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末商賈 卷十 第二十三章
    二萬斛的海舶吃水太深不能進入漢水,只能留在漢陽軍待部。那艘一萬二千斛的海舶,因為是按平底防沙船的形式建造,可以一直上行到襄陽西北的光化。

    裝有深鼎帶螺旋槳動力的船隻確是不凡,即便是逆水行舟,也僅用了九天時間,艦隊就於三月二十三日的下午申時初到達光化城外。

    看到打著「宋」字白雲旗的船隊於逆流中不用拉縴就能快速上行,百餘名收稅的金兵本就看得目瞪口呆。再見到十多艘不同於商船的戰艦氣勢洶洶地直駛過來,這些戰船還明顯是要在光化碼頭泊下,金兵們立時慌得亂成一團,吹牛角號報警的,跑去庫房內臨時搬取弩床的,甚至還有數十人在上官的催逼下,戰戰兢兢地挺槍揮刀衝到碼頭上,站得遠遠地大喊大叫,威脅戰船上的宋軍不要亂來,不可輕易挑釁動武。

    現時的光化軍已經成了金國的光化縣,這裡有五千金兵駐守,守將為猛安裴滿桓端,漢名則是喚做麻松(女真語中,裴滿:麻;桓端:松)。

    今天,猛安大人正躲在書房裡,與一位中年文士共同欣賞一對八分大的水晶杯。剛剛由行商花了數千金從臨安購到,費盡千辛萬苦方避過宋境關卡帶來奉獻的這對寶物,吸引了麻大人和姓中年文士整整半個時辰。

    突然,外面響起一陣嘈雜,只聽得有人匆匆跑到門口叫道:「將軍大人,不好了,宋軍大隊人馬打過來了……」

    「什麼?宋軍打過來了?」竹竿似的麻大人大吃一驚,手上的水晶杯差點掉下地去,忙亂中不忘先將那對寶物小心地用絲巾包好裝入寶箱內,然後才急匆匆地衝出門問道:「趙宋朝竟然於我國與蒙古兵交鋒時在背後捅刀子。他們這樣不宣而戰,是偷襲,肯定是偷襲,這明擺著就是趁人之危的偷襲……哦,前來偷襲的宋軍有多少人,他們打的是何處宋兵?哪一位宋將的旗號?現時打到哪裡了?」

    一個奔跑得滿頭大汗地金卒搶上一步單膝跪地稟報:「還……宋兵還在碼頭上沒下船,小的奉命來報信時也未曾開戰……小的沒見到多少宋兵,宋國來的戰船……咳咳……」金兵費勁地吞了一口唾沫。急喘中嗆得連聲咳嗽:「有樓……咳咳……船,一艘比房子……咳……還要大的樓船……咳咳……咳……另外……有好多條千多斛的戰船……上面掛的是繡了一朵白雲的紅旗。」

    「繡白雲地紅旗……想必就是邸報上說的『白雲旗』了……」麻大人還沒被水晶杯迷惑,用力敲了一下頭,向中年文士問道:「宗師爺。前幾日不是剛接獲鄧州送來的邸報,說是皇上將賀國、南國兩位公主下嫁與山東一位道門上人。我主敕封其為駙馬都尉嶗山郡王,本將軍記得邸報上有講,嶗山郡王的什麼護衛『白雲軍』打地就是『白雲旗』。」

    身材比麻將軍還壯實的宗師爺約有四十餘歲,手執一柄羽毛扇顯出一副飄逸高士模樣,一面跟在麻將軍身後向外走。一面肅容回答:「將軍好記牲,鄧州送至的小報(正式由中書省下發的稱為邸報,由各衙門私自抄送給駐外官吏的則稱為小報)上說,這位道門上人的護法軍確是打著『白雲旗』且其人為謝我主下嫁公主的隆恩,盡發其所部,白雲軍,前往京西諸路,並帶施了道法地『轟天雷』等神兵利器,助攻蒙古大軍以保我大金江山。只不過。小報沒說那位受封為嶸山郡王的附馬都尉姓甚名誰。讓人覺得此人是個謎罷了。依在下推想,這支白雲軍艦隊並非要與我們為敵,只是因故路過在此暫泊,相信不會對光化的軍民有所不利。」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這位附馬爺不知有何能為,竟然令得聖上肯將兩位公主一併下嫁與他,是否,後無來者,本將軍不敢說,但卻是我大金前所未有之奇事。」走到大廳的麻將軍聽了宗師爺的話後,臉色稍霽,長出一口氣說:「呵……既然如此,那就可以斷定這支宋軍的船隊並非來尋釁滋事的了,這樣說起來……」

