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鍾無射參見皇帝陛下。皇上萬歲萬萬歲。」
耳邊響起女子清亮平和的聲音,風胥然心頭突然掠起一陣奇異之感。擱下手中寶藍色絲綢封皮的書冊,胤軒帝緩緩抬起頭來。
承安六月,正當天氣最為炎熱之時。便是氣勢巍峨幽森的擎雲宮,一座座高廣寬宏的殿宇此刻也顯出兩分燥熱之意。只有御花園墮星湖上的水榭,水上涼殿全用極能吸熱的臨仙竹為材質建築而成,殿頂琉璃青瓦則將強烈的日光反射回去;面前一片開闊湖水上不時有風吹過,風中水汽與園中蒼鬱花木的清新香氣混合在一起,攪動著夏日午後難耐的炎熱——胤軒帝因愛水榭陰涼,每年夏季都將此作為歇晝之所。涼殿到處可見銅盆裡高高堆起山子一樣的冰晶,宮人執著寬大的羽扇上下緩緩扇動,使令人倍覺舒爽的涼意在殿中流轉。和蘇引著鍾無射入殿的時候,胤軒帝正半倚在涼榻之上閉目養神。見書冊落在榻側搖搖欲墜,急忙上前兩步拾起,卻是風氏王朝第三代君主宗容帝少時所作的文章集子,《春蔭筆記》。
和蘇、鍾無射腳步雖輕,然而涼殿中四下寂靜無聲,風胥然只作假寐早是聽得清楚。和蘇侍奉他四十年,步伐輕重熟悉無比。他既已到自己身邊,胤軒帝也就順勢起身。伸手從和蘇手上接過書卷,尚未及抬頭便聽殿中女子伏身叩拜。口中朗朗,雖是叩拜稱禮。聲調之中卻有一種不卑不亢的自尊自持;語聲平和,透露出雙十年華少有地清靜淡定,竟與傾城公主風若璃有幾分相似,卻沒有那種自深宮教養出的充滿矜貴意味的淡漠冰冷……雖然僅說了一句,單論這聲音倒是一個令人喜歡的孩子。對自己直覺似的好感微感訝異,風胥然不由抬頭仔細看向身前跪著的女子。
不是什麼會令人一見便即沉迷的美貌,面前女子的容貌或許比靖王妃略略出色一些,但與真正地「絕色」還差得很遠。清雅秀麗地面龐不帶半點嬌媚。安寧地神情、低垂的眉眼看起來溫柔恭順。卻能從那抿得平直的嘴角分辨出胸有主張的鎮定與堅決——確是一個有頭腦的女子。這樣的鎮定便是普通朝臣也屬少見。不過能在冥王面前淡然自若的女子原當有如此心智氣度……想到自己授意下近日在京城四處地各種傳言,此刻看來竟是不算無中生有,倒讓胤軒帝生出另一種「未卜先知」的意外驚喜來。
微微揚起嘴角,風胥然溫言道:「平身吧。」一邊說著,一邊抬手示意宮監給鍾無射設下座位。
見是和蘇親手將繡墩搬到榻前,鍾無射不由一凜。略一遲疑,卻不敢坐下。只是抬起眼看向從榻上坐直了身子的胤軒帝。
兩人目光相觸,見鍾無射頓時低垂雙眼,風胥然不禁又是嘴角微揚。但笑容隨即一頓,奇異之感再次掠過心頭。眉頭微微一皺旋即舒展開來,風胥然淡淡含笑道:「坐吧。今天是家人的拜見,雖說長幼尊卑有異,但一家人太過拘禮,彼此便容易生分了。」
聞言心頭又是一跳。鍾無射急忙道:「謝皇帝陛下。」說著再行一禮。這才小心翼翼在竹墩上坐下。「請皇上訓示。」
見她垂目側坐,上身挺得筆直,一身素色衣裙靜靜垂落到底。裙腳亦被巧妙的壓住——端正的姿勢完全合乎擎雲宮禮節。目光在她髻上極品凌霄軟玉「紅淚」雕琢的燕子形髮簪,風胥然幽深眼眸中精光一閃,隨即含笑點一點頭:「依著規矩,後宮的事情只在皇后處置。到朕這裡不過是個過場,也說不上什麼特別地訓示。只不過,這一次既是關係著靖寧親王,朕倒確是有幾句話要說。」
