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方過午,霓裳閣中賓客滿座,熱鬧非常。
正當六月中旬,北洛京城承安一年之中最炎熱之際。雖然還不到酷熱難忍的程度,但人走在日光照射的街市之上也是難免汗水淋漓。而日上中天的正午時節又是一日當中氣溫最高之時,往常這個時候承安京中店舖大多停市歇業;歷來將午後未時到申時二刻作為閣中歌舞排演訓練時間的霓裳閣,這一時段自然也是閉門謝客。然而最近幾日卻是不同:每日從辰時霓裳閣尚未開張便有大群顧客候在門口,開張之後無論歌舞戲劇雜耍評書,各種表演場場滿座絕無虛席,便是中午與傍晚的用飯時間穿插的閒曲小戲都會博得滿堂喝彩。一直要到午夜京城宵禁、霓裳閣關門打烊,客人方才依依不捨緩緩散去。
雖然霓裳閣是與六合居並稱的承安京中最為熱鬧繁華的所在,但這樣的門庭若市,卻是在月初的夏花朝後才出現的景象。
胤軒二十年六月六日緋櫻節祭,按著慣例朝廷在太阿神宮舉行盛大祭典,隨後是擎雲宮中的大朝大宴,京城到處都是一派歡騰熱鬧、喜慶愉悅的節日景象。卻不想就在擎雲宮的大宴上,胤軒帝第五皇子風司琪狀告第七皇子風司磊在胤軒十九年的北方河政上舞弊妄為,造成今年四月北方大災中百姓和朝廷的巨大損失和傷害,並且當堂呈上暗中徹查得來的各種統計和證據。這一狀頓時驚動朝野內外,胤軒帝當時便拿下了七皇子治郡王風司磊以及相關地二皇子倫郡王風司寧。並令刑部、宗人府並督點三司協同審理此案。同時,風司琪向皇帝以及朝廷眾臣說明一切的調查暗訪都是在靖寧親王風司冥的主持和襄助之下:冥王五月留連霓裳閣、與閣中歌伎鍾無射情愫纏綿,種種有違朝廷常理、招來無數議論攻的舉動,都只是為了轉移朝廷眾人視線,為池郡王風司琪在北方的行動掩人耳目聲東擊西。風司冥「冥王」聲威赫赫,原是百姓最熟悉也最關注的皇子,五月初因軍制之事遭胤軒帝貶斥削奪職權後留連霓裳閣,甚至連續十日留居在閣中歌伎鍾無射的院舍之中。如此近乎自墮自毀的舉動頓時遭來朝野側目。注重禮法講求顏面地朝臣紛紛上表參劾。而京城百姓則是對無辜遭難地冥王心懷同情和十分地擔憂。風司琪一紙奏疏呈上。七皇子風司磊河工弊案的事實固然引起巨震,但靖寧親王得以澄清並重新回歸朝堂,卻是大大消減了百姓對大案的驚惶而穩定了朝野人心。人們無不對年輕親王被奪職權身遭貶斥猶能為朝廷大局含羞忍辱的胸襟氣度大為敬服,而對他因勢利導巧借時機、定下這一番「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心思智計更是讚歎無比。而人們之前對鍾無射在冥王「自墮」時不明事理一味迷惑糾纏的種種議論指責,此刻也一轉而變成對這位身在歌舞***之地的女子深明大義、協助賢王妙計地讚揚和稱頌。
就在這時,又傳出靖寧親王感念鍾無射相助之恩而有意將其納為側妃的消息。鍾無射自願相助冥王而無謂一己私名。風司冥既愛重她品格更憐惜她聰慧機敏,雖然事出有因,卻絕不願因自己行事毀損一位女子清名。冥王的情意懇切和女子的深明大義,迅速在承安京人們口耳間相傳,年輕親王與妙齡歌伎的故事頓時增加了許多動人曲折。更有風流的文人墨客以此為題材作出許多歌詞小曲,將這一對年輕男女的情愫寫得宛轉旖旎;坊間又有人譜成新曲寫出新劇,風致爛漫的歌詞、優美宛傷地曲樂,文雅精緻卻又易學易唱琅琅上口。一詠三歎令人聞之無不神往。天家威嚴高不可及。於是人們紛紛聚集到霓裳閣,希望親眼一睹故事中女子地絕倫風采。
