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晏朝昌想來,自己出示了制勇軍的腰牌,說明船上的乃是京東路的軍糧,就是給這些稅務的吏役天膽,也不敢明目張膽地亂來。
錦袍瘦子臉色雖稍霽,也拿不準是否還要依計行事,一時間沒再說話。
晏朝昌但見那官服稅吏嘴唇微動不知說了些什麼,錦袍瘦子立時再次沉下臉,依舊尖叫道:「嘟,京東制勇軍?不入流的雜兵廂軍,總不過是役夫之屬罷了,能與我朝的大軍相較麼。都統?一個武夫又算得了甚麼,與我家虞候大人進士出身的官宦相比,其身份地位卻是差得遠了。好教爾軍漢們等得知,也讓你們這些賊囚們學個乖,若是沒有朝庭樞密院所頒發的軍糧運輸遞牌、公文,這碼頭上的船一條也跑不了,稍時我鄂州稅院依例一體查驗,所有貨物俱須按規矩納稅。你這莽漢小心了,休得逞強拒驗而抗稅。我在此將醜話說在前頭,虞候大人講了,如敢有人不服差人的查驗、教化,視同藐視稅院官府,自有如爐的律法嚴加懲治。那將會令爾輩刁頑之徒嘗到叫天不應,喊地不靈,生不如死的滋味。明白說與爾等,到時候肢斷身殘還是輕的,引得差人們火發,不定還會送掉性命呢。」
錦袍瘦子的一席話,聽得稅吏欄頭們面露得色,特別是虯結鬍鬚的欄頭此時又抖了起來,狐假虎威地大聲喝叫:「孩兒們,抄傢伙查驗走私偷稅。就從這廝的船上開始徹查……」
稅務的人不買制勇軍的賬,這下真是有大麻煩了。晏朝昌護糧重任在身,哪裡肯被人說了幾句狠話便這樣就範,氣急間大聲喝止並向鏢師們下令:「站住。誰敢上船動手。弟兄們,不得本將軍允許,有敢借查驗商稅之機上船來胡攪的,給我打下江去餵魚。」
泊於碼頭外面船上年輕地鏢師、鏢伙。先是見著課船封鎖外圍,然後又有稅役圍堵碼頭,再聽到鏢頭與人高聲爭執的動靜,除留出個別老成些的人領著船夫防範,以免水面外圍課船上的人來騷擾外,其他人早從各自地糧船縱躍而來聚到附近幾艘船上。來到附近幾條船上的鏢師們正不知應該如何是好,聞得晏朝昌下令,但覺膽氣一壯。齊齊暴諾相應,刀劍出鞘的「鏗鏘」之聲不絕。
官袍稅吏見船上的人刀劍出鞘,更有幾個好事的將大小頭的囊袋解開。取出數具強弩、數個箭匣。不由得心下一寒,閃現出驚慌之色。
過去在鄂州也曾發生過有人不服武力抗稅之事,也有稅役欄頭被憤怒的商販打傷打死,但那只是個別人無組織的行為,總歸抵不住收稅地吏役人多勢眾,很容易便鎮壓了下去。
「虞候大人快退。」錦袍瘦子同樣是害怕之極,僅失措了片刻便拉著稅吏向後走。
沒想到這位虞候大人此際驚得邁不動步,任是瘦子使了大力也沒法將稅吏拉得很快。幾個欄頭倒也有些膽識。雖是臉色蒼白身上發顫,卻還能朝向江面舉起手裡的器具戒備,做出一副忠心護主的樣子朝後緩緩退去。
船上地鏢師們下暗自鬆了口氣。慶幸稅吏差人們這樣容易就被嚇走,省下了與人動手拚命地劫難。
官服稅吏被扯出四五步,見船上的人除取出兵器外再沒其他的動作,心下鬆了口氣,頓時膽氣精神都來了,一把甩開瘦子拉住自己的手不走了。想起此前與同來鄂州水軍商量好的安排,從視袋內掏出一面小彩旗高舉出頭,顫抖著聲音嘿然冷笑道:「呵哈……不知死活的賊……賊囚囊,你們敢持刀槍抗法,便道我們沒有對付你們了麼」?
