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的弓箭攻擊,通常是站在陣營最前方的三排弓箭手完成的。第一排跪立射箭,第二排搭弓瞄準,第三排取箭準備;及時的遞補和默契的配合,三排弓箭手足以構成和發動不間斷的攻擊。
但箭陣卻並非如此。雖然保留著最基礎弓箭攻擊的陣型,但箭陣強調的不僅僅是攻擊時間的連續,更是攻擊範圍的廣泛輻射和攻擊方向的變轉靈活。強弓硬弩,令旗所指處萬箭齊放,便是堅若磐石的陣型也會被衝擊潰散,更造成先聲奪人的心理優勢。排列得當、訓練有素的箭陣,足以消耗十倍乃至數十倍於自身的對手。
因此,對於遠程攻擊殺傷力巨大的箭陣,唯一的應對辦法就是以最小的消耗迅速突破到陣前,用高效的近身攻擊刺殺弓箭手,從而瓦解箭陣的基礎。
「六角圓盾,盾面圓拱,六角邊緣鋒利勝於刀刃,可作防禦,更可以進攻。」歐陽川站在校場中央,身邊是精選出來的簡頓之帳下一百五十名親兵和冥王軍九百名軍士。「六角之形,比普通方盾圓盾更容易和戰場同伴組合,形成可以阻擋各方面攻擊的防禦圓丘;而鋼製盾面後蒙以硬木和六層熟牛皮,足以抵禦西陵鐵箭穿透之力。」
簡頓之手下原都是熟悉水上作戰的兵士,對於搶灘登陸一節毫不陌生;歐陽川稍稍兩句,便已經明白各自的責任。因而此刻最重要急迫的便是教導提點冥王軍的軍士如何熟練結陣聯盾,以及結成穩定陣型之後的快速推進。雙方大戰即在眉睫,時間並不充裕,所以進攻方式一決定軒轅皓便立刻下令挑出最強壯機敏的士兵組成前鋒突破的盾陣。清晨的點兵之後各營各部自行操練備戰,唯有這一部分是被帶領到大校場山岡之後另一塊秘密校場進行訓練。
坐在高處靜靜看著校場中兵士的操練,風司冥的目光不時在身前那道青色身影上掠過。
習慣似的負手而立,一身標誌性的青袍襟擺被北方的勁風扯得發出列列聲響。從來都一絲不亂的發在頭頂綰成緊緊的髻,現出線條剛硬的下頜,更顯出益發寬闊堅實的肩膀和背脊。修長的身形因為站立的筆直而愈顯高大。雖然是並不符合軍隊戰場的文士袍服,此刻卻顯出一種靜觀事態變化的沉穩和瀟灑。
柳青梵保持這個姿勢已經接近一個時辰。
而之前他和洛文霆的對話,此刻在風司冥腦子裡一遍遍迴響:
「請恕文霆無禮,按北洛軍法,督司沒有戰場決策和直接指揮軍隊的權力。」
「確是,但,吾要的只是一個足以說服眾人並可鼓勵軍心的身份。」
「如果是這樣,太傅站在軍前就足夠了。」
「誠心可嘉。如此,則請將軍為北洛大軍監督柳青梵軍中行止。」
通明世事,他不會不知道軍隊的規矩,但是,這個即使在北洛君王面前也從無顧忌的人,卻在此刻低頭。
目光冷冷掃過,風司冥眉頭微微皺起,「皇甫雷岸。」
聲音不高,但話音未落,本在校場中引軍操練的皇甫雷岸已經躍到面前跪下。
「此戰,關係重大。本王予你三日時間將盾陣操練純熟,三日之後,為我冥王軍前鋒出陣迎敵。」
「末將必不負王之所命!」
點點頭,揮手示意他退下,風司冥緩緩站起。「大帥、督司,請回中軍大帳,本王有話要說。」
※
「殿下,調軍備戰的事情交給軒轅即可,殿下安心調養身體才是上策。」
「留下大帥並非為了此事。」目光移到那道青色身影上,「本宮希望授予太傅軍中令行禁止之最高實權,可否?」
軒轅皓微微一怔,頓時將目光看向青梵: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督司、監軍等用以節制將領、監督軍士的職位在軍中雖然地位超然,但在戰場上通常並無多少功績可言。對於普通的將士,執掌著生死予奪之軍令重權的督司確是一個不可輕易接近的角色。但是,由於督司通常由皇帝委派心腹之臣擔任,為了使這些極少真正瞭解戰爭的文臣謹守職責不越權行事造成戰場號令的混亂,軍法中也明令限止其直接決策戰場和調遣軍隊的權力。身為冥王軍最高統帥的風司冥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卻仍然向自己發問,顯然今天洛文霆對柳青梵的當眾質問深深刺傷了這位皇子殿下。