    那金卒氣息平復,搶著說:「將軍,宋軍的艦隊實在太怪,不用人拉縴,也沒掛風帆,現時天上吹地風雖然不大,卻也還是他們船隊行進方向地頂頭西北風,可……他們的艦隊不知何故竟能逆水行舟,比別的船隻順風時還走得快,原本要走一個時辰的數里水道,一下子就走過,半個時辰內便到了我們地碼頭。」

    「哦,沒人拉縴,不掛風帆也能逆水行船?」宗師爺這下來了興趣,走前一步俯身對那金卒問道:「你可看清楚了,那白雲軍的艦隊果真是無人拉縴,沒掛風帆,也不見有船槳划動,根本不用任何物事就能逆流而上?」

    「這話某家能回答。白雲軍的艦隊確實是沒有任何外力便逆流而上,到了碼頭後又自行停下,事情確乎是怪得很。」一個謀克(百戶)快步走入廳中,向麻將軍行禮,遞上一封信:「將軍,城外碼頭宋軍的船上下來了一位宋將,言道他們是山東白雲軍的水戰隊,經過光化到鄧州順陽公幹。並持有附馬都尉的手令,說是奉命要在此地調一千石米、十萬斤乾柴。應該如何應對,還請將軍示下。」

    宗師爺:「水戰隊,想來就是白雲軍的水軍,可知這個水戰隊有多少條戰船,他們共來了多少人,來人可曾另說有什麼要求麼?」

    謀克:「帥船為萬斛以上的三牙巨艦,另有十艘千多斛的海鶻戰船。只是,某家未見巨艦上裝有拍竿,但每船俱有十餘個至數十個緊閉的小窗,想來是床弩的射口。白雲軍的數量麼,他們全都隱身於船艦上沒有看清楚,據我等猜估。總數約有兩千上下罷。至於其他的要求,那位白雲軍的將軍除了還要我們派一個熟知此去順陽水路地人為其嚮導外,別的倒是不曾提起什麼。」

    麻將軍大喜,一迭聲地叫道:「好好好,只要他們取了糧米、乾柴,有了清楚水路的嚮導後馬上離開就好,省得我等提心吊膽的不得安心。快快快,快去招呼侍候……咦。你這廝還等什麼,快去度支白雲軍所需的米糧、乾柴,萬萬不可怠慢了他們。」

    謀克好似沒聽到一般站在原地不動,臉上的神色顯得有些尷尬。直到麻將軍瞪著牛眼要衝他發火的時候,才吞吞吐吐地說:「這個……將軍,米糧例是不難,軍倉裡還有三千餘石,可是……我們軍營裡只有三四萬斤柴,一時間哪裡去尋十萬斤之多呀?另外,據屬下所知。我軍中還沒人知悉這段水路的底細,如何派得出人來為其船隊嚮導?」

    麻將軍怒道:「你這該死地『阿合』(女真語:低等人的奴才之意),營中沒乾柴,那就到城內驅戶中去搜來,先將山東來的白雲軍打發走了再說。至於熟知水路的嚮導麼……」

    宗師爺道:「將軍不必憂心,在下不才,這幾年倒也在此漢水支流走過幾次,也曾留心過這二百多里地水道深淺。雖說不是很好的嚮導人選。但也差可派上用場口不如就讓在下為將軍分憂,去為白雲軍的戰船嚮導罷。」