看看坐得滿滿、時不時掌聲雷動的大廳,再看看舞台中間專心演出的「霓裳十二律」。確定閣中一切正常;本該就此收回視線,目光卻像是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轉向二層最佳位置地包廂雅間——儘管明知道包廂的主人此刻根本不在——側倚在樓梯欄杆上的花弄影忍不住輕輕歎一口氣,活潑俏麗的美貌面龐上流露出難得的憂色。
見她目光神情,許媽媽在她身邊靜靜站定卻不開口:霓裳閣實際上的主持者是花弄影,這一點閣中無人不知;但在外人眼裡看來,這位能夠得到當朝唯一太子太傅青睞的頭牌舞姬也理當受到如此尊重。沉默片刻,這才輕輕說道:「姑娘,這裡我看著……您去後面可好?」
花弄影看她一眼,目光中驚訝一閃而過,但隨即嘴角微揚扯出一個略顯勉強的笑容。「媽媽莫擔心,我沒事。」頓一頓,「至於後面……無射也是知道分寸的。太傅大人既然只叫她一個人過去說話,我們就不該打擾。」
許媽媽微微點一點頭:「姑娘說得是……只是大人一向都是姑娘招呼的,無射那院子裡的丫頭笨手笨腳的不知規矩,這心裡,總是有些放心不下。」
「這倒也是。只不過馬上這台下該是輪到弄影的舞……」
「我這就過去吩咐調換了次序。再說舞台還有微雨姑娘在主持著,姑娘請放心便是。」
凝視面前神情關切的遲暮女子片刻,花弄影緩緩露出笑容。「紅兒謝過媽媽好意。」說著招過隨侍的小丫頭,便往閣中伎人居住的後院走去。
霓裳閣建築分為前堂後院,閣中樂伎藝人大都按照表演內容的彼此關聯自然分片居住在後院。居所照顧了伎人表演和平日生活的需要,歌伎舞姬合住的大院子裡還有專門的排演場,距離表演地前堂舞台也是十分相近。連日的加長表演令閣中樂伎藝人大多感覺有些辛苦。一些尚未輪到場次的歌伎舞姬便在靠近舞台後台的居所休息。見花弄影走過,在屋前價下或坐或立說說笑笑的眾人紛紛急忙站起,直到見她頷首示意無事,一路徑直走過只遠遠留下背影這才重新放鬆了精神。
走到鍾無射的小院門口,花弄影靜靜停下腳步。
因為靖寧親王格外的青睞,鍾無射是霓裳閣中花弄影、燕微雨外第三個擁有獨立院落的伎人。院中花木森森青竹鬱鬱,當著炎夏正午透出格外地清涼之意。
在院門口靜立片刻,見鍾無射地丫鬟聆音捧了茶壺茶杯走過來。看到自己便要行禮。花弄影微微笑一笑。隨即伸手將她托著地茶盤拿過。定一定神。便往院中走去。
一踏入室內,便可以聞見空中瀰散的水安息香的清淡味道,混合著輕風帶進的花木氣息和諧而安寧,卻襯得屋中越發靜謐。極快地看一眼靜靜坐在桌邊的柳青梵和立在窗前的鍾無射,花弄影隨即低垂下眉眼,擱下茶盤煮水沏茶。不發一聲,動作竟是異常的輕巧嫻熟。
「雲煙霧露」遠
地香氣緩緩釋出。屋中彷彿降下一層淡淡的水霧,直令人感覺如在山間。
像是被包攏身邊的香氣猛然驚醒,目光低垂、視線凝在窗欞一角的鍾無射抬起頭,深深吸一口氣,隨即定定向屋中安然靜坐的男子看去。
沒有穿著人們慣看熟知的一身青衣,用絞著細細銀絲的紫色繩線滾邊的長袍是如萬里晴空一般明淨而淺淡地水色。青玉髮簪發出瑩潤地光澤,與並不格外出眾的平和五官越發強調出深沉安靜的氣度,嘴角輕揚帶起地溫文笑意卻讓整個面容在瞬間生動起來——
「又費心了。丫頭。」
花弄影急忙端過茶杯送到青梵手邊。一邊輕聲笑道:「公子來了,紅兒怎麼可以不將最好的茶奉上?」
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端起茶杯凝視幽碧茶水片刻隨即擱下杯子。淡淡掃過花弄影一眼。在兩名共同驚訝疑慮中緩緩開口道:「弄影,今天柳青梵到霓裳閣,是以太子太傅身份來見鍾無射姑娘,而不是以客人身份來休息喝茶的。」
花弄影聞言一僵,頓時斂容低頭:「是,弄影明白。」
