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吃到了十二天來第一餐飽飯!」
擱下碗筷,白肇興順勢往椅背上一靠,心滿意足地大聲感歎道。
坐在主位上的柳青梵聞聲從茶杯上抬起頭來,見他一臉饜足表情,不由也是微微一笑。揮一揮手,月影純立刻帶著兩個使女端了茶水點心進入廳來;伺候在堂下的粗使下人跟隨其後,進入廳中收拾桌子並撤去碗碟殘羹。
給白肇興奉上茶水,使女及下人向堂上兩人行禮後便即退下,月影純則是走到青梵身後垂手侍立。注意到他掩在袖下的左手姿勢,低頭抿著茶水的青梵不由嘴角微揚。緩緩抬頭,看向正努力讚歎好茶難得、京城果然繁華富庶的白肇興:「白大人遠來辛苦。青梵已經命人準備好客房,若是大人疲倦,不妨這便去歇息。」
白肇興聞言一呆,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大人……」
「請不用顧忌。明日晨起還要入宮朝見皇帝陛下,白大人連日勞累,若以如此委頓精神形容只怕難以周全應對。一時聖意評判還是小事,若因精神不濟而使思慮不周,耽誤了西北災情大事……那便不僅僅是神宮、朝廷的罪人,更無顏面對碗子嶺下西斯大神的百萬子民了。」
青梵語聲平和,臉上兀自帶著笑意,白肇興卻只覺週身空氣一時盡數凝滯——猛然回想起祈年殿那位以女子之身統領北洛神道的最高祭司每次說到「柳青梵」三個字時的絕對敬意,白肇興第一次真正意識到眼前這個外表溫和平易的男人絕不是自己可以輕易試探甚至當面放肆的對象。急忙撇開茶杯,起身向青梵躬身行禮:「是下臣錯了。蒙大人款待下臣已經恢復精力,這便向大人匯報下臣自十二日前離開潼郡府城潼州一路以來,所見各地的水情受災情況及各州各府處置應對措施。」
「白大人既然已經恢復精力,那麼先說與青梵聽一聽也是好的。」青梵淡淡笑一笑,揮手示意他重新坐下。「大人先請整理思路,然後再慢慢說來。」
白肇興微微一怔,抬頭只見柳青梵向身後月影純輕輕說了兩句,月影純隨即走出廳外。不過片刻,月影純同一個藍色長衫的青年文士一齊走進廳來。藍衫文士在廳門口向青梵躬身行禮:「蘭卿見過大人。」這才幾步走到青梵身前。一邊將懷中所抱幾幅卷軸放在青梵手邊案幾之上,一邊欠身問道:「碗子嶺北方入海十二河的地圖,是現在就掛起來麼?」
青梵點一點頭。蘭卿與月影純隨即移開了客廳西面一側座椅,在板壁上掛好地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低驚呼,掃一眼面露訝色的白肇興,蘭卿隨即將目光轉向坐上的青梵。見他嘴角含笑神情怡然,蘭卿心中不覺微微一喜,臉上卻是越發恭敬。再向青梵欠一欠身,這才與月影純一起退往他身後。
目光在蘭卿身上淡淡一掃,當他後退之際經過自己身旁,青梵微笑開口道:「蘭卿,這一位是潼郡天凝神殿的主祭司白肇興大人,你且見過。」兩人同時一驚。目光與青梵視線一觸,蘭卿立刻反應過來,向白肇興欠身行禮。青梵又向白肇興道:「白大人,這是我府上長史蘭卿,在宗教政事上都還算有些見識。」
青梵話音未落,白肇興已急忙起身。向蘭卿還了一禮,這才向青梵笑道:「承安『長史二卿』,下臣雖然在潼郡卻也聽說過。是白某有幸了。」
承安「長史二卿」,指的是大司正府長史蘭卿和靖寧王府長史蘇清。北洛官制,三品以上朝臣府中設有長史一職,負責起草文書、代主人接待訪客、處理與各處府衙的往來等等事務。蘭卿、蘇清同是長史,見識清明行止有度,在京城官場之中無人不知無人不讚,將他二人合稱「長史二卿(清)」。白肇興身為潼郡西斯神殿主祭司,到承安大司正府也是第一次,聽他如此稱讚,蘭卿急忙低首欠身以示謙虛。主位上的柳青梵卻是微笑頷首,一邊揮手示意白肇興還座。見蘭卿也在白肇興下首坐下,青梵這才開口問道:「白大人十二日前啟程從潼州來,可曾見到誠郡王一行?」
