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還是和前些天一樣冷熱宜人,可天色卻不怎麼好,老人那陰沉沉的板著一張臭臉,似是誰欠了他多少錢沒還般的不高興。又好像從五更初開始爆出的火藥硝煙,把天空也熏成了灰濛濛的,連太陽也被這種爆炸聲嚇得躲在雲層內不肯出來見人。
天亮後,只有城外西北方還能聽到爆炸聲,東、南、北三個方向都是一片寂靜。
辰時正,林強雲在一哨親衛的簇擁下馳出南門。城門內的一個大宅裡,出入的人們卻與老天爺的臉色完全不同。興高采烈的孩子在自家大人一一母親、祖父母——的帶領下,動作麻利地搬動揀拾來的銅、鐵兵器或用具,爭先恐後蟀擁進入宅院裡面。出來時大人俱都是滿面笑容,邊走邊點數剛拿到手的銅錢、銀兩;小孩則呼嘯著再次向城門外衝出,有的還大聲呼朋喚友,相約再出去一趟揀回些兵器給家裡人換錢。
十幾輛裝滿兵器的驢車,由幾名持刀執槍的民壯押解正往城內行進。
南門三里外的兵營此時面目全非,柵牆和不多的幾頂帳篷已被拆下堆在路邊,稍後將由官府決定這些東西如何運走。走進已經折掉的營區範圍,他們還能嗅到一股臭哄哄的難聞氣味。
「走,我們繞到城西去看看。」林強雲看了下由護衛隊、民壯看押,擠坐在一起的幾千俘虜,皺著眉頭催馬起步。
城西地賊兵大營東、南兩邊寨柵七零八落。像是被子窠轟開的模樣。騎在一匹馬上的準備將李柱子,正意氣風發指揮部下押著俘虜動掃戰場。林強雲不想去干擾他們的工作,自顧策馬穿營而過。現在不是高興的時候,蒙古韃子和賊兵被趕到什麼地方還不清楚,幾路出擊的隊伍也沒任何消息傳回來報告。
看清護衛隊和民壯同被俘虜地李壇軍是十與四之比,也就是說十個俘虜只有四個民壯或護衛隊員在押著他們。而且是民壯比護衛隊員還多。林強雲不由大感擔心,暗中希望膠西的守軍和民壯們能盡快,最好是在今天日落前趕到才好,否則到了夜裡還不知道會不會出事呢。
只駐五千人的蒙古韃子大營,比李壇軍一萬多近兩萬人的營寨大了一倍還多。僅這一點就可以想見,蒙古騎兵的馬匹會有多少了。
這個營寨內還有一哨護衛隊在看守數百俘虜及受傷的蒙古人。哨長向林強雲報告了這裡地情況後,感慨地說:「有很多韃子其實也不是真正的蒙古人。據他們說,有些人是很小的時候就被擄到草原上的漢人、女真人或者契丹及其他各族人。他們雖然明知自己原來的種族,但因為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在哪裡,也不清楚是否還有家人,所以只好把蒙古人看成自己的族人了。剛才有好多人來向我們地人說,他們是漢人。要求不要把他們當成韃子看待。」
「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林強雲猛然想起過去聽說過地一個故事,連忙下馬將哨長招過來小聲向他說道:「我有一個辦法。大約能把這些韃子中的漢人認出來。不過,具體是不是能夠準確。我也沒法說得清楚。現在我告訴你,凡屬漢族地人,都在雙腳的小指甲的外邊多長出一塊,非漢族的人就沒有這一塊小腳指甲。」
「真有這樣的事?」哨長的話問出了所有人心裡的疑問。
「確有此事。」林強雲肯定的笑道:「以我自己查看過許多人的經驗來說,確是這樣,不信的話,你可以看看我們自己地腳。」
