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沈念宗似是和妻子講,又似在自說自話:「南松把你的話和我們說過後,強雲已經改口叫我岳父。我倒覺得叫叔更聽得慣、顯得更親,就讓他還是叫我叔。唉,可鳳兒卻跟著你前後腳去了,她連話也沒和強雲說上一句……就走了。唉!她沒福氣啊。」
一直留在村裡的羅老郎中走過來坐到沈念宗身邊,剛好聽到他最後說的話,寬尉地說:「沈先生,人死如燈滅,還活著的人應該為死去的親人保重才是。你還有個小兒子和年輕的女婿要你照看呢,他們才是你今後的希望所在呀。如今的世道,有多少人才出娘胎就是如同黃連般的苦,直到老死也沒能過上一天溫飽的日子。哪像你的妻子、女兒,好歹也在生時過了一段好時光,活得過了的。」
沈念宗振作起精神,說道:「老先生說的是,她們總算過了一段快快樂樂的好日子,死得過嘍。啊,強雲怎麼樣了,他好些了嗎?」
「雖然退掉了一些熱度,但還是比常人更燒,一直在昏睡。如今,性命是絕對無礙的了,怕就怕這樣一直發燒昏睡時間長了以後,對他的頭腦大大的不利。」羅老郎中不緊不慢地回答。
沈念宗急道:「羅老先生,強雲到這裡後連傷風咳嗽也沒得過,一直都健壯得很。這次如何會這樣?請您一定要想法子把他盡快治好。」
羅老郎中:「這個不勞先生吩咐,老朽到現在都還留在你們村裡,本就是看在飛川大俠諸多義舉的份上盡一份心力的。內心裡覺得好人不應會這樣短命,只是這後生連著趕了十多天的路,實是過於疲勞,體內早就自生內賊,虛火騰升;在連著失去兩個親人,急怒攻心之下又被急雨澆透。如此上下齊至、內外交攻之下僅是大病一場,若非他體質異於常人,能保住性命就算是好的了。至於昏睡不醒麼,依老朽看是他自己不願醒來,非湯藥之力所能逮的啊!」
沈念宗自語道:「他自己不願醒來,這是為什麼?啊……是了,他肯定不願接受鳳兒和她媽已經去了的這個事實。唉,強雲啊強雲,你這又是何苦呢!」
林強雲自上月十一日被抬回橫坑村後,一直就是醒時少睡時多的過了兩天。清醒時除了給沈念宗餵藥外,不是到靈前痛哭,大聲咒罵老天的不公,就是坐在他自己的房間內,面對著鳳兒的牌位默默流淚。
第三天沈念宗已經能自己起身活動了,他卻發起了高燒,昏倒在叔媽的靈位前。到現在已經整整二十天了,高燒倒是退了,僅還有些微不很厲害的低熱,但他還是沒有清醒過來的跡象。
自鳳兒媽去了後,就一直在這裡幫忙的菊花,有好幾次發現林強雲曾經睜開眼睛,但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下周圍的人和物,還沒等四兒、菊花把人叫來,就又昏睡過去,怎麼叫都叫不醒。
林強雲面頰深陷地靜靜躺在床上,呼吸時急時緩,不言不動,餵他也不會吞嚥進食。只有在山都、沈念宗或是沈南松一面出聲呼叫、一面餵他,才會嚥下一點食物。但也僅限於聽到他們的聲音後,並且還得是稀薄的粥湯。若是別人去餵,任你用盡方法,也不能讓他吞嚥下去。
四兒愁眉苦臉地坐在床前的小板凳上,臉上時陰時晴,目不轉睛地盯著林強雲,不知心裡想些什麼。
今天,山都一大早就不見了蹤影,菊花叫他吃早飯時到處都沒尋到。時間已經到給強哥餵食的時候了,她又不敢去叫沈念宗、沈南松父子。
沈南松這段時間見了誰都是不理不睬的,連帶著小孩兒兵的隊伍操練時也從不露出笑容,碰了幾次釘子後,菊花也不想再去看他的臉色。