「回大人的話,誠郡王是在四月九日到的潼州,第一日正是下榻在天凝神殿。」見青梵聞言挑眉,目光中顯出詢問之意,白肇興急忙繼續道,「誠郡王一行是臨時改道,郡府只提前半日接到消息。又因水情緊急,郡守范籌范大人在前一日已下令召集了治下各州縣主管官員商議對策。各位官員都聚集在官驛,一時無法為誠郡王一行準備好足夠房間,這才安排殿下在神殿下榻。但殿下聽說水情緊急,各州縣主管官員都在官驛,第二日一早便與郡守范大人一齊商議防水救災對策。當時郡府收到各地報告以鄒縣情況最為危急,臨近縣城的韓河有決堤危險。而韓河與澄江並行不過三十里之遙,兩河之間儘是灘涂低地,一旦韓河決堤水流氾濫必將灌入水量已到極限的澄江,直接威脅碗子嶺下百萬生命。殿下決議親往鄒縣察看,具表遣使飛報朝廷。而下臣也受范大人委託,從潼州沿巴溪向北,經北海郡到鹿兒港,再由海路趕往京城。」
青梵低頭略一沉吟:「巴溪河深且闊,一路直行並無曲折,縱然雨量超出常年警戒,也極少會出真正險情。巴溪從鴨嘴口入海,到鹿兒港當中須得再轉一趟蔣渠,你取道於此,是貫穿北海郡全境。歷年北方水情都是北海郡最為緊張嚴重,但傳謨閣半個月前收到郡府轉遞的蕭縣縣丞邸報上只說了巴溪水勢危急,其後就一直沒有更多消息……孫壹仟也算有膽有識的人,有什麼話不能具表上陳,非要由你當面奏報皇帝?」
猛然抬眼,銳利目光直射白肇興:「衡河水利,罕溝、溥水工程果然有所漏洞?或者……七皇子、治郡王風司磊殿下在月初秘密離京,趕到穎曲與樂音長公主會面?」
像是頭頂驟然炸開一個焦雷,白肇興只覺呼吸頓時凝滯:無論衡河水利工程發生問題,還是皇子私自離京會見宗親,事情關係都太過重大。受孫壹仟再三叮嚀只能直報胤軒帝,因此這件事連方才在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與太阿神宮主持烏倫貝林面前都沒有片語提及。不料此刻柳青梵只三言兩語,便將事情直接道破。
「雖然上任不過一月,但衡河工程關係重大,之前有李耀失事落馬,這一年來朝廷又全力投入建設。孫壹仟素來精明,縱是工程確實有所疏漏也必然有所補救。不然北方三郡獨北海郡地處低窪,此刻早成汪洋澤國,你也不會在這裡與我說話。」青梵站起身來,負著手慢慢走到地圖邊,抬頭凝視自己親手所繪地圖上紅線標記的運河水道。「不,孫壹仟為人必不會在職責之內有所為難——只有七皇子不合時宜的突然出現才會讓他感覺棘手。」
白肇興沉默片刻,這才開口道:「孫大人確是為此事所困,並請下臣奏報皇上。然而下臣不解,大人身在京師,多日不得北方消息,二事相權,如何便能確定孫大人難解之事是與治郡王相關?畢竟以下臣一路所見,北海郡水情確實十分危急。與孫大人相談不過一刻,便有數次為下屬從事官員奏報各州縣水情打斷。」
青梵淡淡一笑,隨意揮一揮手:「蘭卿,你來給白大人解釋。」
蘭卿急忙站起,向白肇興欠一欠身然後說道:「北海郡地勢為三郡中最低,一旦災情顯露必然最先遭禍。所以北方水利工程主旨關鍵,便是通過運河分流的方式解決積水運送的問題。以衡河為主脈,白渠、蔣渠、貝渠三條原有運河為支脈,再加開鑿罕溝、貫通溥水,聯繫起巴溪、澄江為主脈的水系,彼此溝通、相互分流,從而徹底消除北方水患。而為了因時制宜調節水量,所有人工開鑿的運河每隔十里設一水關,每處水關都可落閘斷流,河道本身也設計有暗渠可以疏引河水。因此就算工程局部出現問題,只要雨勢不足以在四個時辰內突破主河道堤防就可以解決。孫壹仟大人由州牧陞遷郡守,上京入朝接受授命,赴任之前曾到大司正府上拜見大人,並與工部侍郎伏明大人、技嗣承司主持張華大人會談,仔細詢問其間的道理,遇事如何處置應對的方法和措施。」
蘭卿說到此處,白肇興已是恍然大悟:「太傅大人早交與孫大人相知,所以才不疑慮此事?」
青梵微微扯一扯嘴角:「白大人身在此處,所以有如此推斷罷了。」
「大人既然已經知道治郡王之事,不知……」
「此事先放一放。」見白肇興因自己斷然口吻而顯出微微疑惑,青梵淡淡一笑:「皇子私自離京原是大事,但當此天災降臨之際,如何救災以及處置災後事宜才是當務之急——白大人已拜見過大祭司大人並神宮主持烏倫貝林閣下,不知那兩位大人現在的打算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