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末商賈 卷二 第三章
    據說,在南渡後的建炎元年建蓮城堡之初,堡的東門累夯累倒,怎麼也建不成。其時正當六姓的先人初到此地,四野有大量先遷入的盤瓠蠻族及越族人,這些蠻、越族人不忿漢人來與他們爭口食,不時嘯聚在一起向後到的漢人發起攻擊,意圖將後來者驅逐出去。

    若是不能及時地建起城堡,到此的漢人將有被蠻、越族人趕出此地,甚至於被全部消滅的危險。

    有精通陰陽、善察風水的夫子經過一番勘察、推算,斷言此地邪氣極重,必須要有童男童女為基,門樓才能建成。否則,即使勉強將堡門移到他處建成了,邪氣還是存在,堡內居住之人不久將有滅族的大禍。

    當時沈姓族長與人丁最多的童姓族長當機立斷,一狠心將各自的一男一女兩個親生幼童用酒灌醉勒斃,裝在小棺材裡埋於地基下,東門這才得以建成。因為埋下的男童姓沈,所以此後沈姓的排名列於最前,其他四姓更無異議。此說到底是否正確,待考。

    蓮城堡的城牆圈著一個山包平緩的南坡,城內的面積不到五千畝。

    城堡的東南西北四方,各開了一個丈五的門,各有兩扇向內開、近尺厚的木製門板,朝外一面釘著數十個三寸大的木珠。

    除了西門和南門外,東、北二門的位置都順時針偏了一個角度,據說是為了避開正東和正北的邪煞直入堡內。東門開在東偏南,北門開在北偏東的方向。

    近百年來,由於人口日漸繁衍增多,城內容納不下那麼多的人了。有大膽些的,也有無處安身並且不怕死的人,為了擴大自己的生存空間,在文川河的南面及四鄉八里擇地建屋,以同姓為群聚集而居。再加上從內地經過寧化石壁,從贛南經桃源崠潮湧而至避匪逃賦的難民,在東、南、西三個城門外又形成了幾片住宅區。尤其是西門外到接近南門一帶,除了建起大片的房舍外,在各處的荒坡、荒地上搭蓋了不少竹棚、草屋。

    北門往南直到南門的這半圈城外,城牆到文川河最近的地方只有里餘。這裡一大片地方卻是空曠的荒地和水田、菜地,不見房屋、棚捨。

    在建炎初年蓮城建堡之前,本地還發現有極少數殘餘的野人。嚴格地說起來,這些野人才是當地的主人。他們長相醜陋,個子矮小,皮膚黝黑,在山林間結巢而居,被人稱為妖怪。但這些野人也不傷人,只是在餓極時,會在夜間溜到村中偷些雞鴨等吃食。不過,這些原住民的野人先是受到最早到來的盤瓠蠻和越族人的排擠,後又經過唐及五代時期漢民大量入遷的剿殺,目前已經基本滅絕了。

    林強雲並不知道,他所收留的「山都」,並不是「山都」的本名,而是這裡原住民的族稱。想不到林強雲胡裡糊塗地把這世上大約是僅剩下最後一個,孤零零的野人叫成山都,倒也的確是名符其實了。

    令人遺憾的是,近三四十年,正是這些在堡外建成的村落群,給從贛南、廣東流竄而來的盜賊們製造了大把搶掠發財的機會。屢屢遭受盜賊的光顧之後,也使得城堡附近的各個村落的人,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園而請了會武功的人來充當教頭兼護衛,以至於整個蓮城縣內習武成風,人們養成慓悍好鬥的尚武風氣。

    近年來,由於官府徵收賦稅日重,小家小戶的農家無法承受日益加重的稅負,只好將幾畝賴以維生的田地賤賣給有錢有勢的人家,自己則淪為別人的長工或佃農。

    有那些既不願成為別人長工、佃農,又無其他生計的,則只好另謀活路。因而汀州境內各地逃民逸丁日眾,這些人十個八個、數十上百、還有數百人的聚集在一起,或躲入更加荒涼無人的深山密林裡開荒種糧,或開山立寨而成為人數多少不一的土匪強盜。