試著用湯匙把粥送到林強雲嘴邊,菊花細聲細氣地說道:「強哥,我是菊花,來給你餵食了,聽得到我說話麼?若是能聽到的話就把粥喝下去吧。」
粥順著林強雲的嘴角流下,他緊抿嘴唇像是死人般的動也不動。
菊花忍不住輕輕地抽泣,哭道:「強哥,怎麼樣也要吃一點東西呀,這樣下去如何得了。死山都,一大早就跑得連人影也看不見,萬一要是你再出了什麼事,強哥又還沒好,叫我們怎麼辦啊。」
四兒聽得傷心,低下頭伏在膝上,不讓菊花看到自己的淚水。
菊花要把鬱積在心裡的愁苦都說出來:「如果你不快點好起來,叔媽和鳳兒妹妹的仇誰去給她們報,那些無緣無故到處殺人放火的壞蛋再來時,又有誰能可以救援我們?」
林強雲的手指動了動,呼吸也漸漸粗重。
沈念宗走進房間,見菊花聳動肩膀在哭泣,慌忙走近問道:「菊花,強雲怎麼了?」
「強哥還是和先前一樣,」菊花見到沈念宗,久積在心裡的擔心和鬱悶找到了一個發洩口,壓抑的哭聲大了些:「就……是山都……山都……」
林強雲的臉頰抽搐了幾下,嘴唇開始抖動,右手抬了抬又無力地放下。
「山都怎麼了,啊?」沈念宗急問:「你倒是快些說呀。」
菊花被沈念宗一催,更是說不出話:「山都……山都……」
林強雲的呼吸聲越來越重,忽然睜開眼,眨了幾下適應刺目的光線之後,艱難地出聲問道:「山都怎麼了?」
他的聲音太微弱,沈念宗和菊花根本沒聽到。
林強雲努力把聲音提高再問了一遍:「山都出了什麼事?」
這次沈念宗聽到聲音了,接過菊花手裡的粥碗和湯匙,和聲問道:「我問你的話,怎麼反而問起我來了?」
菊花一下呆了,過了好一會才說:「我反問叔?可我沒問叔什麼呀……」
「是我問的,山都出事了?」林強雲微弱但清晰的聲音傳入兩人的耳中,他們半驚半疑地一齊轉過頭向床上看去。這一看,讓他們喜出望外,赫然發現林強雲睜開看起來大了很多的雙眼,滿臉焦急地看著他們。
菊花看到林強雲醒來,一下跳起身,拉住沈念宗的手歡叫道:「強哥醒了,叔啊,強哥醒了!」
四兒猛然抬起頭,聽清了菊花的叫聲,猛撲到床沿看著林強雲不**形的臉,激動得流出大滴的眼淚,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菊花的情緒還沒發洩夠,衝出房門衝著門外大聲叫道:「大家快來呀,強哥醒過來了,強哥醒過來了啊……」
林強雲掙扎著要撐起身,沈念宗慌忙按住他說:「躺著別動,有什麼事我去辦。」
林強雲喘咻咻地說:「山都究竟出了什麼事?」
沈念宗把被子掖好,連聲說道:「好好,我這就把菊花叫來,問清楚山都怎麼了。」
直到菊花講清楚原因,並由聞訊趕來的張本忠告訴他,山都一早出寨門到瑤村方向去時,林強雲才安心地伸出左手讓羅老郎中診脈。
「好,好,好……哎呀,不好!」羅老郎中臉上露出喜色,屋中的眾人也跟著喜色上臉。後面的一聲「不好」,又讓人們的心一下子沉到腳底。
林強雲嚇人的笑了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怎麼好法,又是如何不好,老先生都說來聽聽。」
羅老郎中淡淡一笑:「好的是,你的病已經離體而去,只要調養上一段時間,很快就會恢復。但是,你心中還有解不開的情結,若是不能盡早將這個死結解開,於今後大有干礙,說不定再有一場大病,就會因此……而不治。」
林強雲慢慢看了關切地注視著自己的人們一眼,對羅老郎中的話不置可否,一臉平靜地說:「多謝老先生,在下知道了。哦,有吃的麼,我餓得緊吶,就像兩三天都沒吃飯一樣。」