鍾無射急忙起身跪下:「無射恭聽聖訓。」
「朕說過了,不必太過拘禮。起來,坐吧。」揮一揮手示意她回到座位,胤軒帝微笑一下,隨即斂起笑容。「無射,靖王是朕年紀最幼地兒子,也是朝廷唯一擁有實權的皇子親王。這一點,朕便不用說你也明白。」
「是。」
「朕待臣下素來嚴厲,而且越是親近嚴厲越甚:京官嚴於外臣,近侍嚴於京官,宗親嚴於近侍。而對身邊幾個皇子,雖然有些地方是朕也寬忍縱容著,但七年前的宮變,還有這一次風司磊在北方河工上面做出來地事情……當真威脅到了朝廷社稷的,朕絕不寬縱,該殺的、該辦的一個也不會放過。」見鍾無射聽到「宮變」二字時眼光神情無法掩飾的波動,風胥然淡淡笑一笑,語聲越發沉穩。「朕身邊的皇子,真正上過戰場的只有靖王一個,真正曾在民間走動過的也只有靖王一個。能在戰場上用兵、掌得住軍隊,在宰相台寧平軒理政,知道朝廷國家的真正難處、急處、關鍵之處而能夠秉公心妥善處置——靖王是朝廷唯一實權的親王,朕對他的嚴厲超過任何人……無射,朕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這其中的用
,你可明白?」
鍾無射心中一震,絕不敢相信胤軒帝竟會如此說話。抬起頭,卻見風胥然一雙威嚴深沉的眼眸定定凝視自己,鍾無射只覺呼吸一窒,努力動一動喉頭:「是,皇上。」
風胥然微微笑一笑,輕輕點一點頭道:「靖王十二歲從軍,沙場征伐保家衛國,立下的赫赫戰功世人無所不知。回到朝廷後主張寧平軒也是盡職盡責:北方水患,是他在宰相台多方協調,不日不夜費盡心思;河工大案,也是他暗中主持,有此助力方能徹查弊政;軍制的事情更受了極大委屈,確還能摒棄私心,為朝廷謀求變革之法。靖王功在社稷。未曾有一次為一己私事向朕開口。獨有這一次你的事情,是他主動向朕提起。朕治國素來講求賞罰嚴明,朕地兒子,為朕、為朝廷辛辛苦苦一心做事卻總因朕受屈。朕原本就想著,這一次不論他求賞什麼都不算過分。現在不過是要娶一個心儀的女子……」
說到這裡風胥然挺了下來,轉過目光,將視線投向涼殿之外開闊的水面。沉默片刻,方才繼續道:「都說人天生是該憐惜最小兒子的。何況這個兒子。是朕寄予最多期望的皇子?司冥是個好兒子。更是個好皇子,朝臣眼中公心謀國的靖寧親王,百姓心裡常勝無敗的赫赫冥王——無論發生什麼,朕都容不得任何人擋了他的路。」
鍾無射垂下雙目,擱在膝上地雙手死死扣住,心中卻是波瀾起伏:霓裳閣青竹院落中一身水色袍服地身影,一番話言下含意與此刻眼前威嚴無上地帝王竟是如此相似!「容不得任何人擋了他的路」。靖王妃也好,大司正也好,胤軒帝也好,一語一言,都只為那英氣俊美的年輕親王用盡心思。努力定一定心神,起身在胤軒帝面前跪下:「皇上,民女蒙靖王殿下垂青,更得皇上寬容大度……天家恩德銘於肺腑。無射一定盡心竭力侍奉靖王與王妃殿下。以求報答萬一。」
「無射,朕一直都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女子:侍奉好了靖王還有靖王妃,這宮裡宮外便沒有人動得了你——只要不礙著靖王的大計。無論你要做什麼,就算有人糾著所謂的身份說三道四,有朕在他們就該仔細掂好了份量。」
見鍾無射聞言深深行下禮去,隨後抬頭直視自己,一雙清明眸子坦蕩澄澈,風胥然點一點頭,嘴角亦緩緩揚起。「好了,皇后那邊午休歇晝也該起了,這便隨宮人去吧。」
