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是變小了。
站在窗口細細分辨雨聲,沉默良久的鍾無射終於伸手推開花窗,一陣風頓時捲著雨點撲進屋來。鍾無射呆了一呆,下意識地抬起手指輕輕擦過面頰沾上的水滴,感覺到那沁涼之下抑制不住的熱意,秀麗蛾眉頓時微微蹙起。深深吸一口氣,伸手重新將花窗掩上,鍾無射這才側身在窗邊雕花靠椅上坐下,眉眼低垂,靜靜凝視著被方才舉動潤濕了指甲的纖長手指。
窗外雨勢不曾減弱,但打在屋頂清涼瓦,院中青竹、海棠、芭蕉上的原本急促紛亂的雨聲,卻似乎在漸漸變低而顯得遙遠。雨水落入池塘濺動的陣陣水聲,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如韻律一般的和諧。
映著窗外漫天的雨,耳中卻依然清清楚楚地聽到小樓庭院的一切動靜:只在外屋伺候的小丫頭輕手輕腳登上樓梯,將閣中主事特意挑選的茶盤器具擱在樓梯轉角處的圓台上。兩個大丫鬟將整理好的茶盤送進屋來隨即便退了出去,貓兒一般輕盈的腳步,只有絹紗的裙角在地上拖出幾不可聞的聲響。
外屋的使女們正在烘熏衣物。絲綢錦緞的料子被鋪展在熏衣桿子上,拉扯滑動時發出水濕後微微凝滯的低低澀音。
樓下傳來女子模糊然而溫婉輕柔的聲音,像是在吩咐著什麼,隨後一串或輕或重、但無一不小心恭謹的腳步踏入庭院的雨中。
人聲在院門口角屋的距離終於和雨聲溶到一起,再也辨不分明。
不過半刻功夫,便收拾出獨立的小樓庭院。霓裳閣原有許多閒置院落,平日也有人照顧打掃隨時以供閣中所需,但如此短短時間便將一切佈置得精巧周全不著半絲痕跡,便是久在霓裳閣的自己一時也難以想像。目光在懸滿了吸水用的精緻花包的屋中緩緩掃過,伸手小心翼翼地撫上一塵不染的光潔窗欞,鍾無射心中忍不住輕輕歎息。
沉默片刻,鍾無射正待起身,卻聽屏風後那一陣陣有節奏的輕輕水聲突然頓了一頓,然後便是「嘩啦」一聲大響。伺候的小廝恭恭敬敬喊道:「爺,小的給您更衣」,一個低沉的聲音「嗯」了一聲,隨即傳來一連串唏唏嗦嗦穿戴整理的輕響。
聽到雲靴在木製地板上輕輕頓了兩頓,隨後穩穩的腳步聲從屏風後轉出,鍾無射這才緩緩抬起頭來。
比尋常衣物多了三分寬廣的袍袖襟衽是霓裳閣藝人服飾特有的裁製,穿在頎長玉立的年輕親王身上卻不見絲毫輕浮。白綢製成的素袍沒有任何多餘的花飾,只在領口以及袖口各滾了一圈淡青色的雲紋,與同作淡青的腰帶勾勒出少年親王在戰場殺伐中鍛煉出的完美身材。沐浴後未曾束起的長髮如烏黑瀑布一般直瀉而下披在背後,雖然兀自帶著水濕卻沒有一絲一毫凌亂,襯得那張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俊美面容上一雙夜一般的黑眸越發幽深難測。
淡淡掃了鍾無射一眼,見她迅速避開目光,風司冥微微閉一閉眼隨即重新睜開,目光在佈置得異常精巧素雅的房間屋牆桌椅各處極快地掃過一遍,身子卻在原地站著不動。聽得小廝僕從將浴桶之類全部搬出,並著兩個伺候沐浴的使女一齊退出屋外,風司冥這才走到鏡台前坐下,一邊靜靜道:「倒些茶來。」
鍾無射微微一驚急忙起身。閣裡的茶盤原是由大丫鬟收拾準備好的,應著眼下陰沉濕冷的天氣和此刻待客情景,泡茶用的泉水不是煮沸了用大水壺送上來,而是在一隻精巧的紅泥炭爐上用小火溫煮著。鍾無射隨手用淨了茶具,點上茶葉用一沸的滾水滌蕩一輪然後潑去,再用二沸的泉水重新斟滿茶盅,這才送到風司冥手邊。
