退下,也不招喚僕役,自己提過一邊案上茶壺茶碗倒水,陸敬不由一怔。「大人下官這就命手下……」「斟茶」兩個字尚未出口,一盞碧清茶水已經到達眼前,陸敬頓時慌得拱手躬身,「秋原大人,這……這讓下官如何承受得起?折煞下官了!」
「一杯茶水而已。說什麼折煞不折煞?」將茶碗塞到陸敬手裡。秋原鏡葉平靜地說一句,隨後坐回堂上座椅。「從十日前收到消息奉旨出京,路上趕得不慢。但想來這幾日邊境壓力必定一天比一天沉重。陸大人身為皇上的臣子,為皇上守牧邊城,盡心用命做事是好的,但也不能逼到精疲力竭身體不支——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才能更多更好為皇上效命,為百姓謀福不是?且先喝了水,再說話。」
陸敬聞言舔一舔乾枯的嘴唇,向秋原鏡葉行過一禮,然後才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放下茶碗,見秋原鏡葉伸手將茶壺拎過來,陸敬也不客氣,接了茶壺直接對了壺嘴一通痛飲。飲畢高聲喚了童僕換過茶水器皿,等小童重新送上茶水,親手斟了滿杯遞給秋原鏡葉,又欠身行過禮,方才在下首斜側了身坐下。
「好茶。」隨口說一聲,秋原鏡葉的雙眼卻是始終注視陸敬眼底濃重的黑影和憔悴枯槁的臉色。目光在他腳底官靴上鬆脫了地線頭停留片刻,秋原鏡葉勾一勾嘴角,輕輕點一點頭,「方纔親眼所見,還有眼下大人打熬到如此……真可見此次情勢了。請定神,將情況一一奏來。」
「是,大人。」陸敬稍稍傾身,神態更增一分嚴肅。「流民蜂湧邊境逼緊國門,實在不是這三五日地事情。因為天時,草原自今年開春起便有流民逐漸向我之勢,形成一日超出百人地規模則是在四月中下。到六月第一次上書請援,邊境已感十分壓力,而到今日聚集在國門之外的流民又有三倍增長——流民成災,考其原因,當是今年草原大旱,作物無收,糧食奇缺而使草原饑民迫於生計大批逃荒向我北洛……」
沉重肅然的縣衙隔阻著天氣的暑熱,安靜陰森的大堂除了陸敬沉穩恭敬的聲音再無雜音,秋原鏡葉微微閉眼,細細整理著自承安京匆匆而來的一路接受和把握地所有信息。
北洛胤軒二十四年,即東炎鴻逵二十六年,東炎大旱。尤其西方的千里草原,以皇都兕寧西面黃石河梁為界,自舊年冬十一月整整五個月時間統共只得了兩場雨水。草原冬季原本較農耕之地生活艱難,牧民苦熬到開春,指望草木滋長、畜群興發,卻不料一場百年未遇曠日持久的大旱頓將所有人生活推入絕望的谷底。居於城市的東炎百姓或許尚未能明確感知大災降臨,許多逐水草為生的牧民已經因為畜群大批的餓斃開始滑向生死邊緣。旱災以郁木扎茲部所在的疊川草原為重災核心,疊川四面惟有西南地班都爾災情略輕,被迫放棄畜群地牧民為求生紛紛向西而行。班都爾為草原第一部族,原本實力十分強大。然而此次受災也相當嚴重,正全力應對苦苦支撐。大批流民的湧到頓時加重了部族負擔,原本勉強維繫地平衡一夕打破,早已到達極限地草原瞬間不堪承受
|,就連原本班都爾部的族民也開始被迫逃荒,模的流民一路向北洛而來。
北洛重商,通關卡、興貿易,只要國家並非交戰狀態。始終允許並保證各國商人的自由往來。雁川草原上。由北洛邊境玉乾關到號稱「東方不夜」的班都爾王旗所在渚南城的官道。是在整個西雲大陸都負有盛名的繁華商路。正是這條道路給東炎帶來無數可以用草原各種豐富特產換得地錢糧和珍玩。大旱、饑荒使得人們對一切糧食地氣息空前敏感,渚南米糧價值陡然而起,更多地人們則是紛紛湧向糧食流入的源頭——直接的後果,便是五月一月之間,聚集到北洛東方邊境上並且不斷試圖越界的東炎流民數量,已經超出了邊城一線正常的承受能力。東平郡郡守宋佻緊急之下與玉乾關守將統領慕容子歸協作,收集各種信息材料分析可能情況。彼此配合人馬調度;同時上書京城,請求朝廷援助以安定邊城局勢。
而東平郡奏疏到京,正當朝中眾人為東炎旱災會對北洛造成何種影響議論之時,陌城相鄰的瞿關縣有小股東炎流民趁夜越界,不意外地為邊城守軍堅決阻攔。瞿關八百里加急奏報傳到,承安朝野頓時大為震動:雖然流民偷越邊境並未成功就被阻止壓制,但是這件事情卻再次說明了大批聚集在邊境的流民對於北洛國家地安全構成何等巨大的隱患;更提醒了朝廷上下,決不可以給任何人任何擾亂邊城軍民生活安寧的借口和機會。