「嗚!」淒厲的牛角號聲響起,從碼頭上一聲接一聲向北逐漸遠去。
不消兩刻時辰,號角聲遠去的上遊方向,三艘水軍地雙車海鶻船疾行而下,靠在第一個廢置的碼頭邊。但見戰船上紛紛攘攘躍下有兩三百水軍兵卒,在其都頭、旗頭等官長的指揮下,迅快往碼頭上湧來。
晏朝昌一看這些上岸地水軍,於十多丈外列陣,但見他們刀盾手在前,長槍於後,間隔著的弓箭手張弓搭箭,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就知道自己碰上了精兵銳卒。明知自己人少,鏢師鏢伙的戰力又不強,但有帶了數十枚雷火箭在手的晏朝昌卻也夷然不懼。矮身蹲下縮成一團減少受箭面積,同時雙手齊動拔出一對匕首護身,大叫一聲:「取出雷火箭,準備點火卻敵。」然後奮身翻滾竄入船艙中。身形方停,撈起一面長方盾擋在艙口。喘了一口氣後,晏朝昌凝神朝岸上的軍陣中看去。遠方似乎還有人在晃動,晏朝昌掏出一具小千里眼,拉長對在眼前,慢慢對碼頭環看了一遍,發現除了圍在碼頭四周的數百官兵外,再沒更多的武力了,不由得稍放下了點心。
鏢師鏢伙的動作沒晏朝昌那樣迅速,許多人聽到晏鏢頭的命令聲時,先是呆了一呆,醒悟過來後方忙不迭地尋掩身之處,慌亂中還有一兩個人掉落水裡,費了好一會功夫才在同伴的幫助下爬上船來。對晏朝昌發完令眨眼間就藏身障礙後面保護自己免受敵箭攻擊,這些鏢局中人不禁對晏鏢頭大為佩服。一個鏢師對身邊的鏢伙誇耀道:「這才是上過戰陣殺敵練出來的身手吶。你們看到沒,晏鏢頭在此大戰一觸即發之際,行動敏捷不說,連臉色都一點沒變。用心學著點罷,將來與人拼博時會受用不盡的……」
話傳到晏朝昌的耳中,晏朝昌只能歎息苦笑,他心裡卻是有苦說不出,他很清楚這三十船的十多萬石糧食雙木商行能損失得起,但也明白這個先例卻絕不可開。如果這次讓鄂州的稅吏將糧食作為稅錢全部收走的話,此後各地的稅院、稅場將會照樣來攪擾,雙木旗下的船行就沒有辦法再運貨物了。可是,真要是與這些軍隊對抗動起手來。生死勝敗還在兩說之間,事情鬧大了,讓朝庭知道雙木旗下擁有強大武力地存在,那可不是玩的。一旦由此而引出雙木旗下收容梆州李元礪殘部。收容汀州晏夢彪殘部的事情敗露,將來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數,那可就誰也說不准了。
首當其衝地稅吏虞候一見船上的人到此時還不知死活,果真要與官兵開戰拚命,心下百思不得其解之間,再次嚇得渾身軟。這下要是打起來,雙方肯定先用弓箭、弓弩遠射,哪……位於雙方之間的自己等人。不是先要遭池魚之殃了麼。沒奈何,虞候大人拼了老命扯住錦袍瘦子,一步拉一步拖著腿向後挨。
嘈雜的紛攪過後。碼頭上倏然間變得死一般的沉寂。可說得上是落針可聞,只有江水拍船撲岸的濤聲依舊。天底下人世間的一切都似乎靜止了,空氣中散發著一種死亡的氣息,這種氣息以碼頭為中心向四面八方瀰漫,壓抑在人們心頭地沉重感,逼迫得人們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怎麼辦?!」晏朝昌心念急轉,思忖間官袍稅吏和一眾欄頭已經退出近五六丈,很快將隱入官兵陣中。而官兵的統兵將領已經高舉單刀。情知此時那些稅吏差人一退入陣中,官兵很可能就會發箭。
「不,絕不能讓官兵先發制人。我要在其發箭之前將他們震懾住方能避免事態擴大。」晏朝昌急切地向從後面擠過來地一個鏢師吩咐了幾句,便長身鑽出船艙,用盾牌護住身體向岸上大叫道:「岸上地人聽清了,本將軍不管你們是什麼人,不管是奉誰的命令想來幹什麼的,要想上船弄鬼搞走我們這些制武軍的糧草,除非有我家陳大帥的手令方成。現下讓你們見識、見識我制勇軍的殺人利器『雷火箭』,若果你們不想冤冤枉枉死於非命做屈死鬼的話,就別來逞強。」