    「好好好,難得宗師爺能為本地解憂,待回來後本將軍必有以報。此事就交與師爺全權辦理了。本將軍還有事,你們商量好了。」麻將軍總算安下了心,丟下幾句話便匆匆轉入書房。

    望了一下麻將軍的背影,宗師爺不動聲色地向謀克問道:「此時天色已晚,不管如何都必須待到明日,方能向白雲軍的戰船運送糧米和乾柴了。那位白雲軍的將軍沒說什麼時候要離開此地吧?」

    「不曾。他們只說明日一早便須上行,要我們於辰時正之前將一應事宜辦完。」

    「那就好,你可去傳麻將軍令,連夜先把軍中現有的糧米及乾柴裝到白雲軍地船上,不足部分明日一早再補。」宗師爺心中暗喜:「不須外力便能逆流上行,萬斛以上的三牙巨艦,不裝拍竿卻有床弩,這事在在都透著令人不解的疑惑,白雲軍的艦隊戰力如何不得而知。某家正是要借此機會上其船中,非得要去見識、見識這些船艦有何奧妙不可,即使搞不清楚內情,親眼看看其前所未見的怪事也好。」

    第二天大早,走出了將軍府的宗師爺,即使沒帶羽毛扇也還是一副倜儻模樣,大袖飄飄漫步而行照樣十分出眾。

    麻將軍可不願意與宗師爺一起到碼頭上去看稀奇,他很保命,怕是萬一來此的白雲軍一不滿意發起颶來,可不是好玩的,說不定遇上個脾氣暴躁地宋將,一個不好就把自己這個算不上將軍地將軍大人給宰了,那才是叫冤枉吶。大概聽說了有宋軍的戰船到來,城內的人們大都躲回屋裡避禍,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為數不多地幾個行人也是面帶驚惶、行路匆匆。只是不時有一隊隊金兵押著挑擔的、趕車的,將搜尋到的乾柴送往碼頭,以期能支應白雲軍水戰隊的船隻盡快離開。

    出了西門,相隔很遠就能看到三層樓高的一幢房屋,若不是先前有人來稟報知道了情況,宗師爺還會為這出現得突兀的高樓驚訝不已。

    城西南的碼頭上,人來人往的一派忙碌景象,光化的碼頭太小了,一次只能容納四艘小戰船靠上裝貨。

    宗師爺走近棧橋邊細看,白雲軍的戰船與宋國的海鶻外形即相似又稍有不同。相似的是與海鶻戰船一樣十丈長,一丈八尺寬,深九尺左右,兩側照樣各有九個划槳的小窗。不同的卻是船的前部除旗桿外,中部多了一根掛著竹帆的桅桿。特別令宗師爺奇怪的是,船後部竟然還豎立了一根黑色的粗鐵管,有些許淡淡的黑煙從管中冒出,任他怎麼想破腦袋也沒猜出這根黑管子是做什麼用的。此外,女牆兩則及前後共開有十個方窗,從宗師爺的立身處能看到,每個方窗後地甲板上放著一個用油布遮得嚴嚴實實的物事。依形狀估計,不可能是床弩一類的超遠程攻擊武器。再有一點不同的是,這些戰船的底部不像海鶻船那般窄,說是像海鶻戰船的樣子,不如說像防沙平底船還更多些。

    遠觀高樓般的艨艟巨艦,宗師爺覺得極度不可思議:這恁般大的戰艦,怎麼可能通過這段水路來到光化?從襄陽到光化這二百四十多里水程,水深處不去提它了。但水淺處卻只有不到七尺,即使是在盛水期,最淺處地水也僅一丈不到。按理說,這樣淺的水域只能通行最大限度為吃水四至五尺深、裝載量為五千斛以下的船隻。這艘巨艦是如何來的?