    平時這些土匪各幹各的打劫些走單的行商路人互不相干,有時碰上有大買賣或是久未開張無法時,則會呼朋喚友糾集成股,組成數百上千人的土匪群攻陷村寨堡壘進行搶掠燒殺。

    今年年初,蓮城堡就一度被一股土匪趁盤查不嚴而從北門攻入堡內。幸而堡內六大姓的精壯奮力拚殺,又得四鄉的六姓弟子趕來赴援,入堡的土匪留下百餘具屍體後,眼見佔不了便宜而退出堡去。

    年初的護堡一役死傷慘重,堡內外的六姓子弟死了近二百餘人,傷殘的比比皆是,至今過了將近半年,蓮城堡內還是隨處白幡白旗,靈堂處處,一片愁雲慘霧。

    此後,這些土匪們隔個一月半月的就來一趟,他們也不攻堡,只在城堡外呼嘯而過,至四鄉燒殺掠奪一番,在遠離弓箭所及的範圍之外耀武揚威後,再呼嘯而去。害得堡內的人們一驚一詐的,日夜不得安寧。

    堡中的人根本無力也不敢出堡相鬥,守衛用的弓除三十餘把官府制的稍好舊弓外,其他的又是自己胡亂造就的弱弓,最好的弓箭射程也只有五六十步。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這些盜賊肆虐鄉里,空自在堡牆上高聲叫罵,咬牙切齒地恨之入骨。

    這不,五六天前,又有一夥盜賊,從城西搶掠了二十多石稻穀和五六個女人而去。

    申時初,一行人來到蓮城堡,自離開朋口村直至踏入連城盆地,一路上時有見到殘破的小村。特別是從林強雲記憶中的『坑子堡』過後,這種現象更多也更為嚴重,凡是沒有建成堡寨防護的村子,無不是被土匪弄得村毀人亡。

    還好,文川河上的渡船並沒有全部被破壞掉,原有的三艘渡船剩下一艘勉強能夠使用,雖說每次不得超過十人過河,但目下行人不多,一天中這艘船也收不到一百錢。

    進入蓮城堡時,虧得林強雲和張本忠隨身帶著證明身份的腰牌,有他們汀州鄉役弓手總都頭、副都頭的身份,才免去了一場大麻煩。

    謝財發,今年二十七歲,細脖子扛著個大頭,尖瘦的下巴越發顯得一個頭成了倒三角形,瘦瘦小小的身子穿著件打滿補釘的袍子。因為頭上長滿了瘌痢膿胞,發出陣陣臭氣。頭髮快掉光了,他從來不敢不戴帽子出門,有人說他是從小病壞了的。現帶著個妹妹,住在東門內雜古巷。先人留下的磚瓦房有兩進六間,城內知道他的人都叫他「瘌痢頭」而不名。

    八年前父母雙雙去世後,留下他和兩個妹妹。大妹菊香今年二十歲,從小許給黃九爺的六公子黃正奕,大前年年底就嫁過去。小妹三菊今年十六歲,因為從小得父母寵愛,再加上當時年紀還小,所以沒來得及為她纏足。

    父母死後,大哥不務正業的在城裡快活,那裡顧得上這等為妹妹纏腳的小事,故而至今也沒有尋到婆家。

    本來父母還留下了一間雜貨鋪、兩座房屋,只要他用心打理,日子還是很好過的。但少了父母的管束,先是仗著有點兒家底,很快結交了一幫專為人幫閒的朋友,便沾上了吃喝嫖賭。可惜的是此人雖然名字叫財發,原想著在賭博上發點小財,可不但一點小財沒發到,反而在不到二年的時間裡,就將雜貨鋪賣得的錢送給了賭場,再一年又將南門頭的四間房也賣了。

    今天,瘌痢頭覺得背時透了,從早上進入賭坊開始就沒有贏過,大半天都像到孔夫子家偷東西——全是輸(書)。昨夜從守寡的嬸嬸那兒偷了個銅香爐,送到當鋪得來的三貫錢全輸光了。賭場的人嫌他在那裡討人厭,將他好言送出來。此時他失魂落魄地走在東大街上,尋思再到那兒弄些錢來翻本。

    太陽照在身上火辣辣的熱得難受,離吃晚飯的時間還很久,一路上昏昏然的什麼看不太清,心思不寧只顧搜腸刮肚想主意弄本錢。走到雜古巷口時,一腳將幾個孩子放於半截磚頭上玩「打錢墩」的一堆肥珠子踢翻。那幫頑童不幹了,齊聲叫罵起來。瘌痢頭輸了錢心中本就煩躁,三不管便與頑童們對罵。