「是,民女鍾無射告退。」
「民女?」胤軒帝輕笑一聲,「拜見之禮已行,以後就該稱『兒臣』了。」
鍾無射一怔,隨即再行一個大禮:「是。」
揮一揮手示意她可以退出涼殿,看著女子素色的背影,風胥然一手撐住下頜,沉思中臉上笑容一點點斂起。「和蘇。」
「是。」
「朕終於知道……靖王為何定要迎娶這個女子了。」見和蘇眉頭微皺,眼中顯出疑惑之意,風胥然微微一笑,隨意地將身體向後靠上軟榻。和蘇急忙上前一步,為胤軒帝放好靠墊。「皇上?」
看一眼和蘇但隨即收回目光,風胥然笑一笑又搖一搖頭,將手伸向腰間藍玉。手指在光滑剛硬地玉墜上磨蹭著,胤軒帝低聲笑一笑:「『明月萬城獨無我,百尺樓台,千山暮雪,何處是君心鄉』——宗容帝《春蔭筆記》詩文隨筆三百三十,只有這一篇被君離塵批為下品。宗容帝文治啟一代盛世,英明睿智自不必說,文章詞采亦是超邁卓絕。可惜當著一身自在、牽動大陸三國的愛爾索隆露,也只能做『為賦新詞強說愁』。北山歷代皇陵,獨乾陵無半件珍寶隨葬,宗容帝只帶上啟明夫人親手繪製的一副畫像,在他寢殿毓和宮裡掛了四十年的畫像。而等到了朕,則是將這個握在手裡整整二十年。」自嘲地笑一聲隨即放開藍玉,風胥然伸手取過之前擱在榻邊幾上藍綢封面的書冊。目光在封皮上筆跡清逸的「春蔭」二字停留片刻,胤軒帝嘴角升起一抹略顯落寞的淺淡笑意。「和蘇,朕是不是該承認,靖王身上……確實流傳了我風氏一族地血脈?」
和蘇微微怔一怔:「皇上……」
「傳謨閣後承天台,京城最高處。還記得朕幼時先皇帶領一眾皇子登台俯瞰,萬戶千家盡在眼中。朕與兄弟都在先皇身邊,獨有未嵐太子隨君霧臣四處走動觀看。是那一刻,朕才知天上明月輝照萬城而獨不見我之憤之憾,也終於生出取而代之地心思。」
和蘇聞言心中突地一緊,隨即五味交雜:未嵐太子風怡然,先皇景文帝第二皇子。寬容溫厚的性情,夾在景文帝一眾心高志雄的皇子之間,若非君霧臣選擇並一路扶持只怕早便遭他人暗算毒手。而風怡然在擎雲宮劇變、君霧臣離世後地讓位太子,則最終驅散了景文三十七年除夕開始籠罩京師長
月地濃重血腥。胤軒二年風怡然病逝於皇城未嵐宮。按太子之禮葬之並還太子封號。跟隨風胥然多年,和蘇如何不知這位與威嚴果決的胤軒帝相比起來「性弱近乎懦」的未嵐太子,正是因為那一份擎雲宮中唯一出於真心的仁厚而令帝王內心對他始終保留矛盾的感念。風怡然逝後胤軒帝嚴令不得議論前太子非處,對君霧臣當年儲君選擇的心結也深深埋起,多年來和蘇幾乎已然忘記未嵐太子之名。此刻驟然聽胤軒帝提起未嵐太子與君霧臣,語聲自嘲,感慨中更有少見的倦意,和蘇一時也不知如何接口。只叫了一聲:「皇上……」
聽到和蘇的輕聲呼喚。風胥然笑一笑。緩緩調整臉色:「風氏一族各有執著,但無論是物還是人,總脫離不了……朕原該想到地。靖王地個性,其實與朕也差不了多少。他這些年地經歷,雖然青梵不同於其父,論到為人行事……『天水無岫』,到底是穿在君無痕身上啊。」
「皇上與柳太傅磨練靖王的用心。靖王殿下縱然一時不能完全明瞭,但以殿下的睿智必不會誤解皇上的心意。」
微笑著搖一搖頭,風胥然擱下手中書卷,「和蘇,幾時了?」
望一望胤軒帝臉色表情,和蘇會意地點一點頭:「未時過半。皇上,池郡王和靖寧親王都到了,正在水榭外等候旨意。」頓一頓。「還有倫郡王府西席卓明。一同在外候旨。」