四兒直到這時才能開聲,哭著說:「兩三天?已經二十一天了,總共只吃下不到十碗稀粥湯,四兒真怕……公子會像鳳小姐……啊,呸、呸呸!我怕公子再也不理我們,丟下我們不管了……嗚……」
喝下半碗粥湯,林強雲顯得好了許多,推開沈念宗手中的湯匙說:「既是這麼久沒進食,只能先吃這麼多,稍後再吃吧,省得把肚子吃壞了。南松,啊,南松怎麼不見,他在哪兒?」
看到氣咻咻跑進門的沈南松,林強雲緊張的臉上鬆懈下來,身體朝後一仰,不過片刻就沉沉睡去。
六月初三,天青氣朗,今天宜出行、祭祀、動士、上梁;忌畋獵、取魚。
進入「大六月」,從太陽出來後不過半個多時辰,天氣就熱得連狗兒也伸出它的大舌頭,不住呼呼的喘氣,以散發它們體內多餘的熱量。
在這竹木眾多的大山裡還算是好的,總能找到有那麼些清涼宜人的地方讓有錢的大爺們避熱消暑。
苦就苦了為一日三餐謀取一飽的小民百姓,即便熱得送了半條命,也還是拼著老命去籌取銀錢買糧糴米,以免家人因自己的一時貪逸而要受餓肚子的煎熬。
長汀城東南的谷地,通往松毛嶺的驛路上,三個人用力扯住六頭獒犬的皮索,揮動手裡一根皮製的鞭子,叫著誰也聽不懂的聲音呼喝,阻止它們向山林間衝去。
他們是雙木護衛隊新招請來的三個吐蕃番民扎古、阿西和雅莫魯。也許是習慣使然吧,這麼熱的天也不肯把身上的皮袍子脫掉,只是將上身的皮袍紮在腰間。他們牽著的獒犬也許是真的怕了主人的皮鞭,或者是因為三個人不時會將比手指還小的肉塊給他們餵食,畜牲們漸漸地安靜下來,走出半里路後就乖乖地前行引路。
二十二頭驢、二十五輛雞公車排成長長的一列,跟在六頭獒犬後面的雙木鏢局大旗緩緩前進。
林強雲的身體還虛弱得很,坐在一匹毛驢上也顯得有些不穩。為了禮貌,他今天進城去見了正月才上任的知州趙希循趙大人,一來感謝他借給雙木商行一具床弩,二則他這個汀州鄉役弓手總都頭,雖然並無餉錢度支,依禮也應該去見上官一面。
趙大人對他倒還客氣,收下五百貫紙鈔後,笑瞇瞇地將林強雲送出州衙。
林強雲除了自行車外從來沒有騎過其他東西,為了趕路,不得不依著岳父沈念宗的主意,和他一樣騎著一頭驢上路。一開始他還怕自己在驢上坐不穩,走了幾里路後便慢慢習慣了些,整個人顯得稍微自然了一些。
前面牽著韁繩的驢夫回頭與林強雲說話:「林公子還從來沒有騎過驢吧?別擔心,這頭叫驢的性子較溫和,雖然不如草驢般溫順,但比其他那些驢可好得多了。走這麼遠的長途山路,公子這一百多斤它還是能夠勝任的。」
林強雲笑道:「哦,為何有草驢和叫驢之分,它們不是一樣的驢嗎,而且負重的能力也不一樣?」
驢夫:「人分男女,驢自然也有公母之別。草驢是牡的,自然負重要輕些。公驢又稱其為叫驢,若是平地的話,它可馱二百多斤走長途呢。」
經過驢夫一番解說,林強雲這才明白,為什麼在內地沒人用驢了。一來它並不適合山區使用;二則飼養的成本比牛高,而且不能像牛一樣下水田拉犁耕地;這第三麼,山路上行走,兩個人挑的東西比得上一頭驢,腳錢也比用驢少了許多。這山裡頭人多貨少,自然還是用人挑擔更合算些。
陳歸永大步走到林強雲身邊,看看他的臉,呵呵笑道:「不錯,臉色看起來相當不錯,只要能吃得好些,再過些時間恢復到和從前一樣想必是沒有什麼大問題。」
林強雲臉色一整,鄭重地問道:「歸永叔,你看我是不是太沒用了,連自己的親人都保不住,叔媽和鳳兒都因為我……」
