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才到的廷報,靖王已經平定av率百官恭送出城六十里。」
微微抬一抬眼,循聲看向驟然打破了一室寧靜,此刻大步流星步入正廳的好友,柳青梵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似的淡淡微笑。
胤軒二十三年七月的承安不似往年燥熱,但眼前一身端正朝服,自領及袖每一處皆盡扣得嚴絲合縫的北洛朝廷首輔,還是讓人一望便生一種錯亂了時間季節的悶熱感。抬手示意侍立身側的月寫影奉上消暑的酸梅湯,青梵這才從半斜倚的座椅上坐直了身子,只在那被隨意甩在書桌上的文書瞥一眼,便將目光對上一手端茶痛飲、一手努力解開領扣的林間非。
發覺月寫影奉上來的第二杯茶湯冒出了白色的絲絲涼氣,林間非微怔一下隨即露出笑容。果然一邊月寫影從容說道:「林先生一路趕來,體內熱氣充盈,若驟然冰水激灌,於身體不利。所以先請先生用一杯稍溫過的。現在第二杯,先生也請不要喝得太急。」看一眼立在廳角的巨大水鐘,「申時尚未過半,若先生需要,也可這便往碧玉苑告知夫人,請夫人不必擔心先生今夜食宿。」
聽到這一句,林間非終於擱下茶杯,空了雙手做出一個無奈姿勢。「青梵,雖然幾日前皇上就允了你稱病告假的折子,但朝廷既有大事,我總不能真的任由你在這紅塵自擾居裡躲得清閒。」
接過月寫影遞來地茶杯,青梵稍稍抿一口。這才淡淡道:「朝廷有大事我自然不會任你一人應對。但都平亂的這一件事……我記得十天前支援av司職。連在陳郡的秋原鏡葉,林相也事先知會了協助做好議功請賞的奏折。怎麼,王感謝我北洛援手大德,禮數周到得反而讓林相感覺不安了嗎?」
「恭送出av隨劉的是百官而非甲士,何況送地又是我北洛最精銳地冥王騎軍,也就根本沒有被反咬一口地危險……不過需要在意的根本不是這個。」在座椅上向前傾身。林間非一雙瞳色偏淺的眼眸閃出銳利光彩。「是東炎的屬國——雖然av統上國素來都被視為東炎在西南方向頭一道屏障。御華焰用二十年時間統一草原諸部,侵吞東南小國二十餘個,靠的就是他的西線素來安寧。這一次我藉著回兵之機插手了國地內政,玉乾關慕容子歸那裡……會不會再有壓力?」
端著茶杯,柳青梵似笑非笑看表情認真的林間非一眼:「接到劉淙求助的國書,一力主張皇帝陛下出手支援的就是你,林相大人!澹寧宮裡條分縷析。種種利害講得清清楚楚,說東炎絕不會因此發兵,或者至少不會以此為理由向我動武的時候,我記得林相可是非常有把握的。」
林間非忍不住也笑一笑,喝一口茶湯:「是。但最瞭解鴻逵帝脾氣的人是你。對他是不是會拋棄『攘外必先安內』的規則,我地把握不會比你更精確。」頓一頓,「畢竟,首先猜測到東炎必然將西陵牽扯進靖王妃毒害事件地。是你不是我。」
「國事之間無是非。有時候所謂的拙劣手段。效果卻最好,其實是它真正高明之處。」扯一扯嘴角,笑意卻沒有升上眼底。柳青梵靠住寬大的椅背,右手握住腰間盤龍玉珮不住輕輕撫摩。
胤軒二十二年末,靖王妃因東炎暗哨奸細毒害小產,世子夭折,靖寧親王憤而起兵為妻子復仇。戰事進行四個月,雙方局勢陷入僵持。胤軒帝委任秋原鏡葉為使臣拜上兕寧,以處治兇手、並將箇中情由昭告天下為條件和議退兵。鴻逵帝果然接受和解提議,但在追及下毒者目地主使之時,卻給出了是此東炎暗哨為西陵人的母舅報復私仇的答案。西陵、北洛「太寧會盟」已有六年時間,歷時四年的戰事留給兩國的創傷初癒,胤軒帝自然不願再起波折,東炎依著所議懲處了兇手,並舉行告慰儀式祭奠過亡者怨靈便將此事作為了結。而在東炎一方,以陰謀手段毒害他國婦孺——雖然最終的目標其實是靖寧親王本人,但真正受到傷害的卻是他的妻子——這件其實有損御華王族聲譽的事情,也因為北洛的「不再追究」得以落下最後的定音,保全了東炎皇室以及整個草原軍隊的自尊和驕傲。