    那幫頑童邊罵邊唱:「瘌痢頭、瘌痢頭,放火燒門樓,門樓燒不倒,卡死瘌痢頭……」

    瘌痢頭越聽越是上火,追著頑童們就要抓要打,眾頑童四散奔逃,瘌痢頭認準一個埋頭疾追。在街頭上東一彎西一拐地漸漸追到了城門,眼見那個頑童伸手可及。

    這時城門洞中走出一幫人來,瘌痢頭不及細看,伸手向那頑童撈去。那頑童靈巧地一閃身,躲到先行的一人背後,險險地避過被捉之危。

    這些孩子任什麼都不怕,就怕給瘌痢頭捉住了,被傳染上瘌痢頭還了得,那可就慘上天去。據大人們說,被長有瘌痢頭的人在自己的頭上一摸,就也會長出一頭的瘌痢來。想想在沒毛的光腦袋上長滿瘌痢膿胞,並還發出惡臭的樣子,又會傳染給別人,誰還敢跟自己玩呀。一想到這點,孩子們沒有一個不怕的。

    瘌痢頭差一點點就捉住那孩子,那肯干休,雙手箕張再向前撲去。忽覺眼前一暗,有一股強大的氣勢迎面壓來。一時間,瘌痢頭只覺得似乎連氣都喘不過來,剎住前衝的勢子,茫然地抬起頭朝前看去。

    只見自己幾乎撞在一個人的肚子上,那個人就是面前站著的穿白色鑲青邊武士服的黑大漢,鐵塔似的身軀像座山般擋在自己前面,雙眼炯炯,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粗豪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嚇人:「你怎麼不好好的走路,差點兒撞到我家公子身上。」

    瘌痢頭畏縮地退後一步,結結巴巴地說:「是,是……那個小……小壞蛋先罵……我的。你想幹……幹什麼?」

    一位年輕公子走了過來,用本地方言和聲說道:「不要嚇,我們唔系(不是)為那個細人仔出頭的,我們只是剛到,只是想請問一下倚地(這裡)有沒有客棧,在哪地兒(裡)?」

    看林強雲光鮮的衣著,顯然是這一夥人中為首的,肯定是個有錢的主兒。瘌痢頭一下子來了精神,心想:「家裡還有四間空屋閒著,莫若租給他們住下,收些兒房租,翻身的本錢不就有了。」

    他掃視了一下前面站著的六個人,說話也變得流利,向面前的幾個人推銷起自家的房子來:「這你們可問對人了。這裡是有一家客店,就在南門頭的質庫(當鋪)邊上。不過,你們來得不巧,這些天都住滿了。倒是我家還有幾間空房,又乾淨又寬敞,可以租給你們住。還可以為你們煮飯菜洗衣,又有熱水可以洗浴。比客店更好更舒服,還更方便……」

    那年輕公子幾個正是林強雲他們,剛剛走進城門就碰上瘌痢頭追捉小孩,懵頭懵腦地要撞到林強雲身上,被張本忠擋住。

    林強雲止住他再說下去,插口道:「既是這樣,你先帶我們去看一下,如果房屋確實像你所說般的好,我們看了後認為滿意,就租下你的房子。快帶我們去。」

    城門到雜古巷口不過二三十步,整條小巷彎彎曲曲可通往北門。瘌痢頭謝財發的家就在巷子中部,座西朝東,從大門能遠遠的看清沿東台山而建的東城牆,以及距城牆不遠的零落房舍。房屋左右有大片用竹籬笆圍好的菜地,各式蔬菜綠油油的長勢喜人。

    這是一座磚瓦房,進門就有一座屏風擋住視線。除了門廳、天井外,上廳左右各有一間正房,兩旁廊下還各三間廂房,房前有四尺寬的廊道。屋後則是廚房、洗浴間、茅廁和豬舍、雞欄等。

    整座房屋打理得窗明几淨,井井有條。看得出維護這房屋的人並不是這個模樣猥瑣的瘌痢頭,而是另有其人。

    看了這座房子,林強雲覺得還滿意,點點頭說道:「看來還不錯,不管客店是不是住滿,我們就住你這裡了。我們大約要住十天左右,連吃帶住的每天要付給你多少錢?」

    瘌痢頭還沒來得及回答,從正廳的小門中跑出一個穿著粉衫藍裙十四五歲的女孩,見了廳中的人先是一怔,旋即對著瘌痢頭叫道:「大哥,你怎麼又招引狐朋狗友到家裡了,是不是人家又找上門來討賭債?我可告訴你,今天連米也只剩下十多斤,別指望我會讓你拿走。」