陳歸永正色打斷林強雲的話:「話不能這麼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就拿我們長汀縣來說,不光橫坑村的人因為做蚊香得益,一改過去日食兩餐粥而變為每日一粥兩干飯,告別了過去要愁半年糧的苦日子。就是城裡的人,自你把布鞋分發給各家女人們做後,使千把戶人家得以因此而維持生計。此事做得再好也沒有了,何來無用之說?至於鳳兒和她媽的死,如何能怪到你的頭上,沒有你就不死人了麼?前年我們村還不是照樣被盜賊害了幾條命,鳳兒的哥哥、三兒的娘,還有……唉,不說那麼多了。」
在林強雲身後的沈念宗也叫驢夫緊走幾步,趕到側邊大聲道:「強雲呀,只要你能把自己的生意做好、做大,因此受惠的人多了,能活下去的人將比現在更多,比你收留那些流落乞討的女人孩子更是功德無量。做生意雖然不能對人心世道有多大的改變,卻會使窮苦百姓多出一條活路來。叔的意思,你還是按你自己的想法,繼續做生意賺錢為是。鳳兒和她媽……」
林強雲心結難解,憤憤地說:「可是,她們總是因我而去的吧?」
仰天叫道:「賊老天、瞎了眼的諸神菩薩,她們對任何人都無害,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呀?此仇不報,此恨難消!」
陳歸永和沈念宗面面相覷,臉色顯得無比沉重。
過了許久,沈念宗歎道:「古人說『懷璧其罪』,強雲你這是『懷技其罪』啊!」
沈念宗見林強雲沒有回答,接著勸慰道:「要報仇,叔不攔你,但眼下尚非其時。一定要記住『靜待時機,一擊致命』。」
林強云:「我林強雲只會一些粗淺的手藝功夫,其他我也不會做什麼,想幹別事情的也做不來。好,就依叔的話,繼續做我的生意賺錢,為自己的生活,為我的親人朋友,也為世人多做些有益的事。另外,我還要積蓄力量,尋機報仇。」
沈念宗:「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在這世道上能混到有一口吃的就算不錯了。想要日子過得好點,我們這樣良心未泯的人,偷、搶、殺人放火是做不來的。除讀書考舉做官外,就只有做些生意才能賺得到錢。」
沈念宗想起以往科場趕考之苦,心下大為感慨,長長歎了一聲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是我們讀書人自小苦讀,貢舉應試的最終目標。為叔從嘉定四年(2年)二十二歲開始赴考,六試而不中,若非你叔媽勸阻,去年還會再去趕今年的會試……唉,都說是會試得中就『一舉成名天下知』,又有誰能想得到『十年窗下無人問』之苦呢?赴考做官,如今為叔是不想的了,如你叔媽所願,幫著你將生意做好、做大罷!」
林強雲苦笑著轉移話題:「叔啊,這些天我聽說村裡有人對我大為不滿,認為若非我來這橫坑村,叔媽和鳳兒也不會……」
他的話還沒說完,陳歸永暴怒地喝道:「胡說,若非你到我們村,我們能有現在吃得飽穿得暖的好日子過麼?只怕再過個三二十年也還是用湯水當飯。萬一朝庭要打仗,或是地方官貪婪些的,那時死的人會更多、更冤枉。」
陳歸永放緩語氣,安慰他道:「強雲啊,別想太多了,不管別人怎麼講,叔都會和你一起的。只要不去做賣國害民之事,凡事對得起天地良心,儘管去做就是。那些說東道西的人也不用豬腦去想一想……」
