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司冥並沒有睡很久。
他本就是一個警醒的人,擎雲宮裡暗潮洶湧,青梵住進秋肅殿前他幾乎從來沒有真正一夜好眠;十二歲起四年的軍旅生涯,更是習慣了淺睡。這次受傷頗重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腦中卻一直盤算著幾日後的戰局,黎明時分早已沒什麼睡意;雖然身體仍然虛弱,但是精神卻是比任何時候都更為清醒甚至亢奮。
因此,半夢半醒之間隱約聽到青梵用刻意壓制了的聲音在和人說話,第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是從床上直接跳起來。
「如果認為不勉強的話……紫魅,為殿下更衣。」
目光掃過他包纏著藥布的小腿,隨後對上那雙漆黑如星深沉如夜的眸子,青梵只是淡淡歎一口氣,將面孔轉向帳簾外。
「太傅,這——」發現淡紫衣衫的男子手上捧著的是一件極輕軟的黑色外袍而非戰袍,風司冥不由微微發怔。
青梵只是負著手靜靜看著帳外天色,「換上就走罷,校場點兵應該已經開始了。」
無言地任紫魅為自己整理好袍襟,「太傅。」
輕輕點一下頭,青梵舉步向帳外走去,風司冥隨即跟上,步伐竟是穩健異常。
一行三人在軍營中穿過。
從冥王軍帳到營前校場並不是一段很短的距離,對於激戰重傷休整不過一天的風司冥卻仍然有些吃,只是習慣性的責任和心性的驕傲讓身子保持著挺直。微微側過目光,卻見青梵的腳步一如記憶中的穩健,一身青衣走在他身邊不過微微翻動,身後月寫影面容沉靜目不斜視,從不在人前露面的影衛真容竟是無法想像的瀟灑出塵。
如果不是對那個人的沉穩步頻太過熟悉,幾乎會產生他是在放慢腳步配合自己的錯覺——風司冥淡淡地笑了一笑,現在這個身子真讓自己感覺到十足無力,一身輕軟的外袍異常明顯地提醒著自己重傷的事實:那件幾乎從不離身的戰甲對於此刻的自己是負擔不起的沉重,他用這樣的方式在提醒自己勉強支撐的毫無用處。只是,這樣的時刻,自己怎麼可以不和他站在一起?
到達營前校場的時候,恰恰是點兵結束。風司冥向軒轅皓只微微點一點頭,便坐到中軍大旗下最高的位置;而一直走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一襲青衣的身影,則穩穩立在高台最前方。
肅立的萬眾將士,萬馬軍陣形成的大海開始漾起微微波瀾。
※
縱然是站在最遠處的末將和兵卒,也可以感受到來自中央大旗下那股異乎尋常的壓力。
接替前日戰死的九騎之一的「殘」留下的冥王軍右翼偏將職位,洛文霆是第一次站到中軍大旗下的高台俯瞰旌旗嚴整的整個校場。
戰場上的陞遷並不是一件讓人無條件高興的事情,因為軍職的提升總是和死亡聯繫在一起。即使深知「一將成功萬骨枯」,深知棄身鋒刃的「百死不一回」,面對上將戰死而留空的職位,心中還是難以抑制的哀痛。絕龍谷一戰,雖救回左將軍黎豫,殺傷敵軍三萬有餘,而且在並非刻意的時間巧合下完全牽制了對方注意使得北洛大軍輕易取下圖特堡,但冥王軍受到重創的事實仍然不容抹殺。「冥王九騎」,核心的將領一役折損過半已是對冥王軍異常沉重的打擊,而更令冥王軍乃至整個北洛大軍驚心的,是冥王重傷的消息。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冥王軍中,以副帥的多馬-納其恪-哲陳為首的全部高階將領集體自將三級,並向全軍的最高統帥軒轅皓請求出戰的權力。但這個要求,卻被軒轅皓以最堅定的語氣駁回。
陳兵備戰,嚴守方位,不得妄動。