    瘌痢頭生怕小妹的話會惹得客人不高興,萬一這些人惱怒起來不住到自己家裡了,這些天的賭本到哪裡去尋?慌忙喝道:「小妹不要胡說,這幾位是來租住我們家那幾間空房的客人,還不快去將房間整理好讓客人歇息。」

    然後,又尷尬地對林強雲笑笑說:「公子休要見怪,這是我家小妹,叫三菊,我家裡的事情都是由她來打理,很能幹的。就是年紀小性子急,脾氣大了些。我作大哥的要讓著她點不是?」

    林強雲對瘌痢頭的話不置可否,追問還沒有得到答覆的問題道:「剛才我問的你還沒有說呢,每天要付多少房租啊?」

    「這個……這個……」瘌痢頭吞吞吐吐地望了望妹妹,一時還真說不出要收多少房租才是。

    三菊撇撇嘴,不屑地搶過哥哥的話頭:「我家還有四間空房,你們要租的話每間房一天收二十文,吃的另算。你們要住幾間?」

    張本忠對林強雲說:「與一般客棧的上房比便宜了些,公子看要租幾間的好?」

    林強雲說:「那好,我們四間都要了,先付給你們二十貫,作為房租錢和吃食費。不夠時再向我們收,你們可是願意?」

    女孩不動聲色地說:「這樣最好,不過,錢要交到我的手裡,不能拿給我哥哥。否則被他將錢拿去賭輸了,你們到時吃不上飯菜就只能怨自己倒霉。」

    瘌痢頭一聽這話就急了,在一旁沖妹妹大叫道:「不成,不能把錢全部交給你,房租錢最少也要給我一半。這些客人是我請到家裡來租房子住的,再怎麼說也要分些給我。」

    林強雲看這瘌痢頭氣急敗壞的樣子,不禁搖了搖頭,對張本忠使了個眼色。

    張本忠從懷中的荷包中取出幾張會子,抽出一張面值一貫的,其餘的交到女孩手中,說:「這是我們林公子答應先付的二十貫食宿錢,你收好了。」

    轉身把那張一貫的紙鈔遞給瘌痢頭說:「這一貫是另外給你的,就算是帶我們到你家租房的賞錢吧。」

    謝財發一把搶過紙鈔,把付錢給他的房客丟下給年幼的妹妹,任什麼也不管地飛奔奪門而去,看他的樣子不把這一貫錢送到賭場之人的錢袋裡去,是絕不會回來的了。這次連一向對什麼事都止水不波的巫光,也看得直搖頭,大歎人心不古誠不我欺。

    三菊小姑娘一臉激動地呆看哥哥拿了錢跑出去,眼裡不停變幻複雜的目光,張開小嘴欲叫又止。

    當她轉眼回望林強雲眾人時,現了個與她年齡絕不相稱的,苦澀地露齒一笑,很快就又恢復了平靜,把手中緊捏住的紙鈔小心折好放入懷裡。不動聲色地招呼:「各位客官請隨我來,先看過房間,然後淨面歇息,稍待燒熱了水再洗浴。另外,你們每天的膳食用多少錢為度,說個數後我好安排夜飯。啊,忘了和你們說,剛才出去的是我大哥,叫謝財發。」

    林強雲看這小姑娘從容不迫的安排,心裡感歎地想:「這真是應了句『現代京劇』的唱詞『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

    他一邊跟著三菊走邊回頭徵求張本忠的意見:「張大哥,我們出門在外,應該吃得好一點,你看是不是每天吃飯的錢按每人五十錢左右。好嗎?」

    張本忠慌忙躬身說:「公子不必問小人,自行做主就好,沒的折殺了小的。」

    林強雲苦笑搖關:「說了你這麼多回,還是改不了這毛病,你也是都頭的身份呢,雖然是個副的,也一樣是個都頭啊。那就這樣好了。三菊姑娘你聽到我們說的話,每天每人按五十錢準備飯菜。」