從國事本身而言,如此處治是達到了和議的最終目的:兩國休戰退兵,邊境重得安寧,百姓的生活也重新恢復正常的秩序。但從解決的具體手段上,確實便如私下議論之時秋原鏡葉直截了當說出的「拙劣」二字。將國土遠隔的西陵牽扯進兩國戰事,又一次利用三大國間彼此的制衡達到暫時的和平,這樣的結果固然沒有任何意外之處,然而但求目的達成不論高低的方法手段,卻也足以令尚未喪失全部朝氣和稜角的青年朝臣對西雲大陸如此政局產生強烈的厭惡與反感。
「拙劣也好高明也罷,秋原鏡葉不是小孩子,他已經過了可以意氣用事的年齡。」林間非皺一皺眉,將手中茶碗重重頓在桌上。「雖然兕寧一行諸事有理有節,沒有失我北洛國體尊嚴這一節值得嘉獎。但為了國事必須放棄私仇,心中對這樣的事實不滿所以藉故滯留在他郡不回國都,這樣的行事也未免有些不知輕重了!我知道他與靖王妃姐弟情深,恨不得把裝腔作勢的御華焰抽筋剝皮,但國事就是國事,容不得只惦念他一個人的私恨私仇。我不是不近情理地不給他時間調節。但四月二十日退兵和議生效到現在?若都是這個樣子,我這上朝廷宰相還統領什麼朝臣百官?」
「間非,鏡葉停留在陳郡是抽查夏糧地徵收、統計、入庫工作。陳郡為我東南『
倉』,東方國門的安全支撐有七成要靠其保證。自起鏡葉入朝已有整整十年,他的能力和心性,朝中沒有人比你看得更清楚。」
聽到青梵沉靜從容的語聲,林間非忍不住歎一口氣,隨後輕輕笑起來:「是。我自然很清楚秋原鏡葉的能力。也知道他以職司權變停留郡縣的大概用意。只不過因為靖王妃的事情。京裡許多年輕人的頭腦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冷靜下來,其中又有東炎莫倫提賀藍得勝……青梵,你知道,並不是每一個人看待戰場都像我們那樣分析著情勢、大局、兵力對比種種地。都這一場勝利,雖然從規模、從艱難程度、從整個戰場地複雜變化都沒有一點比得上那些立下赫赫冥王威名的大戰,但在現在這個時機,眼下京裡京外的時局。這一場勝利的意義……我沒有辦法不為靖王殿下高興。」
凝視林間非的雙眸,沉默片刻,青梵終於露出一抹寧靜的微笑。「間非,這一句高興,或者等靖王回京當面直說更好。」
「等靖王回到京裡,我能說的就不是一句為他av話,而是要為與東炎四個月戰事國中的巨大消耗向靖王殿下問罪了!」林間非說著苦笑一下,一邊伸手扶上自己額頭。「av太子。雖然錯在其先。申太子舉動本身也有無禮不慎之處。申國由此得理不讓人,逼迫av子欲行逼宮亂政。這樣的舉動就已經不是在報復av機有意吞併鄰邦了。國素來與東炎親近而申國與我交好,這次居然首先向我申訴求援,可見這些年以商業宣王德的成效。靖王殿下率軍回京,並有各道行軍總管屬下換防軍士,就近馳援是最好也是最快的。這一仗地勝利半點不出意料,可是對京裡那些屬意惡毒地風言***,沒有什麼比戰場的勝利更能說明一切。再者,有了這一項可以擺在所有人面前的功績,靖王殿下也可以免去一些不必要地苦楚。畢竟,像胤軒二十年那種刻意的琢磨打壓,北洛不能太苛求自己的皇子不是麼?」
聽到林間非最後一句頗帶了些怨懟意味的反問,柳青梵忍不住揚起了嘴角:「間非兄,我現在總算明白了為什麼白琦嫂子總愛玩笑說你是軟心腸的好人。雖然你從來不在皇帝陛下面前開口說那麼一句半句,但是身為宰輔,職責範圍以內能夠相助圓轉的地方,從來就不會不為人開啟方便之門。」見林間非笑笑低頭,青梵不由輕輕搖一搖頭,頓了一頓,「間非,說實話,就連我也沒有想到,你極力主張插手申、av之事,除了收攬東南人心,還有專注為靖王著想的地方。」