「軒轅,你先出去罷。」
一貫溫雅平和的聲音響起,軒轅皓頓時大大鬆一口氣。「是。」
看著軒轅皓退出大帳,帳簾重新合攏,柳青梵輕歎一聲,隨即緩步走到風司冥身邊,「司冥,今天……你做得很好。」
「太傅……」風司冥怔怔望著他。
手輕輕按住他未受傷的左肩,「司冥,坐下。」說著也一撩下擺在榻邊坐墩上坐好,「解開衣服,我看看你傷。」
檢查過他右肩窩傷處,重新換好傷藥和紗布,再用繃帶緊緊纏好;然後是左腿,風司冥很清楚地看到青梵面色凝重起來:今天的強行支撐對於傷勢的好轉並無任何好處,雖然青梵的傷藥靈驗非常,但這種情況下恢復顯然不盡如人意。看著青梵眉頭微皺地將重新沾上鮮血的紗布丟進火盆,風司冥不由低下頭。
「司冥,我說過,在戰場上好的將領絕不能拖累他的士兵。以最好的狀態出現在全軍將士面前,發號施令穩定軍心,成為全軍絕對的支柱。今天你的表現得非常出色。」手上動作,青梵的聲音非常平穩,「明天、後天,一直往後的日子裡,我希望,你都要和今天一樣。」
「我會的。」
凝視他片刻,青梵微微一笑,隨手將藥箱收好。讓風司冥在床上躺好,又在床邊靜坐半刻,方才緩緩開口。
「蝴蝶谷口的地形,其實是古代河川留下的扇形沖積平原。我北洛大軍背靠山谷面向谷外平地,以單純地形來看雖然有險可守,但以地勢來看卻無高下之別。一旦我大軍發動,則如洪水決堤,可進而不可退:此為優勢,亦是劣勢。因此,會戰之日,當以嚴守後陣為根基,左右兩軍依照扇形地勢兩側如翼展排開陣型。中央先鋒以鐵甲圓盾之軍突破西陵雁翎軍箭陣遠程打擊,續以冥王軍輕騎兩翼騷亂對方陣型,將其拖入近身短兵混戰。一旦形成混戰局勢,我左右兩軍將從兩翼包插,斷其先頭滅其鋒芒。再將三軍合作一處,依托地形之利向西陵大軍發起強勢衝擊。」
說話之時,青梵眉目低垂,雙手畏寒似的攏在一起,對風司冥卻是看也不看一眼。「這是最慣常的對戰陣勢,卻也是最有效的對戰陣勢。雙方各引二十萬大軍的正面對戰,是能用而且只能用這樣的陣勢。我們這樣想,對方戴邇也是這麼計算的戰場變化。因此,這一仗,不在於用怎樣的奇陣怎樣的奇兵,而是每一個環節如何取得我方最大的優勢,最終形成我軍對於西陵軍的強勢衝擊,並一舉擊潰對方。」
「是,此戰的關鍵便是三軍領軍之將。中央先鋒必須克制住雁翎軍攻擊,反客為主後發制人,使我北洛大軍無前進之憂;冥王輕騎從兩翼突刺,時機的把握對於圓盾前鋒的接應至關重要,而要起到引兵之效,陣型收縮張馳的控制要求也是極高;形成混戰局勢,左右兩軍包插,隔斷其前隊與後隊的聯繫,這裡將是一場硬戰;最後,中央大軍在何時全軍投入完全參與戰局,是此役成敗最終關鍵。」夜一般的眸子閃出明星的光彩,平靜沉穩的口氣點出戰場的關節要點,「兵家之必爭,而我軍,一定要勝。」
青梵抬起頭,軒眉一揚,嘴角扯出一個優雅的弧度,「一點不錯。」
微微坐起身子,「先鋒皇甫雷岸和簡頓之:兩人皆是猛將,而皇甫素性沉穩,一旦激發當有開山破玉之勢。中軍以軒轅皓為尊,則萬事無咎。但冥王輕騎與左右兩軍統帥人選,此戰關鍵之至,司冥想……」
說到這裡,卻頓住了。一雙精光閃亮的眼睛凝視著青梵,似是有意待他接續。
青梵淡淡一笑,站起身來在大帳裡踱了兩圈,停下。「你知道自己的身體。」
「是,司冥絕不使自身為我大軍負累。」
「我明白了……」輕歎一聲,青梵緩緩搖一搖頭:這個孩子原是自己一手教導出來,他的心思考量如何瞞得過自己?何況,他也從來沒有真正試圖隱瞞。軒轅皓雖然一時不解,但以其人之精明只怕稍後便會有所行動。有些事情,或許還是此刻先同他講明為好。心念電轉,卻是輕輕一笑,「作為一軍的統帥,司冥,與西陵的會戰,只能是你的戰場。我不會以任何形式向軍隊發出直接的命令,更不會代替你統領和指揮冥王軍的一兵一卒。」
平和沉靜的聲音,萬鈞磐石般堅定。
倏然垂下眼,風司冥重新躺好,「太傅。」