    三菊站住轉過身面對林強雲,除了從穿著上及言談舉止中,看出其他五人和這位年輕人是主僕關係外,不清楚他們到底是什麼人。這時聽到連僕人都是副都頭,想必身為主人的年輕公子地位更比副都頭更高,都是些有錢的主兒,原來多收他們房租錢的一絲不安蕩然無存。不過,她還是好心地提醒道:「這位公子,在我們這邊遠小城吃的無非是青菜白飯、雞鴨魚肉和山貨土產,一日三餐用不了五十錢的。你們體壯食量大,我看每天最多三十錢也就夠了。」

    林強雲來了三個月,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談吐不凡的女孩子,和氣地接受她的建議:「那就按姑娘所說,每天三十錢好了。」

    第二天林強雲等人日上三竿才起,吃過早餐在小城內轉了一圈。

    城內的街道比長汀的街面略寬,約有二丈餘。出雜古巷到沿平緩山坡直上南門頭的東大街,本色黃泥地的街中心鋪有一條二尺多寬的石板路,街道兩旁開有店舖數十間。門面最大的是米鋪和一間雜貨店,裝飾得最富麗堂皇的是金銀鋪。其他各色店舖,如布店、成衣、豬羊肉鋪、羹湯食店、鐵器鋪、紙人紙馬、生熟藥店、客棧、妓寨、賭坊等等不一而足,林強雲甚至還發現兩個質庫。衣食住行、吃喝玩樂雖然不能說是豐富,卻也樣樣都有,正所謂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與林強雲記憶中的連城完全不一樣,青磚大瓦的高房大屋不是沒有,不過就此行所見,僅五六座而已。其他的房屋大多是木質的瓦房,還有小部分則是竹編塗泥為牆,茅草蓋頂為瓦的草屋。

    其實這時城內的房屋佔地並不太多,除大街小巷外有近半的土地是稻田和菜園,根本不像林強雲所知道房屋的鱗次櫛比,緊密相連的樣子。

    讓林強雲悲哀的是,在城裡一路走過,物非人也非,對自己生於滋養於滋的家鄉,沒有一點熟悉的感覺,怎麼也找不回上山下鄉時,那種刻骨銘心想回家的心情。

    來到距北城門不遠,林強雲看到一間鐵器鋪,信步走到店門前觀看。正打鐵的師傅兼老闆看見有客上門,一眼掃過看了幾人的衣著,便放下手中的活計迎上,問:「眾位客官是要打制暗器吧?本店的手藝雖然比不上汀州城的『雙木』,在這蓮城縣也是獨一無二的。」

    四兒奇道:「老闆怎知我們要打暗器?」

    那鐵匠手指四兒腰部掛著的牛皮鋼釘匣,笑笑說:「我看各位衣著光鮮又佩刀掛劍,背有異形布囊,除這位公子不知深淺外,幾位想來都是練武之人。這個皮匣雖說與別人的不一樣,但一看就知是盛針狀釘形物事的,所以想必是要補充暗器了。」

    林強雲佩服這人僅三十餘歲的年紀就深具這樣細緻的觀察力,有心試試他的手藝。向四兒說:「取一支鋼釘給這位老闆看看,如果能打我們真要多添些備用。」

    鐵匠把鋼釘拿在手中掂了掂,認真仔細地看了一會,又用它在一塊鐵片上敲了敲,交回到四兒手裡說:「對不起,你這種暗器我打不了。」

    林強雲有些不解,問道:「說出原因來,我想知道為什麼。」

    鐵匠顯得有些落寞的說:「唉,實話對你們說吧,外形我可以打制得一模一樣,可有形無質又能有什麼用呢。我沒有如此好的材料,就是打出來了也不合你們用,擊中標的也無法洞金穿鐵對目標有所傷害。你們這種暗器我雖然不知道是怎麼用的,但也明白要用極快的速度發出才不會翻轉不休,那不是普通人力可以辦到的。」

    林強雲聽他在看了鋼釘後,只片刻間就能說出這樣的一番道理,心中大為訝異,益發覺得此人大不簡單。憑自己過去閱讀過從大量書籍中所得到的知識,想了很久並經過幾十次試驗才製出的鋼釘,被這不起眼的鐵匠一眼就看穿,心裡實在很不是滋味。