風司冥淡淡抬起眼,見清亮茶水中碧綠柔葉一片片悠然舒展,襯著玉一般的白瓷杯身顯得盈盈可愛,面容表情頓時一緩。隨即聞得鼻間茶香清薄飄逸,瞬間蓋去空氣之中瀰散的水濕之汽,年輕親王不由微微頷首。待淺酌一口,眉眼之間更是舒展開淡淡的愉悅歡喜,幽深黑眸中也透露出讚許的神色來。
「很有一番滋味,茶香也佳……是好茶呢。」
見他神情平和,鍾無射心中一安,微微一笑卻不回答。風司冥也不多言,將茶杯托在手中把玩片刻,這才分兩口喝掉剩下的茶水。隨手將茶杯擱下,目光轉向鏡台上精緻明亮的水晶玻璃鏡子。
順著風司冥目光,視線由鏡中俊美男子的形象緩緩移到他正自凝視的右手。只見一支碧綠髮簪靜靜躺在年輕親王掌上,通體青翠,水潤光澤;簪頭雕飾細膩繁縟,依稀是體有鱗羽的祥獸模樣,卻又與神殿神宮中壁畫上那些神明座下生有雙翼的羽蛇不盡相同。鍾無射心思一動,方要張口,風司冥已經熟練地綰髮成髻。玉簪在簡單的髮髻上輕輕鬆鬆插過,年輕親王站起身,同時看一眼鏡中景象,俊美面容上浮出一抹淺淺笑意。但那笑意還未及眼底便已然收去,取而代之的是冥王一貫威嚴自持的沉靜表情。
將視線從那把角梳上收回,鍾無射心中暗歎一聲,隨即跟隨風司冥的腳步走回桌邊。重新斟上一杯茶水奉到風司冥手中,見他端著茶杯只是沉默無聲。微一沉吟,目光掃過牆上掛著的馬頭琵琶,鍾無射輕舒一口氣,隨即上前將它取下,這才回到桌邊與風司冥對面坐下。
調一調弦,輕輕撥弄兩聲,感覺對面目光望來,鍾無射微微一笑,起手按曲撥弦。
《雨打芭蕉》。
這一首本是古代琴曲,原為雨夜宜情之作,曲韻輕快流暢,情致生動活潑,在大陸流傳極廣。後代藝人以琴曲為本,配以各種樂器演奏;其中琵琶曲尤以靈動跳躍為著,指法繁複,因是最見功力。此刻雨勢由密轉疏,天光也微微顯露,芭蕉青竹上風聲舒舒水聲濺濺,清清楚楚傳入兩人耳中。鍾無射隨手和音,彈奏此曲似是只為應景,聲韻節律卻一改原曲的紛繁跌宕,代之以錯落疏朗,應和著窗外風雨之聲,頓時顯出一派閒適從容的意態來。
霓裳閣的規矩,原不許樂伎伶人隨意更改曲譜自創新聲,鍾無射卻是少有的例外。每逢風司冥單點她一人奏曲,往往隨時應景調和曲韻演唱新詞,不受樂譜曲譜限制。雖是為人演奏,但自由無拘一如獨自一人琢磨音樂曲詞,幾乎可以用「隨心所欲」四個字來形容。今日情境雖然大不同於往日,但當懷抱琵琶十指撥動,心中雜念頓時掃去,鍾無射心緒神思如常日一般盡數凝結在那六脈絲絃之上。
所以,聽到風司冥一句近乎粗暴的「別彈了」厲聲喝來,鍾無射直覺心驚欲碎。流瀉如水的音樂戛然而止,驟然挑斷的琴弦沾染上絲絲鮮紅。
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年輕親王素來沉靜平和的臉上是無意掩飾的不耐。眉頭微微皺了一皺,風司冥隨即站起身,幾步走到窗邊「嘩啦」一聲推開花窗,風雨之聲頓時充滿屋中。
在窗前凝立片刻,任憑風夾著雨絲襲上面孔,風司冥這才靜靜開口:「本王的情緒,難道就如此明顯,這般需人撫慰麼?」
聽到年輕親王似乎並無真正惱怒之意的低沉聲音,又見他緩緩轉過來的依舊沉靜無波的面容,鍾無射頓時一呆,張了張嘴,一時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沉默半晌,鍾無射輕輕搖一搖頭,起身將斷了弦的馬頭琵琶擱到桌上,垂手立在桌邊默默無語。