「明白了那便退下吧——這裡暫時不需要人伺候。」微笑著點一點頭,青梵淡淡又加上一句,「另外,從今日開始,任何人都不容許打擾鍾無射姑娘,鍾姑娘的各種演出也全部停下來。」
花弄影身子微微一震,抬頭看一眼柳青梵更看一眼鍾無射。見後者眼中毫不掩飾的驚愕過後隨即瞭然而絕望的神色,花弄影心中微微一痛,卻是不能開口,只向柳青梵深深躬下身去:「是,弄影一定會照顧好無射姑娘,請大人放心。」
頷首示意花弄影可以退下。沉默片刻,也不抬頭,青梵靜靜開口道:「剛才的話你聽到了,鍾無射姑娘。」
「是的,大人,無射聽到了。」鍾無射臉色蒼白,語聲卻是十分平靜從容。
「很快就會有宮中天使來,宣佈皇后的旨意。祈年殿和太阿神宮都已經祝告過,各種祝福祭祀的活動還有通告儀式都在進行中。因為是靖王殿下自己開口提出的要求,雖然是側妃,天家朝廷對此的重視還有禮儀規程安排的程度也是十分驚人的了。」
「是——無射感激靖王殿下的厚愛,更感激皇家的寬宏大量,允許無射以卑鄙微賤之身侍奉皇子。」
聽她語氣平靜得毫無起伏,青梵不由眉頭微皺,但旋即舒展放開,點一點頭說道:「心存感激,這應該是此刻最好的心情。鍾姑娘,記住是靖王殿下對你的愛重,使你有了今日不同於其他女子的身份地位。而只要你一心一意侍奉好靖王殿下,便對得起殿下對你的一番心意,也就能夠得到宮廷及至朝野內外所有人的尊重。至於所謂卑鄙微賤,既入天家便是宗室親屬,這些話也不用再說了。」
「無射明白。無射一定會盡心竭力,侍奉好靖王和靖王妃殿下。」
青梵目光一閃。略略笑一笑隨後輕輕頷首道:「這一句說得很好——不僅僅是靖王殿下,還有靖王妃。她是親王正妃,內府之主。凡事除了替靖王殿下著想,也要多為靖王妃想一想;靖寧王府大小事情,她認為需要你從旁幫襯的,也都要盡心協助。」頓一頓,凝視著鍾無射地面容。「這兩日靖王妃兩次到霓裳閣,聽說每次你二人都聊得很是投機。作為靖王殿下和秋原鏡葉的師傅。聽到你們能夠相處融洽實在是十分的高興:家和萬事興。靖王殿下國事操勞位尊責重。總不要讓他有後顧之憂才好。」
見青梵面含微笑,神情一如語聲的溫文柔和,鍾無射卻只覺心頭一陣陣寒意:話說到這裡,已經是幾乎不加掩飾的警告。「是,無射不會令大人失望。」
「天家的規矩,皇子側妃和正妃一樣,都要從宗親還有朝臣官眷中選擇。這一次能夠破例允許。雖然是為了靖王殿下懇切請求的誠心實意,靖王妃在皇后娘娘面前的說話也有很大地力量。」凝視鍾無射,見她聞言臉色頓時微變,青梵微微笑一笑道,「皇后娘娘原本也是有些顧慮地,但聽靖王妃說得誠懇,終於答應了靖王地請求。所以,稍後入宮拜見皇后的時候不可以出一點錯誤——這不僅僅是鍾姑娘自己在皇后娘娘眼中的印象為人。更關係到靖王妃以後在宮中的說話。無射姑娘可不要辜負了靖王妃成全你的一片心意。」
雖然早已知曉靖王妃秋原佩蘭在太傅柳青梵心上的份量,更清楚這位由有著身為當朝重臣的孿生弟弟、並在最高神殿和太阿神宮侍奉過地靖王妃在皇宮朝廷的絕對地位,但此刻聽眼前之人明明白白點出事實。自己依然無法不感到深深的無力。而想到他一言一語之間儘是對秋原佩蘭的愛護,面對自己溫文柔和的微笑卻儘是處處心機的警告甚至不惜出言威懾,鍾無射心中更是一片酸楚。強自定一定神,「請太傅大人放心——秋原王妃對無射的心意,無射銘感五內。」
「如此便好。」青梵微微頷首,隨即站起身來。環視室內,目光在房間一側妝台上滿匣的珠花和衣飾環珮上停頓一下,「入宮前妝新需得耗費不少時間,天使一到不容遲延,柳青梵便不打擾姑娘……」
鍾無射聞言身子猛地一震,見他轉身向外,「且慢」二字竟是脫口而出。