    心想再試他一試,追問道:「如果我提供材料,只要你按這樣子打製出來,每天能做出多少?質量是否有保證?」

    鐵匠一聽可以提供鋼料,眼睛一亮,立即接口說:「如果有鋼料,你又能留下幾支暗器在我這兒,半個月後每天可以交付百支以上的暗器給你。」

    站在那兒想了一會才又說:「至於質地麼……至於質地,我還要從打製的過程中慢慢摸索出淬煉的經驗來,現在還不能保證。因為剛才我檢驗過你們的暗器,其鋒銳而不易鈍,堅硬而又極富韌性。要達到這樣的程度,非有極準確的淬煉手法不可。」

    林強雲聽到鐵匠說出來的一番話,不由大為興奮,高興地說:「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會教你怎樣掌握火候。你先給我說一說,為什麼要留下幾根暗器在這裡,又為什麼要在半個月後才能交付每天百支以上暗器這兩個問題。」

    鐵匠根本不相信這位看來不過二十來歲的年輕公子能教自己什麼,更不用說高深的淬煉技術了。再仔細看了一眼,此人外表雖然一副公子哥兒的模樣,從其顯露出來的氣質上看,卻好像不似平常所見那些紈褲子弟般會是個信口開河的人。

    心中的懷疑,在說話的口氣中暴露無遺:「你?能教我掌握火候?這可不是賦詩填詞,不但需要數年時間去學會打鐵,這種鋼料的淬煉也是高深得很,所打製的物事不同,淬煉的方法也不盡相同,窮一生之力也不一定能精通。公子不要拿我這窮鐵匠開心了,沒的耽誤我這靠氣力謀生的人。」

    四兒這回第一次跟林強雲出來辦事,也是林強雲除了瑞金外第二次離開長汀縣,鳳兒自然不太放心。除了和林強雲說了好幾次保重的話外,又悄悄拉住四兒,千叮萬囑地交代林強雲的喜好和要他注意的各種生活細節。

    四兒受鳳兒小姐所托,自然不敢掉以輕心,現在不忿這鐵匠對公子輕蔑的態度,怒道:「你對我家公子說話客氣點兒,實話告訴你,我家公子是這裡汀州『雙木刀鋪』的主人,不要說這區區鋼釘的打制淬煉了,更厲害百倍的東西還不是手到擒來,就連火……」

    林強雲聽著四兒口不擇言地馬上要將火銃的事說出來,立即喝止:「住口,什麼火不火的,不得胡亂說話,讓這位師傅笑話。」

    四兒這才醒悟差點兒把公子千叮萬囑不得洩露的秘密給說出來,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低下頭惶恐地說:「公子息怒,小子知錯了,請公子重罰。」

    林強雲急忙拉他起來,和顏悅色地安慰:「你又來了,不是說過了多少遍嗎,叫你們不要跪,不要跪,『男人膝下有黃金』。不要說是對我,就是對任何人都不要無緣無故地做磕頭蟲。好了,我不怪你總行了吧。」說到最後的語氣,倒似是給四兒賠不是的樣兒。

    這讓那位鐵匠很感驚異,等林強雲話音一落就急忙問道:「你是在長汀縣打虎獵熊的英雄,『雙木刀鋪』的東主,本縣林坊村人林公子,飛川大俠?」

    林強雲心道:「什麼時候我這大俠的稱謂傳回連城縣了,這些傳說也太過神速了吧。」

    看到林強雲點頭承認,不禁大為感慨,驚喜之色溢於言表地拱手施禮:「失敬,失敬。窮鐵匠雖然孤陋寡聞,也聽客人們說起過飛川公子的事跡,對公子的技藝武功極為佩服,今天能見上一面真是高興得很。」

    伸手朝店中引導說:「公子請勿推辭,請到後面廳內談談如何。」

    林強雲也十分想聽他說出為什麼在半月後就可以每天打出百根以上鋼釘的事,順水推舟帶著幾個人跟鐵匠到裡面的小廳坐下。

    互相介紹了一番,才知道這位鐵匠姓吳名炎,字長蔭。他不是本縣人,六年前跟著師傅到這裡落戶,娶師傅的小女兒為妻。前年師傅死後便接下這間打鐵鋪,在蓮城境內也算得上是打鐵行當中的高手。

    雙方興致勃勃攀談過程中,當聽到吳鐵匠說出「鐵范」兩個字時,林強雲使勁敲了一下自己的頭,心中大罵自己笨蛋,過去沒少做過模具,怎麼就會想不到呢。有了好的模具,不要說百支鋼釘了,安排得好的話一天做出二三百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吳炎此人的腦筋實在是靈得很,自己給他講的事情很多當即就能理解,甚至於能夠舉一反三地聯想到其他方面,而且有股子追根究底的狠勁和執著。這樣的人一定要將他招攬過來,幫助自己管理精煉鋼鐵和打制鋼鐵器具這一攤子。