晏朝昌回頭對身側的鏢師使了個眼色,一個鏢伙再不遲疑,把手上地大棒香往鋼弩上的雷火箭頭上一湊。一等引線點燃發出嘶嘶的聲響,那鏢師一咬牙,就將鋼弩朝天舉起,狠狠地扣下了懸刀。
碼頭上列陣地官兵指揮官趙頌,本來是江陵副都統司別戍襄陽府大軍中的一軍統帥——統領,部下有兩將,共統勁卒七千餘人,是個特大的屯駐軍。從趙統領祖上追本溯源講起來,他們趙家還是大宋朝皇家的龍子龍孫,與趙范、越葵兄弟是遠房的同族兄弟。只不過幾代之前家道沒落,到他這一代已經淪為一介平民百姓了。這位趙指揮從軍後,一直以來都在襄陽駐紮。自從開府襄陽又與趙范趙葵兄弟有齟齬的知棗陽、權京湖制置副使史嵩之到任後,因為有了祖宗傳給他的趙姓,這位趙統領的官運就一直呈現出下坡的趨勢。先是被史嵩之尋了個由頭從統領降為正將,後來更從正將一降再降為準備將,最後成了只率百來人的小小都頭。幸虧這位最後的趙都頭還有些家底,又熟知水軍戰法,想了許多辦法花了不少銀錢買通了上官,總算在去年被勾抽到鄂州水軍大寨。此後,便與本家老爺趙范拉上了關係,這才得以又升回了準備將、將軍之職,又回復到多年來好不容易與金人博命,以軍功掙得的職差。
這次,因了揚州的水軍折損過大,樞密院將鄂州水軍歸並到揚州制置副使司,在離開荊湖路轉駐到揚州之前,鄂州稅院的吏人送來恩帥趙范的手書,說是其弟趙葵因年初討滅紅襖賊李全時在揚州城下受了氣,有意讓鄂州商稅院的親信出面,想找雙木商行的晦氣,要給其東主姓林的閩人弄出個天大的麻煩來。
問清了是要截取雙木商行運往京東路羈縻州的糧草,船隊上僅有百十個鏢師押運,趙頌二話沒說,立時向該管統領出示了趙制帥的書信,得到首肯後當即點齊麾下一軍戰船兵卒就出營挑釁生事。以趙頌趙將軍想來,憑著自己所率千餘操演有素,極為驃悍的水軍對付百十個江湖人,還不是大軍一出就手到拿來的事!
至於為何不在鄂州將雙木商行的船隊攔下,稅院的人卻另有說辭,道是鄂州守臣吳愈因功遷兵部侍郎離任後。現時主鄂州事地沿江制置副使張元簡與史相公門下不合,不可在其眼皮底下生事。為免事態擴大後將事情牽連到趙制帥身上,只有到一百五十里外黃州地界上的陽邏堡去,方能輕易成事後不會惹禍上身。
那姓林的閩人。也就是雙木商行的東主是什麼人趙頌不清楚,但他只認準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自己要對有常識提拔之恩地趙帥以身相報。惹得恩帥生氣,但凡落到自己手上,管他姓林的是天王老子,也要讓其不死也須脫掉層皮。
趙頌將接舷戰的勁卒帶上岸,在碼頭上排出攻守皆宜的戰陣,自忖有強弓遠射鎮懾。那些糧船上的江湖鏢師還不嚇得屁滾尿流。
「雷火箭?!此等物事倒端的是厲害得緊,聽說這東西是飛川大俠在箭上加了道法,乃威力巨大的神兵利器。據聞。僅僅是前年福建路的鹽盜造反圍攻汀州時。林飛川卻在城內使過用以卻敵。如此威力強大地利器,那得到鏢局裡的江湖人會擁有,想必是鏢師們說將出來嚇唬人的罷。」此時此刻,聽得船上有人發話高叫,趙頌還道是那伙鏢局中人心虛膽怯而變著法兒求饒呢。
眼睛盯住插有大旗地糧船,趙頌剛想喝令船上地人棄械受縛,但見發話人所在的船艙裡一個物事沖天而起,飛到碼頭上再落於自己戰陣前五六丈外。冒著一縷淡淡的白煙在地上跳了幾下,便「轟」地一聲爆炸開來。
經過改裝的雷火箭爆炸的響聲比從前小了很多,但加入了鐵砂的威力卻是大了不少。一陣「沙拉拉」過處,從爆炸處飛濺出的火點雨點般的撒向四周地地面,有數粒較大些的還打在刀牌手的圓盾上。
列陣地官兵全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縮了下脖子,並向後退了一步。
過了好一會才有人高叫出聲:「……,老天,好厲害的出水火龍,這些商船上怎麼會有如此利器……」