「歸永叔別說了,接下來不但要繼續賺錢,還要想辦法替我叔媽和鳳兒報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今後,只要是對殺掉李蜂頭有利的事我都會去做;凡是李蜂頭想辦的事,我都要千方百計地予以破壞。叔,你們看著吧,不出三年,我林強雲定要叫那李蜂頭走投無路,死於我的亂槍之下!」林強雲咬牙切齒的說道。
陳歸永:「報仇的事須從長計議,得找準時機。若是蠻蠻撞撞地前去尋仇,面對數萬凶悍而又訓練有素的賊兵,只怕仇沒報成,反把自己給賠進去。千萬要謀定而後動才好。」
林強云:「叔放心,我會好好計劃的,不殺此獠誓不為人!」
山都蹦跳著從前頭跑回林強雲的驢邊,這小子從那幾個吐蕃的番人來了以後,就對番人帶來的獒犬大感興趣,沒事就去纏著番人、引逗獒犬。這些時那幾頭對任何人都擺出攻擊姿態的獒犬和山都已經很熟悉,不再對他呲牙了。
山都那天回去他的樹屋搬取視若珍寶的小鐵鍋和柴刀,想不到卻因他的失蹤而喚起了林強雲的求生慾望甦醒過來。雖然回來後被林強雲怪了好幾天,他還是洋洋自得地向四兒、沈念宗他們丑表功了一番。
林強雲想起四月初十那天,追趕擊穆椿的路上,山都曾提醒過自己路邊的山上有敵人,叫了聲「山都」,吩咐他說:「這一路上你別老往前面跑,幫我留意路邊的情況。」
次日辰時,前行的隊伍在距朋口村三四十丈的山坡上停下,探路的護衛隊員匆匆向陳歸永報告了前方的情況後,又再回到隊前戒備。
陳歸永走到林強雲身邊,小聲說:「強雲,朋口村有大批頭陀軍攔住去路,探路的回來報告說約有好幾千人。見了我們亮出的雙木鏢旗,非但不肯讓我們通過,還出言不遜,說是看在他們晏頭領的面子上,只要我們留下一半貨物貨作為買路錢。」
林強雲勃然大怒,紅著眼恨恨地罵道:「好啊,該死的東西,本來想著他們也是被逼上梁山的苦哈哈,不去找他們清算派兵到橫坑幫助李蜂頭手下的賬,他們反倒要收起我們的買路錢來了。好,買路錢,就給你們買路錢好了,讓你們這些淪為盜賊的傢伙收到我的買路錢後……哈哈,叔,傳令:準備戰鬥。四兒,銃來。」
陳歸永想說什麼,但被沈念宗用手上的竹竿捅了捅止住了話頭,搖搖頭歎了口氣,轉身大步離去。
隨著隊伍中暴起了幾聲叱喝,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山坡上立時瀰漫起一陣陣的殺氣。
今天還沒到最熱的時候,林強雲走了幾步後就顯得氣喘吁吁,只好拄著長銃慢慢走到隊伍前。他摔開四兒緊扶著的手,接過機靈的山都砍下的一根樹枝,眼睛盯著二三十丈外擁擠的頭陀軍,尋找他的目標。
晏夢彪造反也有十個月之久,但他似乎並無意對手下的追隨者們承擔起多少責任,既不對所屬的頭陀軍進行訓練,也不進行軍紀的整肅。
山坡下,朋口村外正對這一面的空坪上一千多近兩千人,就那麼亂糟糟地擠在一起,無隊無形,或坐或站,或走或停。既沒人對他們進行約束,他們自己也隨意得很。
最前面有一二十人手舞足蹈地高聲對著山坡上的護衛隊高聲叫罵,看到林強雲出現,似乎越發來了勁頭,蹦跳得更加起勁,有幾個甚至還捋起褲腳或掀起衣袍沖山坡拉起尿來。
護衛隊的人全都臉色鐵青,他們在長汀、泉州幾處是何等受人羨慕、敬重,外出時每到一處都有人會上前搭訕,以能認識護衛隊的人為幸,以能有護衛隊之人作為朋友為榮,何曾受到過如此的污辱。
「不知死活的東西,這樣的軍隊也能打仗?」林強雲看得眉頭大皺,他實在不忍心對這些原本也是窮苦百姓的盜賊兵下殺手。
四兒的一句話卻又勾起他的殺機,林強雲耳中聽到他小聲嘟喃:「雖說看來都是亂七八糟的亂民,但我們橫坑谷口寨牆上被殺的三十多個人,還有鳳兒小姐、沈叔媽不就是在他們幫助下被李蜂頭的人害死……」
