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渡以來,膠西就是這一帶的南北商業、交通的衝要之地。嘉定十五年(222年)李蜂頭派其兄李福鎮守此地,自己則派人引誘商人至山陽,然後用水軍截住,沒收其一半貨物,然後才准許商人自淮轉海到膠西。李福並規定往來商人皆須用李氏舟、車,徵收一半的重稅,方准行商往諸郡縣貿易。這樣一來,從此再沒商家敢到此地販易,自後便冷落了。
沈念宗從河邊碼頭往二十多里外縣城進發的一路上,所見一路從海邊直到城外,路邊的田地幾乎全都荒廢,偶見一兩塊稍好的小丘也是雜草叢生。
「這麼大的一片平原,能種出多少糧食來呀,若能全部重新開墾了,就算要養活幾百萬人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沈念宗感歎地自語。
未時初進入城內,入目是街上寥寥無幾的行人,見到護衛隊就猶如見了貓的耗子,飛快地溜向各條能藏人的小巷隱身,直待許久都聽不到腳步聲了,才敢悄悄地沿著街邊跑回家去。
「已經再過不了幾天就要入年架了,可這城內哪裡有一點將過年的喜慶氣氛?」隨同沈念宗進城的護衛隊和近百個精挑細選出來,準備接手各地行政事務的人心中都暗暗發愁:「不知沈總管會做出怎樣的安排、用什麼辦法,能在短時間內將這個死氣沉沉的縣城救活?」
街邊的店舖十有九家關著門,還開著門的門面不是已經沒了主人的空店,就是店裡只有少得可憐、不能吃的一些雜貨。此地蕭條的境況,竟然比那已經沒落了數十年的西溪鎮也還不如,若非還有城牆在四周圍著這一塊地方,從街道兩旁都是門面的房屋,使人還能聯想到其昔日興旺景色的話,誰會知道這裡早先是個極為繁榮的商業縣城呢?
進入了縣衙,找到不知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因為受到驚嚇,渾身亂抖的四個身穿破夾袍的吏員。沈念宗問清他們不過是城裡原先的富戶,只因認得些字,今年六月才被李蜂頭的大兵們強拉出來辦事的役吏戶主。
這幾個人因為一沒有經驗,不知如何去向各村、坊、隅收取賦稅;二也沒有其他的役丁欄頭作為爪牙向百姓們用強,自己又打別人不過。這半年來已經被催逼得傾家蕩產,這些天更是把家裡所存的一點錢糧都代交賦稅弄光了。他們也想過逃向別處難,可一家大小都被李蜂頭的賊兵看得牢牢的,自己藉機走了不要緊,家人卻要因此而遭罪,卻是想逃都逃不了。眼看再這樣下去,全家都得活活凍、餓而死。
對沈念宗所要知道的事情,四人都是一問三不知。只有問到全縣還有多少丁口時,其中一人才慌慌張張的跑去抱出一大摞賬籍,翻開其中的一本,結結巴巴的念道:「本縣原有……有……一千七百……九十……咳……」
沈念宗見有各種賬冊,問清這是今年六月原衙役吏員移交下來的,便從那人手中取過賬本,邊翻看邊吩咐道:「你們先行退下,待我看完這些賬目後有話詢問,只要弄清楚了我想知道的事情後,就可免去你們的徭役。」
四人大喜,對沈念宗謝了又謝,一人壯著膽子稟報道:「原先有個孔吏目,為人甚是公正,對衙門裡的事也十分熟手,卻因家財已經被李大帥的官府搜刮盡淨,七月時連同其他人一起被趕出衙門。大人是否要將他喚來?」
沈念宗沉吟道:「這個……也好,你們去將孔吏目請來。和他說如今登、萊、寧海三州以及密州膠水以東的地面,當然也包括本地膠西縣,都已經不屬李蜂頭所有了。這些地方換了新主林大人諱強雲,讓他立即前來縣衙報名投到。」
陸甲的家位於城西距西門不遠,不過四十丈左右的距離,出入城十分方便。今天一早起來他就開始發愁,肚子餓得前心貼後背,走動幾步就眼冒金星,險些一頭栽下地。昨日上午陶缸裡的最後一把麥子,被他狠下心讓妻子全都煮成麥粥,和兩個五歲、七歲的女兒四口人分食掉了。如今的陸甲家裡是錢無半文,米麥不剩一粒,再有一二天找不到填腹的物事,一家四口就等著死後讓鄰居們分食吧。
昨夜,他以強大無比的毅力和決心,硬是從口中省出三顆煮得快成糊的麥粒,在妻子和兩個女兒的幫助下,用石磨的上半塊在家中廚房內設了一個陷阱。這一夜,他一直到天快亮時都還沒睡著,和妻子一起不住的雙手合什,祈求老天爺開眼,讓犯傻病的耗子們快到陷阱去吃自己放在那塊小木片上、心痛了好久的兩粒麥飯。另外還有一粒麥飯,陸甲可下定了決心要留住,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是?若是把三粒麥飯一下子讓耗子給吃了,萬一那些成了精的耗子又沒被陷阱給壓住……呸呸呸,不可能沒被壓住,只是說萬一,那麼自己還有最後的一點希望。所以,無論妻子怎麼說,他還是將這粒可以救命的麥飯,寶貝似的放到碗裡用木板蓋得緊緊地,準備下次設陷阱時有餌可用。