青梵一頓,緩緩回身。鍾無射緩步移到梳妝台前,捏起一朵精巧地珠花。「太傅大人,這是今天早上靖王妃特意遣人送來地。這些日王妃還多次送了衣飾、脂粉,許多精緻小巧的玩意兒,不貴重但實用……不,這些都是最貴重的東西——這些是靖王妃待無射地一片心意。無射沒有姐妹兄弟,王妃卻以姐妹待我,為我處處著想周到。這一份寬厚大度、誠懇仁德的心意,無射真正無以為報。」鍾無射靜靜說著,一邊緩緩抬頭看向柳青梵。蒼白的秀麗面龐上笑容明朗,眉眼之間神情卻淡得好像一層薄霧。「雖然大人方才說,出身之類再不用提,但無射知道自己身份——便是再愚鈍無知之人,面對王妃這樣的厚待也不能不感激懷德。無射雖然天資愚魯,但『知恩圖報』、『恪守本分』這些詞句的意思還是明白也能盡力做到的。」
青梵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點頭,微微扯一扯嘴角:「我知道這也是為難了你……但皇室講究子以母貴乃是傳統。」
「是,所以無射會每日誠心祝禱,願王妃早日為靖王殿下誕下世子。」鍾無射淡淡笑著,蒼白如雪的面龐像是微微地發出光來。「無論發生什麼,秋原王妃都是殿下最心愛、最緊要之人。太傅大人,在殿下佯做墮落、呆在霓裳閣不出的那些日子裡,殿下每天都不止一次地提及王妃。殿下曾經對無
,王妃溫婉賢淑待殿下情深意切,是世上最信任他之下珍愛王妃,不願令王妃為自己擔憂,種種言語發於肺腑字字真心,無射早是知曉清楚。而這一次殿下為無射相助演戲的所謂恩義要迎娶無射,無射本意拒絕,甚至想過就此遠離,卻是王妃秉持寬容溫厚之心親自勸解……無射幼時飄零至今孑然。心中只求片瓦遮身,每日清淨禱告以了一生,卻不想得靖王和王妃兩位殿下如此相待。我只求大神保佑靖王和王妃恩愛偕老,一生喜樂平安。此心此願,請太傅大人明鑒。」
見眼前女子臉上帶笑,眼中淚珠卻是抑制不住落下,青梵心中終是一陣不忍。「這樣卻是太過委屈了。兩情相悅原是難得美好之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少年風流也不枉一生你……但司冥殿下到底是皇子。又是嫡出。更是能統兵又能治國的親王。身在朝堂,一舉一動都關係了國家大事,何況是婚姻愛戀這等大事?實在不是能夠與普通人等同一般地。無射,我在霓裳閣的時間也不少,與閣中男男女女的交往你也都看在眼裡,而且還有弄影……方纔那些話說得是重了,但在我心裡。只是希望你與佩蘭可以相處和睦,共同侍奉司冥殿下助他內府平靜。」頓一頓,青梵溫和地笑一笑,「無射,我一直知你文雅聰慧,是極好的女子。」
「能有大人這一句,鍾無射一生也不枉了。」鍾無射含淚微笑,「只是……只是無射愚魯無知。更沒有王妃那樣的才具。除了誠心祝福,怕不能幫助殿下還有王妃什麼。無射……要令大人對無射失望了。」
聽她語聲發顫,一雙清亮眼眸定定凝視自己。神情之間顯出極其激動,青梵心中不由微微一怔。但隨即拋開異樣感覺,按著自己思路繼續微笑溫言道:「無射是自謙了。但你既然無意他事,就只在殿下平日的生活起居之類上面多用些心思吧。畢竟,多一個人用心照顧,對司冥殿下總是好的。」
知道他此言含義,鍾無射低下頭,默默行一個禮。青梵微笑頷首:「好了,為進宮做好準備吧。」
看著翩然而去的背影,鍾無射伸手努力按住不住哆嗦地雙唇。想要閉起眼抑制滾滾而下地淚水,雙眼卻根本無法從那個背影上稍離。
柳青梵,這是我第一次……與你說這麼多話。
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親口對我地評價。
是我第一次……直視你的眼睛。
是我第一次……使你的注意你的心思,全部集中於我一人。
低下頭,伸手接住垂落的淚珠,看著水滴在手心中濺起,鍾無射臉上苦笑漸漸加深。