好半晌後,林強雲才拍拍腰前掛著的子彈盒,環顧環繞在左右的護衛隊員們一眼,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著,原本平實的臉上顯得無比陰森,咬著牙低聲說:「叔媽、鳳兒,既然他們這些幫兇送到我的面前,不除掉他們幾個也太對不起你們了。說不定他們會以為我們好欺,死了人也不敢還手,越來越甚呢,看我先收點利息回來吧!」
話說完,他感覺自己的體力實在不住,連忙趴下,找了一塊石頭墊起長銃,緩緩地調勻呼吸,對準認定的目標連扣兩下扳機。然後以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翹起槍管退出彈殼,再塞入兩顆子彈。
林強雲身邊的七八個護衛隊員不知道他要打的是什麼人,也不清楚他的目標在哪裡,只是呆呆地看著他艱難地,放在平時很快就能做好的幾個伏地、擊發的動作。眼中都流露出難言的神色,銃聲響起後,又一齊抬頭往山下的頭陀軍方向細看。
山下的頭陀軍隊伍裡沒有發生變化,既無人被銃擊中後受傷的慘叫,也不見有奔走逃竄的情景。心裡都很納悶,深深為林強雲歎息,不住在想:「看來我們的局主經此一次大病之後,只怕是修為的功力大減,不能再對敵人有所傷害了。可惜呀,可惜……」
此時有個眼尖的護衛隊員把眼光從近至遠的看過去,忽然發現遠處房屋邊的一簇人群裡,有個坐凳子上的人一頭撞下地,他周圍的幾個人正圍向那人;另有兩個人則攙扶著,離開人叢向村裡跑去。立時高聲叫起來:「大家快看,頭陀兵的後面那屋子前……」
林強雲已經站起身,用盡氣力高喝:「下去,給這些當面污辱我們的東西一個教訓,把這些不知死活、敢來攔路搶劫的牛鬼蛇神趕掉,若有頑抗的,殺!」
叫出的聲音很小,但旁邊的幾個護衛隊聽清了林強雲的話,立即重複叫道:「局主有令,攔路的牛鬼蛇神若敢頑抗,殺!」
位於山坡下方的陳歸永一聲大喝:「成攻擊隊形,前進!」
二百多新招來的人站在原地沒動,陳歸永不想讓這些沒經過訓練的人有所損傷,要他們先看看,自己訓練過的雙木護衛隊是如何保護鏢貨的。
護衛隊以每小隊三十人一組,邁著堅定的步伐平端鋼弩順坡而下,在攔路的頭陀軍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的時候,已經逼進到十五六丈的距離,小隊長一聲「射!」字出口,上百支無羽箭朝不知所措的前排頭陀軍發出。再側身讓第二組三十人從人縫中插過,行進了四五步又是一波箭雨。
站在最前面的數十個頭陀軍年輕人,自加入頭陀軍造反後,所到之處的村寨無不望風而破,就連清流、蓮城兩個縣城也取得甚是輕鬆。一直都以為頭陀軍人多勢大,肯定能成大事。這些沒到過長汀縣城外的頭陀軍,雖然聽說過去年攻取汀州城失利的事,卻也是不以為然,自有想法。
這次在這朋口村與林強雲的商隊以遭遇,統領他們的頭領也是個沒吃過虧的蠻漢,本意也不想招惹林強雲的。但受人幾句話一吹一激,他也實在是不服氣年僅二十餘歲的林強雲,便想出了個收買路錢的主意,以此滅滅雙木商行的威風。
再加上他看到運貨的大隊後,以為自己一方比雙木鏢局的人足足多出了五六倍,更想耍耍威風給人看,故而就任由手下胡亂漫罵。想來對方人少,一定不敢貿然下山攻擊,對自己構不成什麼威脅。