    巨艦上前後分佈有七根桅桿,船後部也有一個尺許直徑地黑管,每層船樓上和船舷都有方窗,全都洞開的方窗幽深暗黑,像是一隻隻魔眼注視著碼頭、城池和所有站立、移動的人群。

    「這位先生,小子這廂有禮了,有事向先生請教。」

    宗師爺看得出神。有人走近身側也沒覺察,直到來人出聲招呼,這才醒覺自己太過專注了,連忙轉身抱拳:「哎喲,在下看了新奇的物事不覺入神,失禮,真是失禮之至。不敢當得請教二字……哦,這位小哥貴姓。大號如何稱呼?有事儘管吩咐。在下知無不言。」

    宗師爺眼中的來人,中等個子,普普通通的相貌毫不起眼,身穿白雲軍的袍服。笑瞇瞇地在數步外拱手施禮,另有幾個同樣穿間打扮地年輕人散佈在二三十步外相候。

    「人要衣衫,佛要金裝。」就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年輕人,一旦穿上了窄袖戰袍,套上了藍背子,腰間扎上正中有虎頭銅牌裝飾的寸半寬牛皮帶,就襯托得膀闊腰細,顯得身體健康、身材極為出色。宗師爺上下打量細看之下,但只見他牛皮束腰上左掛一根裝於皮套內的雙筒曲尺形木柄鐵管,江邊是一把黑漆金紋鞘、雕花柚木為柄的尺五短劍,和一個四寸大的方形皮匣。看此人一身打扮與其他人一般無二,想來他應該是從這些戰船中到岸上來的白雲軍士卒之一,看情形像是個十夫長之類的兵頭。

    「哎喲,客氣了。小子當不起貴字,鄙姓林,先生年紀大,叫我小林就好。」年輕人微笑道:「先生貴姓大名?吩咐卻是不敢,小子只是聽聞麻將軍請先生為本軍水戰隊嚮導,不知此去順陽能否通行這艘一萬二千斛地大艦,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宗師爺笑道:「免貴,在下姓宗,名玖,字子玉,自號黑石先生。誠如林小哥所言,宗子玉確是自告奮勇為貴軍嚮導。此時因枯水,去順直陽地水路最淺處不過三尺左右,若是超過這種吃水的艦船就不能上行了。不知貴軍的那艘艨艟巨艦吃水幾何,可會超過三尺的深度麼?」

    由麻大人送來給白雲軍統兵將軍,四個年紀只有十二、三歲地清秀小女孩,在林強雲的示意下,水戰隊出面的部將宇文金山自然是很友好的笑納,送到海舶上暫且安置。

    一位平日裡要好的朋友問宇文將軍:為何局主要收下這幾個女孩,不怕被人說成喜好稚女之色,不怕被應、謝兩位小姐知道了不高興麼?

    這位朋友卻被宇文金山狠狠地敲了頭,還被罵了好幾聲「薯頭」:這都不懂,若是不將這幾個女孩收下,留在此處還不是被那些金將糟蹋了。將她們帶回根據地去,起碼能先保住她們少受些苦楚,過上三幾年長大後,不是還能給我們孩兒兵的小子們做老婆。這樣好事都不明白的人,不是薯頭是什麼?!

    辰時初,所有十條戰船和一艘巨艦全部裝好了糧米和乾柴,恰好今天吹起了東南風,林強雲留下大海舶,只率十艘戰船上行。

    前一段二十多里的水路沒什麼灘礁,船隊只由舵長掌握前進的方向就可以了,不用人在身旁嚮導。宗玖也不是無事可做,雖說他正百無聊賴地依在船頭一側,眼光卻是四處掃動,觀察船上人們的一舉一動;耳朵也在留意,傾聽入耳的動靜。從中搜尋細微的動作和聲音用於判斷。

    與林強雲一起登上開路的防沙海鶻船,首先讓宗玖注意地,是旗桿的紅旗上面,位於三丈多高的望斗上和一個高台上站立的瞭望兵。只見台上的士卒拿了一張紙,看了幾眼後仰首朝望斗大聲叫喊。除了「大哥有令」幾個字之外,其餘一字一吐的一連串「佛、安、陽平,思、阿、陰平……」聽了也不知是何含義,只是連稱「怪事」。