林強雲坐下地,脫了布鞋和布襪,抬起腳讓哨長仔細看過,問道:「怎麼樣。現在有底了吧?你再看看自己的腳,我叫另一個捨族的人來讓你看一看。」
哨長確是不太相信林強雲的話,當即也坐下地脫了鞋襪一看,哇地一聲叫道:「我是漢人,我是個真正的漢人吶。」
盤國柱還真有股不信邪的勁頭,一臉不服氣的說道:「我才不相信這種鬼話呢,我就不信我的腳與你們有些什麼不同。」
哨長笑呵呵的將盤國柱摁坐到地上,當著親衛們的面動手為他脫掉鞋襪,招呼大家說:「快來看看你們捨族哨長的小腳指有沒有多長一塊指甲啊,若是有的話,哪就說明局主的話作不得數,打完仗後要他請客。」
林強雲一聽要自己請客,那可不能讓別人佔了便宜去,跳過來伸手按住盤國柱的腳不讓看,向哨長說道:「我們就來賭一賭,若是盤牯……哦,盤國柱沒有那塊小腳指甲,這客應該由誰來請?」
哨長笑道:「這還用問,當然是盤哨長請的嘍,難不成還要我來請客不成?局主耶,是盤哨長不相信你的話噯,不要把請客的事弄到我頭上好不好。」
林強雲瞄了盤國柱一眼,問道:「你怎麼說?」
盤國柱爽快地大聲道:「賭了,反正我還有六七兩銀子餉銀還沒寄回家去,請一百多人喝兩碗酒還是剛好請得起。」
妹強雲鬆開手大笑:「哈哈!盤國柱你的銀子保不住了,我已經在按住你的腳時,摸到你沒有指甲耶。」
哨長抓起盤的腳一看,也呵呵地樂了:「嘻嘻,各位,你們的哨長要破財羅……」
盤國柱搬起自己的腳一看,小腳指確是長得很整齊,沒有多出一點東西,不服氣地撲到林強雲身側搬起少主的腳一看,神情有些變了。再把眼光向哨長看去,那哨長主動的將腳伸到他面前,看清了後盤國柱有點喪氣。又自我解嘲地說:「唉,出些銀錢也不算冤枉,總讓我學會了一樣可以認清誰是漢人的本事。好罷,打完仗後馬上請大家每人喝兩大碗酒。」
林強雲吩咐哨長几句,便帶親衛們繼續往西北而去。
順著大路,可以看到百多個挑著籮筐地女人。成群結隊嘻嘻哈哈地往回走。每個女人的籮筐裡都有數量不等的兵器。令林強雲有些不解的是,她們每個人基本上都是另有一副空籮筐掛在扁擔上。她們看到這一隊親衛,都笑著向他們招呼,有人大聲向盤國柱說:「盤小哥,你們要緊趕幾步,再遲些去的話韃子和賊兵都被別人殺光、捉完了。你若沒立功升不了將軍。我那四春妹子可等不得你的喲。」
盤國柱臉漲得通紅,還是大方地回答說:「多謝嫂嘿提醒,小弟一定趕緊前去,立功升了裨將後就請人來府上提親。」
他說完話後,不敢再慢慢前行,雙腿用力催馬竄出隊伍,在親衛們地大笑聲中往前跑去。
林強雲也打馬前奔。叫道:「我們也趕幾步,去看看鐵甲車的戰鬥力怎麼樣。」
身後的女人中有人叫道:「我們從十里外的橋頭回來。沒見著鐵甲車,只是聽說他們已經遠出二三十里了。」
林強雲高叫:「謝謝大嫂相告。」
騎馬急馳十餘里。只不過片刻間的事,到了橋頭後,林強雲方知為什麼那些先回去的女人會有兩副籮筐了。只見張全忠地妻子郝氏正在一大群俘虜圈外面奔走,指揮一兩百個年輕女子與散在俘虜外圍的護衛隊員分插開,以加強看管的人力。這裡的俘虜怕是有千多近兩千人,而郝氏的騎兵卻只有兩哨左右,難怪她會把這些身體強壯的女人叫來幫忙看守了。
見到林強雲,郝氏向身邊的幾個護衛隊員吩咐了幾保存,匆匆跑來行禮:「騎兵槍棒教頭張郝氏報告,奉騎兵張將軍之命率兩哨騎兵留在此地看押俘虜。因人手不足口屬下私自做主,徵召前來送飯地二百名青壯女子協助守護。請局主示下。」