那些年輕人得到首領的默許,同時他們又想在同伴們面前出出風頭,所以極盡污辱之能事。剛才聲嘶力竭地叫罵得十分起勁,還衝著山上拉尿,以示自己膽大到連飛川大俠也不屑一顧。
這些卻引發了護衛隊的怒火,他們一進行攻擊,目標就是這些敢於對雙木護衛隊進行污辱的傢伙,他們的身上最少也插上了一兩支箭。
一波箭雨,一陣慘叫,一標標鮮血從人體中激噴,一個個人體或先或後的倒下,躺到了自己或者別人的血泊中。
到了這個時候,頭陀軍的人或許才會明白過來,無緣無故地隨意污辱別人,有時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甚至有可能因此而丟了性命。
攔路的頭陀軍一二千人擠在村外百餘平方丈的路旁坪地上,首當其衝的人們一下子被打懵了,根本就沒料到攻擊會來得這樣兇猛,逃生的念頭還沒動,就已經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站在隊伍前面的人,就是有人想要躲閃逃避,也沒什麼躲避的空間。護衛隊的人連瞄準的手續也省下了,朝人群中扣下懸刀就成。箭雨射到,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等著挨箭。
四波箭雨一過,最前面的四五百頭陀軍,還能站著的已經沒有多少,再來幾波箭雨的話,這一二千人的頭陀軍將被屠殺淨盡。
陳歸永的叫聲適時傳到:「丟下兵器,跪地投降者不殺!」
護衛隊的吼叫聲震天響起:「丟兵器,跪地投降不殺!」
被吼聲震醒的頭陀兵們,從驚懼中回過神來,大部分依令丟下手裡的刀槍棍棒和鋤頭扁擔跪到地上。還有些可能是被嚇瘋了的,尖叫一聲丟掉手裡的東西返身就跑。另有十來個不知是因為自己的親人被殺,還是被這裡的血腥激起了體內潛在的獸性,狂吼著舉起手上的刀槍向護衛隊直衝過來。
走近至二十步內的護衛隊員們,也被自己手中鋼弩所造成的後果驚呆了:數百條人命隨著自己的手指輕輕一勾,就這樣死了?好幾個人忍不住蹲下身子嘔吐起來,他們全都對揚著刀劍衝來的敵人不忍再射出手裡的弩箭。
眼看著護衛隊員就會有人濺血刀下,走到十多丈外的林強雲拚命舉起長銃,將衝在最前面的一個黑臉大漢打得額頭上多了一個血洞。
陳歸永也一個箭步衝到護衛隊員面前攔著,接連刺殺了三四個衝來的頭陀軍,護衛隊中才有幾個人醒悟過來,舉起鋼弩把後面的七八個人射翻在地。
陳歸永把剛倒地的這些人全都補刺上一槍,確信他們沒有可能再起來拚命後,這才怒氣沖沖地折了一條樹枝,對站在前排的護衛隊員們劈頭蓋臉的抽打,暴怒地吼罵:「你們這些人想死是不是,那就讓我把你們這些豬頭打死算了,省得以後再給我陳君華……啊……不,再給我陳歸永在戰場上丟人現眼。」
林強雲拄著根樹枝走到近前,臉色十分嚴肅地對護衛隊員們說:「你們的指揮說得沒錯,剛才若不是他衝上前把這些兇徒們刺殺掉,你們中最少也會有許多人受傷,甚至被殺,而且還可能連累你們身邊的同伴。」
說完這幾句話,林強雲喘得連氣也透不過來。
四兒連忙扶住他,氣憤地指著一個護衛隊員喊道:「真丟臉,眼看刀都砍到頭上了,嚇得連動也不敢動一下。公子為了救你,抬銃打死了那個惡人,自己卻累得很久才能走動。」
陳歸永打了一陣,心裡的怒氣稍平,大聲喝令:「去把射出的箭收回來。注意,一定要兩三個人一組,看清這些賊人不能對我們造成任何傷害後才能動手收箭。去吧。」
三百多人倒在滿是鮮血的地上,還伴有呻吟、慘叫和求救聲入,看起來確是觸目驚心,聽得人渾身起顫。