    不多時。戰船上一人長長的叫了一聲「出槳升帆嘍」,便有數人奔去解開捆紮住的竹帆,然後轉至一架轆轤邊搖動把手將船帆升起。與此同時,十多人各取了一根鉤桿。搶到船舷兩邊將手中地桿子朝下遞出。

    「吱啞吱啞」的轆轤轉動,竹帆漸升漸高,吃上了風後戰船開始晃動。

    宗玫但聞一聲吆喝,就有「噠噠噠」一連串的梆子聲從船板下傳出,但聽「吱呀」聲不斷。探頭船邊俯身往聲音傳來處看時,見到靠近水面的一排舷窗全被打開了,從方窗中各伸出一隻數尺長地油漆長槳。有人將一條繫於槳上的繩索擱於船舷伸來的鉤上,持桿者便將這根繩索掛到位於女牆外的樁子上。此時的梆子聲已經變調,由急而緩越來越慢,最後竟至停下。船上的人們也在梆子放緩時放鬆了臉色,聲音一停便也同時靜立不動,宗玫只覺身體無形中也懶散鬆懈了。

    這樣靜了片刻,倏然間「咚」的一下,一聲不是很響。但聽得出是用力敲打地鼓聲沖空而起。宗玫被這下直鑽入腦的鼓聲激得渾身一震。一瞬間不知所自何來的活力充沛全身上下,精神大振中斜倚在船舷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挺立,心神與身體同時高度集中。

    「咦?!」宗玫以為自己才有這種被叫聲、鼓聲和人們動作引入此等境況的情形,在環目一掃船上眾人的情況之後。不由得大為驚歎:原來大部分人都是由這種聲音指揮,自己只不過在無意中心神受制罷了。他的心裡不服的同時,又有一種期待:接下來船上還會發生什麼事情,還能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影響麼?

    東南風將桿上地紅旗舒展開,不再看船員動作而轉過身面朝外地宗玖,只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屬意的鼓聲上,對舟師高叫指揮拉繩系索的喝令聽而不聞。只是從眼角內遠處景物移動的感覺中,心裡無意識地閃過一個「戰船已經開動了」地念頭。

    「咚!」

    靜了須臾後又響了一下鼓音,全神貫注的宗玖渾身一顫:果然不出所料,又響起來了。這下,他能聽出是小鼓所發之聲。

    船板下敲出鼓聲時,還有十數人一同吐氣開聲,壓抑著叫出的「嘿……」。沒對景物注意的宗玖發現,原本放入水中的船槳已經離開水面,斜翹而起朝前劃了一個弧再往下落。船槳入水的同時,「……喲」的聲音一出即止,低沉悠長的男聲從船板下透過舷窗衝到水面,由激起的水紋向四面傳播開去。

    小鼓聲一下又一下緩而有力的傳出,「嘿……喲」、「嘿……喲」的號子聲在鼓點間歇中緊緊相連,每邊九支船槳整齊地一起一落,逆水而行的戰船越走越快。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逆水行舟還能走得這麼快。」宗玖有種心願得償的明悟,卻又有「不過如此」的遺憾,心中暗道:「此時有風可以借力,又有十八支船槳助船上行,自是比別的船快出很多。一旦沒了風或者換成兼管風行船,不知他們的船又該如何上行。過了這段二十七八里的水道,再上行時就是礁灘既多水又淺,不利划槳的河道了,怕是再不能走得恁般快了罷。」

    離開碼頭里許遠,有人大喝高叫,似是讓大家抓緊了以防跌倒。那人的喊聲力落,船身猛地往前一震即止,毫無戒備的宗玖一個踉蹌差點跌了一跤。尖利的「嘶嘶」聲從船尾響起,那種怪音就像他用力騷過光滑的石板,令得宗玖十指指尖一陣陣發麻,心裡倏然間發慌,身上寒毛豎立佈滿了疙瘩。朝後看,近尺大的黑色管子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了滾滾濃煙。戰船上行的速度越發的快了起來。