「你比我更瞭解你自己的軍隊,司冥。」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青梵重新坐到床榻邊,「雖然我個人更喜歡站在戰場最前線的將軍,但是運籌帷幄同樣是身為將領必須擁有的能力。」
風司冥也露出微笑,「我明白太傅的做法。但是……僅憑多馬將軍一人,不能承擔指揮輕騎突刺的大任。」
「聽聽將領們自己的意見吧。」按住他未受傷的左肩制止住他的動作,「但在那之前,你必須先休息。」
※
看著風司冥依言入睡,青梵微微一笑,起身走出軍帳。
等在帳外多時的軒轅皓立刻迎上來。
「身為一軍統帥,又是這樣的時候,軒轅,你似乎太空閒了。」
「是你為雙方製造出這樣的空閒,不是嗎,青梵?」和他並肩而行,軒轅皓臉上竟是與戰場毫不吻合的輕鬆。「利用糧草軍備逼迫戴邇從固若金湯的安塔密斯跳出來,就是為了這一場大戰吧?」
「唔?」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是這麼想的?」
「脫離了城池壁壘,雖然是讓固守的軍隊靈活起來,可以在移動過程中尋求新的戰機,但是整體的戰場卻並不因此而改變。絕龍谷一役,冥王不敗的盛名繼續,最重要的是在士氣上給予對方極大打擊;而其後圖特堡和萌襄山道的勝利更斷絕了其回復守城作戰方式的可能。柯岷和曼緹霏合兵一處,二十五萬大軍沒有相應的軍備補給,急於求戰的心理不難想像。」
「不僅僅如此。」
「閭川和緦城兵力的收回,與其說是為了大戰收攏兵力,還不如說是為了取消被西陵大軍一點攻擊的可能而主動讓出的空白。今天卯時、午時,陳宓和張葛先後撤軍,目前傳來的消息都沒有受到什麼追擊:檢查過什麼都沒留下的空城,西陵軍應該很清楚我們的意圖吧?」隨意地向一邊敬禮的將領揮一揮手,軒轅皓微微笑著繼續道,「西陵朝局的動盪,主戰派的三皇子沒有獲得權力……不,就算他繼位也是一樣,西陵無法支撐更長時間的戰爭,結束這場無利益的戰爭是必須的。上方未神登基後的第一件事情,應該就是盡快地收回軍隊。」
「上方未神登基……林間非的秘報到了?」
軒轅皓肯定地點一點頭,「就是剛才。你在淇陟做的事情,很快就會在戰場上體現出效果來的。如果我所料的沒有錯誤,這次大戰無論結果如何,戰後的和談都是必然的。林間非書信上非常清楚地提到了這一點,當然,還有初步和談的人選和預期方案。」
「這就是你全部的想法?」
軒轅皓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他,「這是兩國的基本情況。」
青梵停下腳步,凝視著軒轅皓的眼睛,輕聲地,卻是一字一頓地說道,「西陵確實急於求戰,但,我們同樣沒有多少時間了,軒轅。」
「你是指……東方邊境,陌城發生的小騷動?」
「以現在的國力兵力,北洛經不起兩線作戰。再給我五年的準備時間,或許可以,但現在不行。」青梵微微一笑,「間非是這樣說的,是麼?」
軒轅皓聞言頓時朗聲大笑,「你果然最瞭解他!在我面前出語囂張如此,你以外唯他一人而已。不錯,是這個意思。這次對戰本就是西陵在東炎蓄意挑起下的出戰,要破壞兩者並無預約的同盟並不困難。重要的是,不能讓對方有任何的機會,戰場之外的失利,畢竟不是我們可以承擔得起的。戴邇不會讓我們輕鬆地取得勝利,至少,不會讓我們取得完整的勝利。最後的一戰不是破釜沉舟,而是爭取雙方勢力的再次轉變。」說到最後,聲音早是轉低。「你說得對,我們同樣沒時間了。」
青梵卻沒有回答,只是側過頭看向遠處山巒。從軒轅皓的位置只能見他眉頭擰起,彷彿自言自語一般,「東炎……五年……真的可以嗎?」
軒轅皓也沉默了。
「軒轅。」
「什麼?」
「一個時辰後,召集冥王軍所有中階以上將領到冥王軍帳議事,召集全軍高階將領到中軍大帳議事。軒轅,關於此戰具體的人事部署,你的建議是?」
「到中軍大帳仔細說……九殿下那邊,可以嗎?」
「一點安神香,殘影和紫魅輪流看著,沒有問題。」
說到這裡,兩人相視一笑,一齊快步向大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