林強雲遠遠的避開到一邊,不忍再看到這樣的慘狀,把所有的善後都丟給陳歸永去處理。
投降的頭陀兵約三百餘人,其他的全都作鳥獸散,逃得連影子也難看到。連同死傷的在內,這股頭陀軍已經去了三分之一左右。
坐了一會,林強雲想起一件事,叫過四兒吩咐說:「去告訴我歸永叔,把所有的刀劍、鐵器也都盡量收集起來,運回泉州去重新煉過,也好省下些買鐵料的錢。反正我們的雞公車還能裝運不少東西,也算是一舉兩得罷。」
四兒不滿地問:「公子啊,我們連死人的東西也要嗎,是不是太貪錢了?被人知道了會笑話的。」
林強雲罵道:「貪錢?別人會笑話?叫說嘴的人做給我看看,這麼上千人一天的花費就要數百貫錢。他們有能耐講,就叫他做出更好、能養活更多人的事情來讓大家看看。若是連我這樣都做不到的話,只能當他們是放屁,這樣的鬼話少在我面前說教。我們在這裡耽誤了這麼長的時間,護衛隊和請來的人是要支工錢和吃飯的耶,不多想點生錢的門路那還不把這份家當給敗光呀。快去,告訴大家,今後凡是收揀到的鐵器,或者其他有用的東西,全都按市價的一半付給現錢。」
四兒不服地說:「既然肯付錢,為何又只給市價的一半,對自己人的錢也要賺麼?」
「嘿!你倒會向著別人說話,我已經先墊出了本錢去,不要收點利息麼。」林強雲笑著說:「沒有我們的鋼弩和刀劍裝備護衛隊,赤手空拳的他們能打得贏這些賊人,能有額外的錢賺?」
一個時辰後,大隊人馬離開朋口村啟程。
林強雲抱歉地看了看堆在路邊的五六十具屍體一眼,心裡默默地安慰自己:「既然他們已經走上了造反這條不歸路,如今又演變成打家劫舍的盜賊,那就並非過去的普通百姓農夫了。殺了他們也是為了自保,這應該怨不得我林強雲吧。」
轉念一想:「哼,笨賊,就這樣的一群烏合之眾也妄圖成就大事,簡直是癡心妄想。若是我林某人想造反的話……」
「啊喲!」林強雲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
旁邊緊隨著他的四兒和山都急衝到毛驢左右,緊張地問:「公子,你怎麼了,有什麼事情麼?」
林強雲輕笑道:「沒事,只是想到一件事情,自己嚇了自己一跳。」
走過朋口村時,他看到所有受傷的一百多頭陀軍都已經上過了藥(雞膏),或躺、或坐地縮在牆邊屋角。眼睛裡流露出驚恐的目光,偷偷打量這些使片刻間便擊潰自己一二千人的凶神惡煞。
另外那些沒受傷投降的,則被陳歸永帶到一邊派人看管。
林強雲暗自點著頭,很感激歸永叔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不想讓太多人的鮮血染在自己的手上,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畢竟陳歸永不是那種見死不救的人啊。
不管怎麼說,畢竟五六十個活生生的人,就因為自己的一時之氣而斷送在這裡,林強雲心裡總是放不下。
「唉,今天我是怎麼了,視人命如草芥?我林強雲真是這樣狠毒的人嗎?希望不要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才好。」林強雲悶悶不樂的仰首向天,暗中問道:「叔媽、鳳兒,你們能否告訴我,剛才是不是做錯了?再有這樣欺辱我們的事情發生時,我又應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