見她低頭垂目默然不語,風司冥頓時皺起眉頭。「抬起頭來。」
聽出他語聲中奮力克制的煩躁,鍾無射驚惶之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微微的驚奇。深吸一口氣,隨即抬起眼,靜靜望向這位十四歲便立下赫赫戰功、爭得「冥王」稱號的皇子。
——是那雙眼。
清澈,澄淨,溫和中透露出微微的冷,但那份近乎淡漠的清冷卻折射著沉靜人心的安定與柔和;不言、不語,不問成因結果,不道是非對錯,只是靜靜凝視,彷彿平湖無波。
下意識地伸手撫一撫髻上玉簪,微微閉起眼,指腹一點一點清楚地描過簪頭熟悉已極的繁複花紋。沉默相對站立良久,風司冥才緩緩放下手,一字一句像是反覆斟酌著慢慢說道:「無射姑娘,你……坐下吧。」
見她依言坐下,目光隨即在桌上斷弦的馬頭琵琶上掠過,眼底隱隱有光芒閃動,風司冥眉頭頓時微微皺起:「無射姑娘。」
鍾無射頓時抬頭。
凝視那雙深褐色眸子片刻,風司冥不為人覺察地深吸一口氣:「看著我。」見那雙眸子猛然閃出訝異光芒,年輕親王眉頭再次皺起,「像剛才抬頭時候那樣,看著我。」
雖然聞言心中驚訝更甚,鍾無射還是迅速斂起心緒。目光在佈置雅致的屋中轉過一圈,重新對上風司冥的時候已是如無風的水面一般寧靜平澹。
風司冥微微笑了一笑,點一點頭:「這樣就好。」頓一頓,又重複一遍,「這樣就好。」
被風司冥毫無掩飾地直直凝視,鍾無射下意識地轉頭避開。但視線一觸到擱在桌邊的馬頭琵琶,鍾無射立即轉回了目光。沉默片刻,這才開口道:「殿下,方纔的曲子……是無射造次了。」
重新回到桌邊坐下,伸手取過茶壺將茶杯斟滿,端在手中淺淺咂一口,風司冥靜靜說道:「《雨打芭蕉》沒有什麼不好,應時應景,並作了變音修飾,十分別緻動聽。何況你的樂律向來如此,根本說不上什麼造次……但我心情不好。」鍾無射一驚,卻聽他繼續道:「連續大半個月的雨,北方受災嚴重,卻不知情形究竟如何。出使西陵的使節團被困回京路上,誠郡王已經十日消息全無,朝廷上下驚慌忙亂——如此種種,是我聽不得那些逸致閒情。」
「殿下如此說,還是無射——」
「不要說話!」風司冥突然提高了聲音,鍾無射一驚之下頓時住了口。見她目光中頓時顯出倉惶畏懼之色,風司冥微微皺一皺眉,隨即掉轉開目光,「你看著我就好,無射姑娘……看著我,聽我說話,不要插嘴。」
風司冥到霓裳閣數次,雖然態度平和,但規矩分寸卻守得極嚴。連續幾個「我」而非「本王」的自稱,以及命令式的語調中不自覺流露出的懇切,讓鍾無射頓時壓住了心中難以抑制的恐懼。「靖王殿下……無射明白了,殿下請說吧。」
風司冥凝視她片刻,臉上微微浮起一點笑容。沉默片刻,卻是輕輕地搖一搖頭,「不,不用了……用不著說什麼,根本不需要。」轉過頭看向那扇打開的花窗,聽著窗格被風吹動一次次碰撞窗欞的聲響,風司冥出神似的凝望著窗外微顯天光卻抵不住暮色漸起的陰沉天空。「聽見了嗎?風聲、雨聲,還有雷聲……很低很沉的不斷的雷聲,好像是從千萬里之外傳來的一樣。這麼多天陰雨連綿,承安卻是連一聲真正的雷聲都沒聽到,很奇怪呢。」
鍾無射微微一怔:進入四月以來承安陰雨不斷,更有幾日暴雨傾盆。但正如風司冥所言,大雨卻不曾聽到一聲響雷。便有悶雷陣陣,也是極遠極輕,幾乎便被風雨之聲完全遮蓋。只是風司冥突然提及於此,她心中一時全然不明所以,只能輕輕「嗯」一聲以示贊同附和。風司冥也並不真正需要她回答,回頭靜靜望了她一眼,隨即又轉頭注視窗外。