立即有人臉色不正常的反駁:「好似不一樣,我們水軍中所用的出水火龍只是水戰遠擊火攻利器,何曾有誰聽說會像雷擊般炸開,還有如許多的火點濺飛出來?」
「弓箭手退二,長槍手退一,刀牌手排密陣,聚……」回過神來的趙頌立即大叫下令變陣,並對官服稅吏他們厲喝:「此路不通,繞陣而行……」
喝聲未止,一陣尖厲的哭叫打斷了他的命令。
江漢水軍不愧是久經操演的江淮勁卒,隨著將軍一聲長長的「聚」字令出,已經排好的戰陣有如一體,弓箭手垂弓、如林的長槍「刷」地一聲收回,「通通通通」四下沉悶的踏步輕響過後,細碎的腳步將半圓陣收縮為緊擠的弧形,碼頭兩邊頓時空出了數丈的間隙來。
官兵一變陣不要緊,那伙向後急退又突如其來的爆炸聲嚇得失色、站立在陣前發呆的稅吏差役,讓緊密的盾牌攔住去路。
稅吏虞候諸人面向江面後退,處於爆炸點不過兩丈許距離,他們在這委近的地方清清楚楚看到雷火箭落地爆炸,響聲起時同樣嚇得發懵,呆呆的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打斷趙頌喝令的是錦袍瘦子,他在爆炸聲響時呆了一呆,同時隱隱覺大腿根部一熱,隨即又涼快了不少。「這雷聲響得好生奇怪,倒也能引得小風吹來爽快些兒,不知那些飛出來的物事是否會傷著人,或者僅能嚇人一跳……」的念頭在心裡一閃而過,趙頌發令時他倒先醒了過來,轉到虞候大人下面上下左右仔細看了一遍,嘴裡高興的叫喊:「哈哈,大人沒事,大難不傷此後必有大福。」
他轉了下頭,向欄頭們發問:「你們怎麼樣,也沒被那會炸響的物事傷著,全部人都沒事吧?」
眾人俱都一言不發的搖頭,大家都帶著一副奇怪的樣子瞪著他。只有虯結鬍鬚右手指向其下身,結結巴巴的說:「胡……胡先生,我們沒事。倒是先生你……你好像……有……有些兒……不……不大妥當……」
錦袍瘦子低頭一看,錦袍前面位於前襠開了一條大口子,右大腿根部一個黃豆般大小的洞,紅紅的鮮血正從內裡汩汩地向外流。
此時他才感覺到疼痛從傷處傳到頭部,不由喊出衝霄而上的高音,帶著哭腔的尖叫如喪考妣:「血……血,流出好些血了!天吶,我被打中了我不想死在『雷……箭』下,放我們進去……啊……呀……噢……」聽清後面的喝叱聲,這才和幾個欄頭連拉帶抱的扯著稅吏爬滾而去。
大江有水軍的戰船封鎖,雖然糧船可以依靠武力強行衝出,但盤生伯大管事還未回來想離開也走不了。而且晏朝昌為免今後給東主造成大麻煩,他也不想與官兵開戰,只能靜候看看會如何發展。只要不讓商稅院的上船將糧食弄走,就這樣僵持著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況且,晏朝昌還期待本地鏢局的接鏢小店,會在得到碼頭上發生事故的詳情後,將這裡的消息傳送出去,船行甚或商行應該會很快有解決辦法的。
趙頌那裡也很是為難,他率軍與鄂州稅務院的人前來黃州,是在一無敵國入侵的戰事,二未得到樞密院調兵虎符,三更是不曾通過鄂州的地方聞帥勾抽,第四點最為重要,那就是他屬於武將出身,尤其是大宋朝對統兵武將鉗制極嚴,私自帶兵行動將受到十分嚴厲的處罰。若是朝庭與鄂州地方不於深究,還能說是奉命到揚州歸回該管的營寨。如果有人要認真追究起來,依律是不會有死罪,但最重可能會治以「永不放還黔配」,最輕也得「黯配牢城」去受苦了。
至於鄂鄂商稅院的人,同樣走出了本地該管地地境,干犯的律法會稍輕一些,但主事者刺配之弄是怎麼也免不了的。現時軍政兩門都已經是吃過界,再要是鬧出有一定數量軍漢商人死傷的天大事件來,被說成是造反的可能都有,那時候就怎麼都逐鹿中原不了死罪了。
兩方各有顧慮,誰也不敢先動手,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