林強云:「好,真是太好了。」
他放低聲音向郝氏問道:「請問張大嫂,你娘家是叫什麼名字,能告訴我嗎?」
郝氏臉紅了起來,神情忸怩地小聲應道:「稟報局主,小女子家裡時叫郝如男,這名字太難聽了……」
林強雲神情一正,從挎包裡取出一塊小金牌,大聲說:「郝如男聽令。」
郝氏一怔之下立即回過神,馬上站直身體大聲應道:「屬下在,恭候將令。」
「自即日起,由你負責招募、組建一支護衛隊女軍,人數多寡不限。回去後到張大人、沈大人處報備,即可領取所需的衣著、兵器。你可願意?」林強雲最後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郝氏心中一跳,猶豫地抬起頭目注林強雲,看他雖是一臉嚴肅的樣子,但眼睛裡卻是滿含笑意。頓時兩眼放光,哪裡會說出「不」字,狂喜中搶上一步把林強雲手上地金牌奪下,一挺腰身,聲音大得幾乎能使十丈外的人們聽清:「屬下遵命!」隨即又嘟喃道:「這種好事不願意去做的人,不是傻瓜就是豬頭。」
林強雲不再多說,雙腿一夾馬腹,喝聲:「我們走。」
精明過人的納牙阿吉和他帶出來的三百子弟兵非常幸運,他們駐紮在大營的東部營門位置,與薛赤兀日駐紮的西部相對。比薛赤兀日慘的是,他們的駐地剛巧處於受到南人攻擊的火力邊緣,不但人慌亂,馬匹也受驚跑散了大部分。今天五更敵襲地時候,他就發現這次打來的南人厲害得出乎意料,特別是那種會爆開傷人的兵器,是任何勇士都不能與其相抗的東西,被打到身上一一不,即使只是打到身邊都是死路一條。何況,從睡夢中驚醒的蒙古勇士都是袍服不整,沒一個能在匆忙中穿上鎧甲,如何還能與南人打鬥?所以,他在衝出帳篷後就發出命令,要所有人抓馬,立即跟自己衝出行動不便的大營再說。直至逃離大營到兩里外的草原上,他和三個百夫長挨著叫了一遍名字。三百人一個不少,還多出兩百多萬夫長赤那顏·合勒扎地人,才讓他們鬆了一口氣。
納牙阿吉雖然有個千戶的名義,但他所管的卻不止一千戶人,而是四千多戶,所帶的兵也有四千人。去年夏天沒有什麼戰事。他請准國王一一年輕的一一塔思首肯,把數年來所得到的戰利品——一萬多驅奴——二十幾車的金銀財寶、綢緞布帛和其他雜物一一押回到怯綠連河曲雕阿。正好趕上八月窩闊台以太祖遺詔在庫鐵烏阿刺裡即大汗位,讓他最早知道了自己蒙古人也有了朝儀,連皇族尊屬都要向大汗跪拜的事。
家裡的事情讓納牙阿吉忙得昏頭轉向,部族的興旺讓他不願離開。直到今年三月大汗下達了伐金的徵召令。他才從一大堆雜事中抽出身來,帶領三千戰士隨大汗到斡憑寒河圍獵。隨即被派往圍攻金國的京兆府(今西安市),雖然把城打下了,他也在戰鬥中受了傷。
六月,他帶了三百人到大都本部族軍隊中受國王塔思調遣,這次原本以為只是一次不用他們動手地平叛,沒想到南人的兵器會這樣厲害。
大營內不斷有人逃出來與他們會合到一起。天放亮,也不再有人到來。最後得到的消息是萬夫長赤那顏·合勒扎已經死了。是他的一個親衛親眼看到萬夫長和兩個陪宿的女奴一起,全身精赤地被炸死在帳篷裡口讓人清點了一下口這裡聚集的共有一千三百餘人。
轟轟的爆響聲和火光已經到了大營最北面,再不走就要與南人對上面,據後面逃出來地人說,沒人看到過南人,只見到自己人不斷被什麼東西炸飛炸死。