「為靖王著想那是自然的——他是我北洛唯一真正的儲君,朝廷和宗室穩固的基石,從胤軒十五年的『還京一切比照太子禮儀』,到今天整整十年時間難道還不夠人看得清楚麼?就算還不能搶到你柳青梵的先機,林間非也不是其他那些凡事後知後覺的蠢人。」
瞥一眼林間非臉上微微不屑的表情,青梵忍不住低頭輕笑出聲。
「但真正平心而論,眾多的皇子王孫,也只有靖王殿下一人接得下也擔得起眼下這副重擔。文武兼資的皇子,不是單純的戰場戰術或者戰略謀劃,真正看得清一場戰事會牽扯到國家朝廷多少事情的真的太少。我可沒法相信自己會心甘情願為那些好大喜功,只知道窮兵黷武的蠢材奉上苦苦經營積攢的國庫。這一次跟東炎的戰事雖然消耗巨大,但比起對方的損失,比起同類戰爭錢糧軍馬的消費,再計算幾年時間三大國可能國力的變化——青梵,我不得不承認戰爭之前寧國公對這次出兵實際耗用預測的精準。這一筆賬,是靖王早就在冥王軍和京中其他中、高階將領仔細商討計算過的?」
青梵微微笑一笑:林間非並不是那種憑借敏銳過人地政治洞察而在風雲變幻的朝堂站穩腳跟的臣子,縝密的思考、周到的安排、精細的計算……為國家治政理財。嚴守人臣的勤奮、審慎、為國謀利的職責和清廉操守,是他一路走來直至宰相首輔地根本。在朝堂,在他人面前地林間非始終保持著超出其年齡地沉穩持重,極少顯露出他為人尖銳犀利的另一面,此刻毫不留情的「窮兵黷武」、「蠢材」等等言語的道出,確是多年緊張一朝放鬆之下不自覺一吐而快的真心了。
正如北洛朝廷所共知,宰相林間非最擅長的是治政理財,在軍事一道素來只跟從胤軒帝旨意。更少參與戰略戰術的意見。然而人們不知地是。這位在胤軒十四年西陵、東炎兩國夾擊。北洛被迫東西兩線作戰,國家財政幾乎到不堪崩潰邊緣的危急時刻登上朝堂首輔的年青宰相,恰是在這最嚴苛最艱難的實際政務處治中,積攢起對於戰爭軍備的常人難及的豐富見地和經驗。林間非是胤軒帝風胥然新政改革的真正執行者,是在他的主持下將胤軒帝和柳青梵地種種設想和構架一一付與實踐;在這其中,專制君主權力最核心一塊地軍權軍制,林間非自然也是有異常深入的探究和瞭解。胤軒二十年風司冥主持的北洛最大規模地軍制改革。如果脫離宰相台的絕對,脫離了林間非在各方的周旋協調,東方一十八道行軍道分區的統籌總管就不可能在短短一年時間順利完成。因此,對於與東炎這一場戰事,雙方利益損耗數目對比的敏感程度,林間非的反應絲毫不下於任何一位擁有最高上將軍銜的將領統帥。風司冥選在草原播種、育後的春季進行大肆的游擊襲擾,如此作戰的結果,不僅僅是習慣了奔襲作戰的冥王軍在這三四個月間糧草完全自東炎取得不耗後方慕容子歸的補給。更重要的是徹底打亂了東炎西部
年的生長繁殖時刻。對於東炎這一年國庫的收益積重、隱蔽而作用持久的一擊。東炎已經連續兩年作物歉收,雖然情況並不是十分明顯。但自玉乾關奏報通行的商貿情況,林間非早已有意控制住流向東炎的糧食數量。而像是配合這位年紀輕輕就擁有「賢相」稱號的宰相心意,就在半個月前承安得到東炎東南主要作物種植區發生小規模蟲害的消息。國內的收耕和蟲害,讓鴻逵帝已經顧不上國境之外藩屬小國的爭端,而讓早已在旁伺候多時的林間非準確地把握住了收攏更多人心的時機。
「靖王是否也計算過這一筆賬我並不清楚。我所清楚的是,兩年時間,承安『無遮集』草原自釀的青麥酒價錢漲了四倍;狐皮、貂皮、皮的價格則有兩年前的十倍。東炎特產之一的烏刺椎蛇,蛇膽和蛇膽泡製的藥酒價格提升了十五倍;而其他被一同捕殺的蛇類製品,包括背囊、手鼓、蛇酒等等,也都跟著漲了三到五倍。」見林間非凝目自己,一雙精明眼眸閃出若有所思的神采,青梵又笑一笑,隨手取過之前林間非帶來的廷報文書握在手中。「我還聽說,從各部王旗到國都兕寧,東炎的貴族這兩年最盛行的風尚就是玩鷹。雖然馴養獵鷹一直就是草原人的傳統,但是這樣風靡這樣統一的喜好和彼此爭勝卻是罕見的頭一回。一隻馴養精良的獵鷹價錢幾乎可以等同於同樣重量的黃金,這足夠驅使草原上的男子甘願冒著生命危險攀上那些最危險的峭壁懸崖。」