從冥王軍帳出來的軒轅皓,向全軍將領發出了這樣的命令。然後,單獨召集冥王軍的高階將官,宣佈了接替此役死傷將領的人員繼任和調配名單。
洛文霆是唯一一個直接從中階將官提升到之前九騎將軍位置的人。右翼偏將,是僅次於右翼將軍、能夠協同調動整個右翼軍隊的重要職位,但對於以一個最基礎士兵一步步走上來的洛文霆,這個任命在冥王軍以及全體北洛軍中都得到相當的擁護。只是,並非由冥王親自下令的軍職調動,總是讓人有些內心不安;尤其是在這樣的大戰之下,任何高階將領的任命都可能決定這未來戰場的生死存亡。
洛文霆從未對自己的能力和任命有所懷疑,但親手從冥王手中接過象徵著軍隊調動大權的印信的感覺,總是不一樣的。不過一日時間,絕龍谷一役戰局因果便已在全軍流傳;對於這位雖然總是以銀色面具掩住真實容顏,卻從來不掩飾自己之於將士的真心,真正以士兵為骨肉親朋的將軍,洛文霆絲毫不奇怪心中陡然升起的、融合著誓死追隨決心的熾烈火焰。
大戰之前最後一次全軍的大規模點兵,即使是重傷冥王也一定會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但,看到朝陽金光下那道緩步到達大校場的黑色身影,洛文霆還是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色,是主掌死亡的塔爾大神背後可以吞噬一切的虛空之色,也是整個北洛軍隊中實力最為強勁、聲名最是卓著的冥王軍戰袍戰甲的服色。但北洛軍中,卻無一人真正敢用那世界上最純粹的顏色,即使是冥王軍統領核心的高階將領,也會在他們的黑色戰袍上綴上其他顏色的戰甲和護鎧——玄色戰袍戰甲、銀色面具,凝結碧血而發出幽紅光芒的長劍,組成了人們眼中所見、心中所知的冥王。
但此刻,冥王,第一次在全軍將士面前取下了幾乎是他標誌的銀色面具,一身流水行雲的輕軟黑袍襯托得那張絕美面孔益發清逸高華,讓所有人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了他皇子的高貴血脈。
除去了戰甲,與軍營格格不入的輕軟袍服,卻是比戰場上萬人難敵的雄姿更震服人心的威儀。一雙清冷威嚴的眸子在會聚在軍前的一眾高階將領身上緩緩掃過,縱然是習慣了面對死生的人也無法承受住那巨大的壓力下與之對視。
袍袖一展,他已在烈風旗下的尊位上坐下。
洛文霆心中頓時一震。
怎麼可能忽視……那一道青色。
能夠和皇子並行、甚至走在皇子之前的人,在整個北洛只有那唯一的一人而已;但他怎麼可能……來到這裡?!
陡然與那清冷目光相接,卻被那道目光中透出的毫不掩飾的銳利駭住。
真的是那位,即使是在整個北洛的帝王面前也從來不低頭的,青衣太傅……
「……特命太子太傅柳青梵為隨軍督司,欽此。」
大軍之前,監軍嚴維文高聲宣讀著來自擎雲宮胤軒帝的任令特旨。雖然是沒有武藝的文臣,但是嚴整軍紀下的寂靜讓全軍清楚無比地聽到特旨中的每一個字。
「臣、軒轅皓領旨謝恩。」
接過黃色絲絹的聖旨,軒轅皓穩穩起身,隨後轉身面向風司冥跪下。
「請起。」示意軒轅皓起身,風司冥隨即從帥位上站起,步履沉穩地走到高台前方。「太傅。」
目光沉靜地看著少年皇子,眼底閃過一絲快得抓不住的欣慰滿意的笑意,青梵站到他右手前三尺的位置,沉靜如水的目光掃視著台下隊列齊整的二十萬大軍。
靜默。
突然仰天一聲長嘯,穿雲破空。
天空的霸主,勇武者崇拜的圖騰,體型巨大無朋的巖鷹驟然出現在人們視線之中,彷彿一朵黑雲冉冉飄落,停在他高高伸出的右臂上。
「士兵們!」
「我北洛的勇士們!」
「從此時、此刻起,我將和你們,站在一起!」
「任何來犯,一概擊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