柳青梵擔心秋原佩蘭,不能容許鍾無射對她的地位造成任何的威脅,因為她是柳青梵為風司冥選擇地,是柳青梵心中唯一能夠登上未來皇后寶座的女子。警告、威懾、安撫……但他卻不知道,那位世人眼中最為溫婉賢淑的靖王妃,根本不需要別人為她做這些。
大駕親到霓裳閣,將所有或驚疑或好奇或惡意的目光視若無睹,溫婉從容和藹可親,隨心言笑透露出的貼心親密絕無半分做作,那份天生而成一般的雍容大度直令所見之人無不欽佩折服。然而到兩人相對之時,曉之利害動之情理,一字一句無不切中要害,莊嚴威儀甚至攜著隱隱的殺氣。「身為王妃,為王爺尋找可心之人服侍左右原是本分」,「共同協助王爺管理內府,需要的時候也從旁規勸……像今天這種會讓皇上娘娘不快、對王爺在朝中不甚有利地事情,我們不要讓它發生第二次」……每一句都完美地貼合了當家主母地身份,寬容大度卻又強硬威嚴,更不露出半點自身的傷懷或是憤怒。如果不是一雙眼睛自始至終的過於明亮,只怕在霓裳閣多年地自己都無法看出她內心的強烈波瀾。
她是靖王妃,是所有人時刻矚目的女子,一言一行都代表著靖寧王府的風範和體面。身為王妃,身為妻子,即使新婚不滿半年便要被迫面對丈夫納娶側妃的糟糕局勢,她也必須用完美得體的言行舉止為身為親王的夫君的一切決定給予最堅定的——
是因為愛那個人,所以心甘情願將一切交與,心甘情願為他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哪怕明知道會深深傷害自己亦是無怨無悔,只要自己的努力能夠對心愛之人有所幫助便心滿意足,甚至都不會期待對方一個微笑的給予。
在那雙將最深切的痛苦隱藏在最明亮光芒之下的眼睛裡,鍾無射看到了自己。
只是,秋原佩蘭比鍾無射更有勇氣,也更有力量。
能有這一席長談,能有這一次毫無阻隔的對視,能有他這一句「極好的女子」……此後的日子,都能夠在他最重要之人生活的一個微小角落遠遠注視默默祝福,她已經再無所求。
最重要之人……鍾無射想起十日前緋櫻花朝的夜晚,年輕親王似是一路飛奔而來,站在自己面前喘息兀自未定,卻用最堅決冷靜的聲音告訴自己這個將徹底改變自己一生的決定。
「除了嫁入王府,我沒有其他不讓你遭受打擾甚至傷害的辦法。」
「我不能讓你因為我的任性,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
「你是一個好女子,與你在一起的時候很愉快。」
「無射,我喜歡你的眼睛。」
「我喜歡你看著我。」
她知道這位年輕俊美的皇子深藏的最單純的心情。霓裳閣中那些除了琴音惟有靜默相對的時刻,絕不是仔細思考之下精心設計佈置的迷局;而在萌生納妃的最初一刻,以他的心意也必然是為了將自己從京城眾口金的指責議論中解救出來——其實她早已做好遠行的準備,卻不想這位個性驕傲而堅剛的親王,竟會用這樣近乎兒戲的方式將積鬱許久的不安、焦躁、恐懼甚至怨怒一起爆發:明知大局走勢而刻意任性放縱,是對滿朝誹議隱忍後乾脆決然的反擊,也是對那些落井下石的朝臣官員毫不留情的挑釁。然而無論冥王心意如何,身在霓裳閣的自己都只應該拒絕;偏偏一句「你可以和我一起,看著他」,深深打動了自己。
輕輕抬起頭,鍾無射眼前似乎又浮現那一日風司冥自霓裳閣離去前的景象:夜一般幽深的眸子凝視著自己,年輕親王口中吐出「知己」二字,讓孤寂自守的心第一次獲得了共鳴……
耳邊傳來宮靴落地特殊的腳步聲,鍾無射轉向妝鏡,凝視著鏡中人霧氣氤氳的雙眸,緩緩扯出一個淡得近乎透明的微笑。
高捧著宮敕金書的天使,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