北洛幅員遼闊。地形地貌極其複雜。興商重農的國策下。漁獵農耕各地因地制宜各得其是。位於國土東南方向、大江大河交匯處的三江平原正是北洛有名的「米綿之倉」,東平一郡加上其南陳郡轄下隨州六州的糧食出產佔到全國全年總量三分之一,而單論夏糧更是高達五分之三的份額。北洛國土東方只有青木嶺一道山梁綿延護佑。玉乾關背後千里沃野,均是適於生產耕作地平原。一旦東方國門有失,不但千里之內無天險可阻攔可據守,更可能直接威脅到整個國家地命脈根基。膏腴之地,虎狼眈眈,因此東方國門的第一保障玉乾關歷來由國之上將統重兵把守,東平郡郡守也是北洛六郡之中唯一同時兼掌軍政雙項應急隨變大權的地方最高長官。這種雙重地守護設置使朝廷僅在戰時才需直接給予此一方具體處事的旨令決斷。然而此刻朝廷竟然收到東平郡守與玉乾守將共同署名的求救文書,可見大量流民聚集關外的威脅已經大到了封疆大吏都不敢自行作主的程度。崇安殿緊急朝議,胤軒帝一道聖旨,諭令三司監察史秋原鏡葉急領五方巡按,火速由京師趕到瞿關邊境,親自考察流民情勢以呈奏報;同時授予見機應變之權,以助邊境官民嚴守國門。
奉命出京,秋原鏡葉並未按照旨意直奔東方邊境,而是首先南行,用四日時間趕到陳郡首府隨都,向郡守宗墉仔細詢問今年糧食生產狀況。宗乃是前任郡守宗鳴堂侄,戶部尚書宗熙的族兄,經管一郡大小事務,財政一道深得宗氏一門特有的敏感和謹慎。宗熙、林間非同年殿生,又素與太傅柳青梵交好,身為一方郡守的宗墉更是處處小心勤勉。秋原鏡葉上一年奉旨出使東炎和議彌兵,和議完成後沒有直接還朝,而是以三司監察史的身份停留陳郡督察夏糧徵收的情況。這一次又是先到陳郡,郡守宗墉自然明白他心中思慮為何,乾脆地檢出一應賦稅賬冊以及各官倉府庫所存帳目,同時調集各州縣具體負責官員匯報夏收之後耕作情況,向巡按官保證今秋收成必無令朝廷擔憂。在陳郡停留三天後秋原鏡葉方才率了隨行官員離開趕往東平郡。而一到東平郡境內,不往郡府所在的東也會合郡守宋佻,也不去陌城和玉乾關,而是直接往發生了流民私越邊境的瞿關縣而去。
看到瞿關縣令陸敬混雜在士兵和衙役中間,親自在邊境線上督察巡視。秋原鏡葉並沒有特別驚訝。但城關之下衣衫襤褸,三五成群,放眼過去幾乎看不到人潮盡頭的流民,卻是讓十年官場歷練得沉穩鎮定喜怒不形地秋原鏡葉在瞬間蒼白了臉頰。雖然人群或立或坐或躺,疏疏散散的景象沒有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所能給人直觀的壓迫感,然而國境線外視野開闊的草原竟然已經再找不到一星半片綠色,觸目所及只有滿面塵土神情焦枯的流民和自天邊極盡處陸陸續續然而不斷湧來的更多流民……大荒大慌,秋原鏡葉突然能夠理解離京之前傳謨閣中宰相每當聞得有東方奏報到達。目中便似不由自主流露的驚恐擔憂的眼神。
幾句話吩咐了瞿關縣大小官員。其實身為巡按監察。在不涉及各方聯動地情況下自己不需要也不應當直接對地方官員發號施令。只不過,看到陸敬與他手下一群數日堅守邊境,精神高度緊張早已到達零界狀態,秋原鏡葉知道自己必須以皇帝欽差使者地身份為朝廷保全這些盡心守職地臣子。
但從陸敬的奏稟,流民聚集的情勢,只怕比自己方才親眼見到的更為嚴重。
抬頭看一眼方才陸敬走出去的房門,秋原鏡葉輕輕歎一口氣。
都說東炎武備天下第一。但是北洛風氏兩百年經營,尤其胤軒帝一朝的奮起圖強,玉螭宮之變後新政推行,再加上胤軒二十年冥王主持的軍制改革,北洛邊境一周就算還稱不上固若金湯,距離銅牆鐵壁其實也不差多少。國境以外地威脅,東炎歷來虎視眈眈。十五萬重兵駐紮的東平郡,陌城、玉乾關久經戰火。此刻面對的不過是饑餒疲蔽的流民而非鎧甲森嚴的軍隊。就算流民數量再多,對上訓練有素兵強馬壯的北洛大軍又能如何?數十日前瞿關的交鋒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