「卓明……這該是司琪的自作主張了。到底是一母同胞,就算知道是多大的罪,總要伸手拉一把。」風胥然輕輕笑一笑。「一篇《為倫王辯罪書》,滿朝咒罵指責總算有了點公道的聲音,這卓明確算是個忠義之人了。記得他也是殿生出身,可惜不善為政,只在縣城做了兩年便自請離職。後來在倫郡王府,這些年教導著亦瑾他們幾個,幫著寫地文章也都還看得過去……」
「那皇上要一併宣召他嗎?」
風胥然撇一撇嘴角:「宣召?何必。他既有一支筆可取,讓他自往國史館——青梵不是說《博覽》那裡還缺著幾個編修嗎?在那裡跟著多學些國家理政的事情,再來聽朝廷的宣召。」
「是,和蘇明白了。」
「讓司琪和司冥進來吧。」
重新拿起《春蔭筆記》,風胥然隨手翻看兩頁,便聽殿中一陣輕輕靴響。隨和蘇進入涼殿的風司琪、風司冥一齊跪下行禮:「皇上。」
「風司磊、風司寧的事情如何處治,宗人府議得如何了?」
「宗人府和大理寺已經初步議定了。」風司琪行一個禮,隨即從袖中取出奏疏雙手奉上,「這是經三司合議的呈文,請皇上御覽。」
看和蘇接過奏疏,風胥然抬手示意兩人起身坐在一邊。看一眼坐在風司琪下首,神情鎮定的風司冥,胤軒帝將和蘇遞上的奏疏迅速瀏覽了一遍,沉吟片刻這才向風司琪道:「風司磊罪在不赦,朝廷要依法嚴辦,方能慰北方三郡士民之心。至於風司寧,雖然犯下重罪,到底不是風司磊一般弊政直接危害黎民……宗人府能酌情體量,分別處治,這一條做得很好。違法犯罪者絕不輕易放過,但也要顧全了骨血兄弟天家情誼,這其間地分寸確是不易。司琪,你之前為避嫌疑故作胡鬧,行事頗為顛倒囂張;今日入朝執事,能做到這樣,朕心甚是欣慰。」
風司琪急忙行禮:「兒臣胡鬧,讓父皇操心了。」
胤軒帝點一點頭:「妄為避世,守拙潛修,朕雖也曾惱你言行過於囂張胡鬧,但你不結不交不亂朝事,能循朝廷規制將己身守得極嚴,朕也就任了你地性子。這次北方水災、河工弊政,你能在此刻回歸正途為朝廷分憂,朕實是欣喜。」說到這裡嘴角微揚,胤軒帝眼中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古語說『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司琪潛藏時日又豈止十年?裝模作樣了那麼久,也是時候該回復本性了。」
聽出胤軒帝語中深意,風司琪急忙笑一笑:「父皇寬大,這些年一直縱容庇護兒子;此次又委以重任,許臣獨立主事。兒臣雖然不才,也知信任之深,當竭盡全力為父皇分憂以報天恩。」
「有這份心思就好。你新入朝,差事若有不明的,傳謨閣裡多向林相等請教。協理禮部、戶部,需要寧平軒或是其他部署配合相助地,靖王、誠郡王他們自然都會助你。」說到這裡風胥然向聞言急忙起身行禮的風司冥微笑一下,這才重新轉向風司琪,「好了,去傳謨閣傳朕的旨意,讓林間非同六部尚書到澹寧宮議事,穆郡王、誠郡王也一起過去。」
「是,兒臣遵命。」
看著風司琪步履穩穩走出涼殿,風胥然又是微微笑一笑。沉默片刻,這才轉向一旁靜立的年輕親王:
「司冥,有些事……是不是該給朕一個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