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肇興聞言頓時一怔,臉上先是驚訝,隨後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笑容。卻不答話,只是坐在座位上輕聲歎一口氣後便即低頭,像是是思考什麼。
柳青梵無論在朝堂還是神殿身份都極為不凡,尋常朝臣官員以及侍奉神殿的神職人員在他面前無不謹慎恭敬。白肇興身為潼郡神殿主持,之前對他也是沒有任何不敬。此刻見他竟不顧青梵問話獨自出神思索,如此舉動當著青梵之面自然極是失禮,蘭卿不覺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下意識看向青梵,卻見他神情平和,沒有絲毫不耐之意。
白肇興又沉思片刻,這才起身走到青梵面前,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躬身交給青梵。「這是烏倫貝林大人讓下臣轉交給青梵大人的。」
見他神情恭敬之中再無疑慮或是挑釁之意,又聽到身後月影純一聲低低的嗤笑,青梵心中不由暗笑搖頭:盛名所在,常人敬畏之餘,略有心氣者往往有意考察其實。何況西雲大陸各國皆信奉西斯神道,神職人員地位既尊,又多清高自傲,平素不願與尋常達官顯貴相交。白肇興身為一郡神殿主持,對最高祭司和神宮主持心懷景仰敬畏,行事不會違反其言語旨意,卻也不會因此就將同樣的心思尊重完全交付給「朝廷中人」的自己。徐凝雪與烏倫貝林原本令白肇興一到自己府上就將寫有神道教宗一方所有措施的書信呈上,並令他討取自己意見建議,準備奏章明日具體上奏。但白肇興卻不願以神職身份聽命於人:進入府中先道路途艱難,又言在神宮之中稟奏諸事的辛苦;明知事情緊急,接受府中沐浴用膳之時卻毫無緊急之態。他久與徐凝雪相交,兩人時常論及教宗事務,如何不知道這些神職祭司的心態思維、行事模式?只是當著北方水澇災情如此緊急要事,他此刻也沒有更多心思慢慢收服。憑藉著月影純事先傳來的消息,言語上處處佔住白肇興先機,卻是難得地單純以氣勢駭人壓人。此刻見他服軟,青梵也不點破,只是淡淡一笑從他手裡接過信封,隨手抽出內裡信紙。
略略看兩眼,青梵心中便已有了大概。隨即向白肇興道:「為防水患,今年神殿似乎比往年做下了更多準備?」
「北方歷年水情不穩困擾百姓,雖然三年來朝廷花費大代價修築水利工程,州郡府衙皆盡用事,神殿方面也從旁協助許多。但今年畢竟是衡河、頓河水系水利竣工後的第一年,各處河堤水庫、明道暗渠都未真正經歷考驗。為防竣工之後眾人便生倦怠鬆懈,神殿幾次發出了警語告誡,令各地神殿主持嚴密觀察天象,並以文書各種形式提醒郡府官員。」
白肇興在座位上半側了身,面對青梵恭恭敬敬答道。「今年二月初,北海、渤海、潼郡三郡各級神殿主持都收到大祭司鈞旨。鈞旨令各地神殿神社酌情留取、收購部分糧食種子,並將儲備的棉麻織物、各類應急藥材盤算清點,隨時準備調出使用。雖然這件事情自大祭司入主祈年殿後便一直都在執行,但是今年的鈞旨卻強調須得盡可能收購往年水患受災之地百姓餘糧——這其中的不同,再對比與鈞旨一齊發下的欽天監對今年北方雨水和時節的預計測算,以及大祭司發給東南方各地神殿收買種糧的命令,據下臣所知,北方各地神殿都是瞭解體會並依令行事的。」
皇家神殿與神宮既是一國教宗首領,同時也要負責為百姓民生祈禱祝福。大陸各國均以農業為立身之本,而農業必需仰賴天時,為執行神職使命,地位、等級較高的祭司和主持多半精通天文地理、氣象物候之理。雖然徐凝雪以少女之身拜入祈年殿時對此原無所知,但太阿神宮主持烏倫貝林卻是精研曆法、善觀天象的大師。加上欽天監對每年雨水時節的預測,神殿神社分佈各地的教宗確實比朝廷官府更能以天氣物候指導農事農時。而經徐凝雪數年努力,由神殿神社出面開設義務的學堂、醫署,逢到天災事故則聯絡官商名士籌措資金協調救助,發起「公義祠」為戰爭造成的遺孀遺孤安排生計,加上對農事農時確實有效的指導,這些都使北洛教宗在民間獲得極大擁護。而處處協同輔助官府行政安民,朝廷對祈年殿和太阿神宮領導的教宗也給與了相當和足夠行事自由——北洛各級神殿主持都有直接參與平級朝廷官員議政的權力,並可以在其神職職權範圍內先行其事,之後再向官府報告。為防大水成災,最高神殿提前命令各地做好準備,但只在神殿神社主持職權之內,以教宗支脈末梢在民間的廣泛深入分佈而積聚起可能需要的應急物資,卻絕不以尚未到來、也未必當真到來的災患隱憂驚擾官府民眾。只是這一年北方雨水來勢之猛、水量之大、持續時間之長、影響範圍之廣都遠超眾人預料,祈年殿和太阿神宮這一番動作倒是真正的「先知先覺、未雨綢繆」了。