    「奇怪呀,即使是風帆加上十多支大槳,也不可能有這樣快地船速。」宗玖對著岸上的參照物,估計出戰船一個時辰能逆水行走二十五里上下。心中再用河水的流速默算了一下,結果讓他大吃一驚:靜水中,這些戰船一個時辰竟然能行走三十多近四十里水程,若是長時間都能保持這樣的速度,那將幾可與騎馬的速度相媲美。只是。再往上遊走的話,沒縴夫牽引的船隻就只能撐篙了,就算戰船上有這麼多的人手,每天最多能走五十里就是極至。怕是要五六天才到得了目地地。

    宗玖曾對白雲軍的宇文將軍講過,從光化到順陽的水路不好,一般來說這二百多里的水道,可運十斛以下兩個人撐篙地小船須用六天左右的時間能到,像這樣千斛的大船則沒法算計。那位宇文將軍只他笑笑,對自己的提醒不置可否,隨著船速的加快。背後吹來的東南風讓他覺得停掉了,但宗玖卻是明白逆水而上的船,其速與風相近才會有這樣現象。

    想不通地事情就不去想了,宗玖放下心事,悠閒地在船上信步走動。到桅桿下時,他一眼就見到林強雲坐於船尾舵房陰影裡,神情專注地捧著一本書在看。宗玖心道:「沒想到這位林小哥還是個識字的人,不知他能否看得懂書中所定的內容。看這條船上的白雲軍對其恭敬的態度。而且不用和其他人般忙活行船戒備之事。甚至有閒坐在一邊看書,想來並非一般的小兵頭那麼簡單,應該是比十夫長大些的,類似都頭之屬的小武官吧。」

    放輕腳步走近。宗玖聽得林強雲小聲自語吟哦:「這裡提到『鄜延郡內有石油』,並且指明高奴縣出『脂水』。鄜延郡?大概是說現今地鄜延路罷,就是不知道高奴縣是在哪裡,如今還是不是叫這個縣名。『二郎山下雪紛紛,旋卓穹廬學塞人,化盡素衣冬未老,石煙多似洛陽塵。』按詩中地『石煙多似洛陽塵』來解釋,當年的『脂水』是相當多的。希望他們能按信裡的吩咐去做,將石油和產地都弄到手。」

    宗玖聽林強雲所吟誦地詩句,情知這位林小哥看的乃是流傳甚廣的《夢溪筆談》,只覺林強雲用北地語聲念出,除帶有濃重的南方口音外,倒也還算是發音正確。心下對此人高看了幾分間,也覺得有些好奇:生長於南方的人,會用金國官話吟誦詩詞的,在印象中可說得上鳳毛麟角,自己還從未遇到過。

    有心結交林強雲的宗玫上前一步接口道:「想不到林小哥也是位讀書人,某家倒是失敬了。小哥猜得不錯,現時的鄜延路就是過去人們所說的鄜延郡,原先的高奴縣,目下則被稱為膚施縣,已經是延安府的府治所在地,位於灌巾水——也即是官府稱之為『清水』——的南岸。」

    「延安府?這個地方我知道。」林強雲大喜,連忙起身對宗玫施禮:「黑石先生來了,請坐。先生既然清楚鄜延郡的地理,想必也知道現時延安府還有否『脂水』溢出罷?」

    宗玖道:「這是自然。目下延安府不僅有存中(沈括)先生所云的石油生發於地下,而且數量還真不少。去年初,玖曾到丹州(今陝西省宜川市)訪友,便令人去尋買了數十桶,花了三數日的時間,於鄙友處煉了些許猛火油帶回此地點燈用。怎麼,林小哥也對此有興趣麼?」

    「呵,當然有興趣了。」林強雲正發愁,得到石油後不知如何才能煉出輕質油來呢,一聽這話馬上就樂得合不攏嘴,一把拉住宗玖的手笑逐顏開地說:「這麼說來,黑石先生會煉猛火油了,能否請先生為小子詳細說說?」