「這仗沒法再打了,我們得立刻回到濟南府去。」納牙阿吉暗自下了決定,他當機立斷下令:「我們出發,過祚山橋回濟南府。」
到大營西北,另一位千戶術赤台兒也帶著一千左右衣袍零落的人向營內觀望,聽說了萬夫長已經死去地消息後。術赤台兒雖然心痛驚散了的幾千匹馬,但還是同意退兵回去。天亮後不久,他們就追上一路慢行地薛赤兀日,並得知已經有自己人去搶佔祚山橋,緊張的心情鬆懈下來。
沒有了隨軍的驅奴、工匠,也就失去全軍的食物、弓弦、箭矢的補給,每位戰士也只剩下一匹馬,更是失去了引以為傲的速度。兩千多戰士就是兩千多個人、兩千多匹馬,衣袍不整、一半左右的人只有隨身帶著的一匣二十多支箭。一直以來,高貴的蒙古民族還從沒有過這樣的狼狽像,回去地旅程顯得十分淒慘。
未時末,總算到達距祚山橋五里處,讓他們大吃一驚的,卻是聽到有南人死守在橋頭,損失了五六百戰士也沒把大橋攻佔的消息。
「長生天!」薛赤兀日伸出雙手仰頭痛哭:「我僅剩的幾百勇士,連敵人的面也沒看到就被殺死了……啊!」
術赤台兒和另一位千戶都很同情薛赤兀日這個老人,全部落中他的族群最小,在這裡卻是派出戰士最多的一個。大家都非常明白,薛赤兀日是要以全族的男人在女奴身上下種,那些新生的孩子是他們族群將來能夠長存、能夠壯大的希望所在。孩子隨著驅奴、工匠一同失去,日後還能有機會從南人手裡奪回來,等那些孩子們長大也還需要十多年時間。但現有的這些男人一旦戰死,那就會使整個族群陷入沒落的境地,幾十年都不能恢復過來啊。而且更有可能這個族群自此一蹶不振,就這樣漸漸消亡掉。
這不但是薛赤兀日族群的悲哀,也是他們這些小族群的當家人為自己所擔心的結果,誰都不願意落到和他一樣的境地。眼前,他們兩個人就是面臨這樣的境地邊緣了,能衝過祚山橋,他們的族群就能維持下去。衝不過,那就等著被南人消滅吧,到時候可能沒一個人能活。想想以前自己每攻佔一地後,除了女人、孩子和有用的工匠外,基本上會把所有的成年男人——包括高出車輪的男孩一一全部殺掉。雖然後來木華黎統率時稍有改變,不會當時斬殺淨盡,但那些擄來的男人也僅是作為攻城時填壕的泥土、會說話的工具來用。
納牙阿吉倒沒有為薛赤兀日難過,這個老頭專為自己族群打算,打仗時又衝在後退在前的做法,是他一向看不起這人的主要原因。納牙阿吉不住盤算:「我們這些高貴的蒙古人,今天卻被一向懦弱的南人打敗,要受他們的屠殺,或者將要成為他們的泥土、工具。不行,這萬萬辦不到。必須衝過橋去,就是剩下最後一個人,也必須衝回自己的家裡。」
現在,這裡,他,納牙阿吉雖然所有的兵不是最多,但卻是部落裡除了赤那顏·合勒扎外,比別人都大的族群首領,是這些剩下的人中地位最高的一個。想到就做,納牙阿吉對呆坐在馬上的其他四個千戶大吼:「我們,偉大、高貴而勇敢的蒙古人,不應該在這裡等死,我們要衝過橋去,回到我們自己的領地上。只有過了橋我們才有一線生的希望,想活命的就跟隨我一起沖。勇士們,拿起你們的弓,抽出你們的箭,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去戰鬥吧。勇士們,衝啊!」
神情沮喪的蒙古兵,被納牙阿吉的一番話激起了他們的膏情,臉上的表情變為獰猛,紛紛取弓抽箭,在納牙阿吉的吼聲中隨他一起狂呼衝向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