聽了白肇興言語,青梵微微點一點頭:「收取保存種糧、民間餘糧這件事情做得很好——畢竟此事不能由官府出面,否則民心最易動盪。」頓了一頓又問道,「這些糧食的儲存可有妥善措施?」
「西北各郡神殿所儲三年以上陳糧,三月下旬都已依照大祭司與神宮主持的鈞旨調出,由海路運往東平郡慕容子歸將軍治下軍營以作次等軍糧和各類飼料;棉麻之類,則分別以普通商貨和軍用物資由承旨轉運司主持派往各級織造司。因此北方三郡各地糧倉以及儲備其他物資的石室在雨水降臨之前基本都已準備妥當,可以妥善儲存收集來的種糧和民間餘糧。」
青梵微一頷首:「如此便是最好。」
仔細察看青梵平淡無波的表情,白肇興眉頭不自覺皺起:「聽大人言語,對於此事大人心中似乎還有憂煩?」
接過月影純適時遞來的茶杯淺淺抿一口,青梵注目板壁上地圖良久這才慢慢說道:「京城皇家倉場昨日向宰相台奏報,因天氣過分潮濕,京師附近十二座倉場所儲穀物均有不同程度霉變跡象,京西倉場更有三倉稻米發生霉變再不可用。傳謨閣已經向各地倉場發下公文,務必小心保管,盡可能減少損失不至於動搖國本。所幸東南各郡府州縣天氣尚合常情……」青梵指尖輕輕捻著方才白肇興遞來的信封信紙,「白大人,你是潼郡神殿主持,這次到京與其說是受范籌、孫壹仟等委託將西北水災情況奏報朝廷,不如說是收到祈年殿旨令,將要負責神殿救災用的一切糧食和物資調運,以東南連年充裕之下的積蓄解救西北今年難免的災荒。但這件事,奔走之勞尚在其次——各地貧富差距既是懸殊,當年當地的氣候變化也是各異,所以調運之時最大的問題便是因事而異取用有度……」
說到這裡,青梵停住了口,凝視著白肇興的一雙黑眸平靜深沉、波瀾不驚,卻像是醞釀著力量隨時可以掀起風暴的海洋。白肇興一凜之下張嘴喊一聲「大人……」,然而一句話還沒來得及完全出口,青梵已經露出平和從容的淡淡微笑:「不過,大祭司和神宮主持兩位大人既然將這件事交給白大人,自然是完全信任大人能力。只是近日傳謨閣事務繁忙,平日負責協調並傳達祈年殿意旨的三皇子、誠郡王殿下此刻又在潼郡,林相也恐有照顧不周全、各項旨意命令一時傳達不利的地方。若柳青梵有什麼幫得上忙,或是白大人有需要差遣的地方,請大人儘管開口。」
「下臣實在當不起太傅大人這句話。」白肇興急忙站起行禮。但見青梵表情溫和,凝視自己的黑眸卻是精光閃亮,銳利目光之中透露出不容置疑更不容拒絕的堅定,白肇興心下一凜,努力定一定神這才說道:「既然大人如此說,下臣但請大司正大人與以下臣一位乃至兩位三司執事,協助下臣處置如此大宗糧食物資調運涉及朝廷官署府衙的各項事宜,並為下臣隨行監督。」
青梵頓時頷首微笑:「白大人心思周到……這原是青梵份內之事,白大人盡請放心。」
一語未畢,突然聽得廳外雨聲中傳來一陣腳步急促。青梵微微一怔隨後抬頭,看到身後府中總管全方維一路追趕著快步奔進來的年輕男子,臉上頓時露出意外然而愉快的笑容。轉向被不經通報就闖進廳來的秋原鏡葉嚇了一跳的白肇興:「白大人,接下來協助您進行各項事務的三司執事,到了。」
原以為全方維口中「客人」是指風司冥,因此一路毫無顧忌直衝進來,此刻看到堂上情景,秋原鏡葉也是一時呆怔在原處。及至耳中聽到青梵報出自己的職位,秋原鏡葉這才猛然反應過來。也不顧身上雨水淋漓,向白肇興躬身一禮,朗聲說道:「三司監察史秋原鏡葉,見過大人。」
靜靜待兩人見禮完畢各自歸座,青梵這才微微一笑:「好了,現在來討論白大人明日大朝的奏報,以及朝後與皇帝陛下單獨的奏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