屋中兩人沉默不語,屋外雨聲緩緩急急,鍾無射上下起伏的心思隨著漸漸籠罩過來的靜謐氣氛緩緩釋放了恐懼和驚疑。輕輕咬一咬嘴唇,凝視著風司冥靜默的側影,清秀婉麗的面容上漸漸流露出一絲帶著些許無奈與自嘲似的溫柔微笑。
她不知道這位尊榮威嚴的皇子為何冒雨而來,也不知道素來平和沉靜的靖王心緒為何如此煩躁不定。但她無意猜想其中原因,也無法揣度風司冥心思。風司冥數次到霓裳閣都是一人獨自品茶飲酒靜聽曲樂,就連指點曲目議論音樂都只不過淺淺數語。年輕俊美的面容彷彿最上等的玉雕佳作,平和溫潤卻極少顯露表情,只有眉眼間淡淡的容色浮動才隱約透露出對自己演奏曲樂的喜怒好惡——廣闊的天地,奔騰的江河,月下靜寂的山林,平整如鏡的安詳湖面,少年行走四方的意氣投注,父母幼兒的相樂天倫,蒼鬱濃蔭襯著繁花灼灼,一朵粉白梨花悄然綻放……威嚴沉靜的年輕親王只有在那些與坊間流傳多時、錘煉精深的陳曲全然不同的音樂中才會稍稍放鬆精神。身為樂伎伶人,又是久在霓裳閣,鍾無射如何不知道風司冥專注沉靜形容之下的神思飛逸?然而看似漫不經心將一切視若無物,卻又真的用心聆聽曲詞,不時投來的眼神微笑讓自己有一份因技藝而得肯定的滿足……
與那日侍郎府花園水榭之上青衣飄灑之人同出一源的、若有若無的溫柔,正如清風朗月宜人,而我與世人共得。
扯斷的琵琶弦在手指上刮扯出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一跳一跳,由指尖慢慢刺入心裡。
注視風司冥的眼有些微微的恍惚:年輕男子映在窗前的挺拔身影,俊美但剛毅堅決的線條似乎因為如晦風雨朦朧了輪廓而顯出一份柔和。素淨無華的寬大袍服、溫和瑩潤的青玉髮簪加深了環繞在他周圍的寧靜氣息,玉雕一般優美精緻的面龐同樣柔和了表情,幽深的黑眸深處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一道強光。
鍾無射只覺眼前一片白光亂耀,隨即一聲巨響,雨水、小樓、庭院……天地間一切都在為之震動。
風司冥猛然站起,回頭直直一眼望來,目光如出鞘利劍精光閃爍。
「殿下……」
一句話尚未出口,風司冥已然大步踏向屋外。鍾無射兀自呆怔,外屋風司冥冷靜威嚴聲音已穩穩傳來:「更衣!立刻備馬!」
急忙走出房間,見外屋兩個使女慌亂地扯下早已熏干的衣物外袍,鍾無射眉頭微微一皺,向一個使女高聲道,「拿雨笠蓑衣——還不快去!」回頭轉向風司冥,卻見年輕親王已經極快地換了袍服。「殿下,外面雨大……」一語未畢,見風司冥冷冷望來,鍾無射語聲一窒,隨即低下眉眼,「是。」
目光在她不自覺攥緊的手上掃過,風司冥黑眸深處閃過一絲暗色光芒,臉上表情卻絲毫不動。快步走到樓下堂屋,伸手接過使女送來的雨笠蓑衣穿戴整齊;穿過庭院,早有小廝牽了風司冥坐騎「絕塵」等候在小院門口。
「這邊是角門出口,直通三元街上——風急雨驟,殿下慢行。」
聽到花弄影清亮的聲音,抬眼一抹火一般艷麗的紅色頓時躍入眼簾,風司冥嘴角不由扯起微微的弧度。略略點一點頭,隨即翻身上馬,韁繩一扯,冒雨疾馳而去。
從年輕親王背影上收回視線,花弄影揮手示意伺候一旁的眾人散去,這才轉向手持雨傘靜靜站立的鍾無射。
雲上雷聲轟然不絕,鍾無射臉色漸顯蒼白。
花弄影突然微微一笑:「好大的雷啊……記得你一向怕雷的,到我屋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