「麥酒、狐獸、鷹、蛇……結論是什麼,青梵?」
對好友高度敏感而精確的概括露出一個微笑,青梵不慌不忙繼續:「另外還有一件事情,相比於你提到的這些或許並不特別明顯。因為這兩年『太寧會盟』西陵進一步的開放,讓國中各種精美的金銀器保持著一個非常大的數量,所以不太容易注意到,東炎那些製作精美的金銀器物流入我國中的數目,每年都在以兩倍到三倍的數量增長。靖王殿下的這次出兵,以及鏡葉自兕寧返回,都留意到草原兩處盛產沙金的河流有一些似乎要乾涸斷流的跡象。當然,這是春天而非雨水豐沛的夏季。但這些平坦草原上的河流,遠比我那些穿梭於崇山峻嶺間的江河脆弱。」
聽到這裡,林間非已經有些抑制不住的雙手顫抖。牢牢抓住身邊的茶杯:「青梵,鏡葉,或者靖王殿下有沒有提過,此刻草原的牧草生長如何?草原的邊緣是不是可以看到黃沙,看到裸露在外的鼠穴?」
「這個,我並不是十分瞭解,也沒有叮囑誰特別留意。」見林間非眼中頓時閃過一絲失望,青梵淡淡微笑一下,「不過,草原的烈酒適合我北方海疆人們生活,各種皮草溫暖厚實,質量勝過北洛出產,蛇膽酒對軍中多發的風濕腦熱有很好的療效。至於金銀器,東炎馬上民族,器皿結實便於攜帶,很受各國商旅還有江湖遊俠之人的喜歡。所以,『靈台』屬下,差不多都按著需要大量買進了。」
聽到「靈台」兩個字,林間非不由微微一怔,但隨即露出笑容:「不錯。這些正是我北洛軍民需要的東西。只是雖然講究有來有往,我國中糧食這幾年也確有豐收,但人口滋養、一十八道軍區設置、太寧會盟下與西陵的貿易,以及西陵所屬各國的有無互通,使我東運糧食數量始終沒有明顯增長。而另一方面,東炎西南屬國如av國所產的香稻、四季麥、黑粟米,都很得我國中百姓喜歡,每年食用、釀酒的數量都在不斷上升。為使市場平衡,除了大型商隊往來買賣,鄰近的郡縣神殿也多有豐收時節的大宗購入。北洛必須保障北洛百姓在各種糧食谷米上的需求都得到滿足,至於東炎鴻逵皇帝陛下的家事,外臣實在沒有更多心力去顧及了。」
林間非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地和青梵相對哈哈大笑起來。
只是笑了一會兒,兩人便一齊收住笑聲。清風穿過紅塵自擾居的庭院花木,直直撞入懸掛著君霧臣手書「無雨無晴」匾額的正堂。默默相對,廳堂中一時靜到極致,耳畔似乎都能聽到風撞擊匾額的聲響。沉默良久,林間非方才遲疑著緩緩開口:「青梵,這樣做……是否不仁?」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是為了我自己的國家,整整十年的時間,青梵,我……不想自己幾年、十年、數十年之後以為曾有做錯。」
「不,間非,站在我們的位置上,本就沒有對錯可言。你做了一朝宰輔應當做的,如此而已。」見林間非聞言抬頭,青梵露出一個肯定的微笑,「何況,縱使毀壞永遠比建設輕易,不意味著遭到毀損的東西必然無法恢復——只要達到了我們所夢想的,就有足夠的時間。」
回報微笑,林間非伸手與他緊緊相握。「是!所以,該回傳謨閣去了,青梵——你,和我一起。」
胤軒二十三年四月中,北洛、東炎和議。秋原鏡葉為使,奉胤軒帝旨,遣回毒害靖王夫婦之暗哨。鴻逵帝依東炎刑律處極刑。開星殿,正禮祭告靖王世子亡靈。
五月末,兩國退兵至各自國境線內。
胤軒二十三年六月,太子微服游於立廢主坤,圍率還京之師馳援
七月,靖王風司冥還京。請擅戰、敗師之罪,群臣齊為之詞。胤軒帝遂赦其罪,並厚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