    原來,這位自號黑石先生的宗玖宗子玉,是河南府永安縣人,先人曾於百多年前在汴京官府的『猛火油作』做過管工胥吏。自本朝南渡後宗氏的祖上因系將作監內的人,便被金兵以工匠的名份擄走,後來又發配與金人為奴。此後宗家的人流落到南京路各地,而到了宗玖這一代,被這位麻將軍看上弄到光化來成了師爺。宗家代代相傳其祖宗所做的故事,所以宗玖自是熟知熬煉猛火油地一應瑣事。

    宗玖告訴林強雲。去年由於工具不湊手,十幾桶石脂水只煉成了一桶不到的猛火油。若是有密封的大銅(鐵)鍋和專用的銅(鐵)管子,依其先祖留下之法熬煉的話,可制得五成以上的猛火油。

    宗玖所說煉製(猛火油)的方法,林強雲一聽就明白了大概,甚至意識到極可能將其所提起的工具予以改進,不僅可以提高出油率,還能夠另外提煉出一些石蠟做成真正、好用地蠟燭。煉出輕質油用於點燈照明。

    當然了,林強雲所以會這麼急著弄到石油,他的主要目的是希望從石油中煉出潤滑油來,以替換目前使用的豬、牛等動物油。

    雖然知道各種油品、石蠟是從石油中提煉出來地。但林強雲卻不懂如何煉製,悉得他好幾天悶悶不樂。這下遇上了宗玫,恰好是「瞌睡碰到了枕頭」,林強雲對這種急需要用的人才哪還會輕易放過,自然是刻意結交。

    「收槳升舵,歇好的槳手上船面撐篙。」舟師的暴喝聲打斷了相談甚歡的交往,宗玫這才發現船隊已經進入需要引導的河道了。

    不知道是因為白雲軍的槳手船夫們一批累了換一批接力調變得好。還是白雲軍地所有人都力大無窮之故,看得出撐篙者沒什麼出力,甚至僅僅是拖著長長的竹篙,少了大槳的戰船仍然出乎宗玖意料之外的快得很。按他再次用心仔細計算,一個時辰十二三里的上行速度,只要兩天半不到三天的時間,也就是說在本月二十六日中午以前,他們就可以趕到順陽城。

    昨天傍晚。山都與徐家父子帶著二十位武功好手和十名硬探出發後。沈南松不放心野豬窪東北角那個山坡的防衛,又派了一哨小孩兒兵帶了幾箱小炮子窠,連夜翻山趕去增援。

    有山都這位實實在在的「山魅」先行開路,進入野豬窪地人們根本沒費什麼事。就將黛絲娜從蒙古人地手裡救了出來。

    徐子丹父子在打退野不幹的追兵之後,便先與同行的江湖俠客們一起,在本地獵戶們的引領下,牽了偷來地數十匹蒙古馬,把黛絲娜運走,讓忙了一整夜的山都和硬探歇息。

    徐子丹他們一走,好歹睡了兩三個時辰的小孩兒兵們極為精神,他們哪管你是否渴睡需要休息,一下子就圍了上來,擠到山都的身邊本嘴八舌問起昨夜的詳情:

    「山都,你告訴我,蒙古韃子惡不惡,你要幾刀才能殺死一個?」

    「去,你說的什麼吶,有大哥給的那把寶刀,當然是一刀一個了。山都,剛才聽人說那處有好多百匹馬呢,怎麼只帶了三十多匹,不多拉幾匹回來……」

    「是啊,多些這種大馬,我們回去的時候也可以輪換著騎,省得大家走這麼遠的路腳痛。」

    「山都……」

    「山都……」

    說話本就不怎麼說得順溜的山都,被小孩兒兵亂嘈嘈的一吵,哪還應對得了,只能睜開眼睛左看右看,張大嘴不知道如何回答。過了好一會,山都才想起什麼似的,從懷裡拿出幾個物事,叫道:「不……不要吵……吵了,大家看看山都給你們帶來了什……什麼物事……看,這些東西好不好?」