一夜都沒有聽到支起一邊的石磨落地之聲,陸甲垂頭喪氣地深深歎了口氣,無力地坐在門檻上:「怎麼辦,今天又是不可能有東西入肚了,去城外尋些可食的物事麼,自己又走不動。唉,此刻只要有二三十粒飯入口,就能走到城外前天設下的吊索處再看看,可能運氣會在今天照顧自己,能套上個什麼小野兔、小山雞之類的小動物也不錯。」
至於他設的那個套索原先是為大野物所設的繩圈,這時他可是連想都不敢去想,會有什麼大的物事上套。
廚房裡傳出一聲幼細、帶著哭聲的尖叫:「哎呀,爹媽耶,你們快來吶,磨石底下有耗子了啦。」
咦,這小丫頭什麼時候跑到廚房裡去了?哦,定然是和自己一樣餓得受不了,實在是忍不住,便趁自己坐在門檻上失神時溜進去的……等等,她在叫什麼……好像是說磨石底下有耗子……
「丫頭,你千萬別去動,乖乖的等爹娘來啊,等我們看清後,再將它取出來煮給大家吃。」陸甲一下子精神大振,用他所能叫出的最大聲音,向廚房那兒喊。
外面街上,隱隱傳來一陣鑼聲,並有人高聲喊叫著什麼話。陸甲對此沒去留意,他的全部心思全都落在了如何將磨石下的耗子,不損分毫的完整取出,讓自己和家人能多喝上一口帶有點肉味的湯上。
夫妻倆和他們的女兒驚喜地發現,只露出一條尾巴的磨石下,竟然壓住了一大一小兩隻耗子,雖然大的不過才三寸長,小的麼僅有寸半左右。可這畢竟是兩隻,兩隻耗子啊,可以讓一家人吃兩頓了。
陸甲志得意滿地邁出家門,拍拍每走一步就「咕咚」響一聲,漲漲的肚皮,心裡還在回味剛才的鮮湯:「真香哪,有肉的湯滋味就是不一樣,雖然那些細細的毛讓人有點噁心——不,只是有那麼一點點的討厭,但一大鍋湯還是讓四個人將肚皮都快撐破。餘下那一小半,晚上也還能吃上一次。」
隔壁的苟乙拖著有氣無力的步子走來,陸甲用少有的大聲向他招呼:「苟乙,這麼冷的天去何處,不在家裡呆著省些力氣,也可以省下些米糧麼。」
苟乙:「你沒被外面響起的鑼聲驚動?我家老頭說,這可是十三、四年來第一次聽到的鑼聲哪。鑼聲敲響時,還有人大聲喝叫,說的是:『本縣換了新主,官府公告收取境內的田地山場,再租佃給大家耕作,租賦共收其地產出的三成。原有山、田地契的主戶人等,請立即帶好自己的文書契據到縣衙換取銀錢糧米,辦理租佃田地的文書字據。詳情可到縣衙外觀看榜文,若有疑問則可向衙門的書辦探詢……』我家老頭叫我去探聽清楚,若此事是真的,就準備用那四五年沒種出過多少麥粟的二十多畝田,先去換些糧食,把一家大小的命保住再說。」
陸甲現在一心只想在自己還走得動之前,快些到吊索處看看,萬一真有個什麼裡物上了套,自己一家人就可再活上幾天時間,說不定能捱到新春元旦過完也說不定呢。對苟乙的話也沒放在心上,點了點頭朝西門外行去。
佈置吊索的地方還真有點遠,出西門得走近十里的小徑才能到。以前家裡還有糧食吃的時候,這十來里的一點路根本不在話下,只需半個來時辰就可走完。但今天,陸甲用了一個多時辰才走到他設的吊索附近,再有二十餘丈便能看得到了,自己一家人是否有命過完這個年,就在此一舉。
陸甲跪下地,虔誠地合什祝告:「老天爺,過往的諸天神佛、山神土地,請你們保佑細民陸甲,在小人布下的吊索中,能像家中的石磨一樣,得兩三個野兔也好,野雞也好,不管什麼東西,只要能吃的就行。小人將會……將會……在未死之前,每天一有空閒就給各位磕頭。」
四周沒有一點動靜,看來神仙們沒聽到自己的求告,或者是對磕頭不感興趣,沒理會自己。本來他想許願的,可一想到自己家裡什麼都沒有,拿什麼去還神,也就只好說有空閒時磕頭,看看是否能打動諸天神佛、山神土地等神仙了。
拖著又饑又渴,已經快倒僕於地的身體,絕望的陸甲慢慢走近設置吊索陷阱,耳中聽得前面不遠處有辟啪的折枝踏草聲,陸甲小聲道:「各位兔兒、雞仔大哥,你們還是走遠些吧,我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來和你們玩兵捉賊的遊戲了,今日連走回家去吃那一點肉湯的力氣也快用光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