    「菩薩仔……真好玩……」孩兒兵們細看,原來是幾個用細繩紮住、指頭般大的坐式小人偶。

    「給我……」

    「給我……」

    「我也要……」

    「我也要……」

    小孩兒兵們要來搶的時候,山都又飛快地縮回手,叫道:「只有四個,誰要的就用你們發的糖果來換。這可是從蒙古韃子的官長那兒取來的,很難找的好物事啊,聽阿爾撤說,這種東西是要花好多銀錢,還得請草原上寺裡喇嘛開光的護身符呢……」

    「糖果給你,開了光的菩薩仔拿一個來……」

    「諾,這是糖果,我拿一個開光的菩薩仔了……」

    「……拿去……」

    「……拿和……」

    「哎,慢著,三粒糖果換一個,別搶啊……」幾乎是在眨眼間,手裡的幾個人偶便不翼而飛了,山都一邊撿著被踩髒了的糖果,一邊嘟喃道:「唉,這些小猴子,真沒他們的辦法,就會搶……」

    三月二十六日清晨,野豬窪最中央的一塊最大的硬泥崗上,崗頂中部有上百騎面朝外的,圍成了兩圈人與馬組成的肉牆。在這個肉牆內七丈左右大的微拱崗頂上,只有微弱呼吸的野不干臉色蒼白地躺在毛氈上一動不動,眉毛時不時抖動間,並伴隨輕咳一下,就會從嘴裡湧出暗紅帶塊的血液。

    速渾察非常仔細地察看野不幹的全身上下:頭部,一條長有兩寸餘的血槽從腦袋的正中裂開,已經被擊碎的頭骨縫隙內可以看到帶有許多血絲的白色腦髓;撕割開油膩的皮袍和絲綢內衣,用濕帕擦拭掉血跡後,可以見到胸部正中靠左有個食指般大的圓孔,鮮血緩緩地由這個孔洞中不快不慢地流出。

    「請求你們,長天生的通靈使者,希望能盡到一切的努力,使用出最大的靈力將野不干救活……」速渾察退開幾步,對東天艷紅得令人心碎的朝霞跪拜了之後,朝三個隨軍薩滿哈木(蒙語,哈木:巫師)磕了三個頭,把眼淚硬生生的忍住,哽咽道:「他才十五歲啊,救救這個札刺兒氏的兒子吧!」

    形成兩道肉牆的百名騎兵,在薩滿哈木敲響小皮鼓的時候開始轉向,變陣成了面朝內,一臉虔誠地對三位通靈使者行注止禮。

    任是三位高明的隨軍薩滿哈木戴上牛皮面具,圍著火堆跳了半個多時辰的祈生舞,用掉了他們各自帶來的三小袋草藥燒出可以治傷的黑灰色粉末,野不干還是連最後的遺言也沒留下一句,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了。

    速渾察指派了一個親兵,讓他負責攜帶用毛氈和牛皮袋包裹好的野不乾屍體,要求這個親兵將野不干送回到大斡耳朵金帳。然後,速渾察抽出戰刀走到那位趴伏於地的百夫長面前,沉聲道:「你的小主子已經去了,我速渾察就送你這個奴才跟上他吧……嘿……」

    抓住百夫長的髮辮提起人頭,原地轉了一個圈,隨著停身的一瞬間,速渾察向騎兵們舉刀高呼:「殺掉金狗,搶回那個女人,為你們的小主子報仇!」

    「嗆!」整齊劃一的拔刀高舉,百騎通士狂呼:「殺掉金狗,搶回那個女人,為小主子報仇!」

    速渾察舉刀遙指西方,再朝東北一揮,高聲厲喝:「傳令,亂軍、漢軍攻谷口,女真兵攻山坡,破開金人的阻路壁壘後再以騎軍衝突。不死不休。殺!」

    「不死不休,殺!殺!殺!」

    「嘟……」牛角號的嗚咽聲在越來越響的暴吼中鑽出,沖空而上後再往四下裡傳播,硬土崗上、沼澤裡的馬步軍兵們依號聲發出的指令,艱難地向谷口和谷後的土坡下聚集。

    辰時正末間,後谷土坡的一千餘女真步軍率先行動,向山坡發起了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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