    談說間,外面走入一個高高大大的女人,邊走邊唱著:

    日頭落山目尾愁,

    老伯(哥哥)快點轉屋頭。

    別人的女子碰不得,

    自家個老婆替你留。

    一條褲子紅褲邊,

    扭呀扭呀入房間。

    屁股翹翹奶又漲,

    老伯看得目瞪瞪。

    ……

    林強雲聽得「噗」地一下笑出聲,把嘴裡的茶水噴到一桌。

    這首連城方言唱的情歌,他很小的時候就聽人唱過,還記得下面唱的是:「老伯想吸俺個奶呀,十求八勸地掀衣邊……」

    不過,這首歌自「文革」開始後就沒人敢再唱了,想唱的人也生怕會被抓去批鬥而沒敢唱,只能在心裡哼哼幾句。

    這女人看了廳上的這些人一眼,也不打聲招呼就自顧走進房間去。

    吳炎漲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解說道:「這是我老婆,鄉下女人什麼都不懂,請公子勿怪。」

    這時林強雲聽到這首歌,心中大為歡暢,連忙應道:「沒事,吳師傅不必這樣。」

    在吳炎問到鋼釘淬煉技術以外的煉鋼術的時候,林強雲毫無保留地對他說:「這煉鋼的事就像淬煉術一樣,光靠嘴巴是說不清楚的,一定要當面做給你看,並結合實際操作的講解,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鋼釘因為體積小,它的退火、淬火、回火幾刻時間就能教會。煉鋼一次就有數十斤甚至更多,需要的材料既多,花費的時間也得好幾個時辰,所以無法在這裡給你講清楚。如果你實在想學的話,不如結束這裡的打鐵店和我一起去長汀,幫助我管理煉製鋼鐵器具,怎麼樣?」

    吳炎是本福建路南劍州順昌縣人,出生於官宦人家,曾祖吳璋是宋哲宗紹聖四年(097年)進士,在廣南東路任知韶州期滿後,賜三品袍服至仕。吳炎雖然身為書香世家子弟,卻對讀書了無興趣,反而對士大夫瞧不起的各項奇技淫巧之術大有好感。越是去學習接觸,越是覺得其中趣味無窮,以至於在十六歲那年棄文從技,放棄優越的生活去跟一個鐵匠學起打鐵來。

    他對林強雲所說的一切無不視為絕學,正不知如何能學得到這些夢寐以求的技藝,聽到林強雲最後的一句話,就好像天上掉下金元寶般的喜出望外。

    立即按規矩走到林強雲面前,作勢撣了撣衣裳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口呼「師傅」。

    林強雲慌忙搶過去扶起他,正色對吳炎說:「快請起來吧,這次下跪磕頭的事,因為是拜師也就罷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心想又多了一個年紀比自己大的徒弟,才這短短三個月時間裡,就有六七個了,以後還會有多少呢。

    和吳炎約定明天上午在謝財發的家裡會齊,林強雲他們就離開了。

    走出吳鐵匠的鋪子,前面不遠就是北城門,由於年初的拚鬥殺場就在這一帶,所以行人稀少,偶有一二個匆匆而過的人也是面色淒楚,腳步踉蹌。

    林強雲見前面房屋不多,料來沒有什麼好看的了,不想被這裡的悲痛氣氛壞了自己剛剛招攬到吳炎的興頭,對後面跟著的眾說:「天色近午,我們回去吧。」

    這次林強雲所以會回到蓮城來,主要是想去原來所知道的廟前找些鎢礦和錳礦石,也實在是想看一看幾百年前的家鄉是個什麼樣子。

    到了此地一看,才發現自己太過天真了,城堡中的乞丐比長汀城內還多。聽吳炎說,這些人很多是城外四鄉逃進城來的難民,要等到盜賊平定後才敢回去重建家園。幸虧城裡的六大姓看在本族人的份上,不時接濟些少口糧,讓這些本姓的難民不至在賊滅前餓死。

    不過,沈童李謝羅黃六姓以外的人就沒有這麼好過了,只能在城中淪為乞丐,全靠有人什麼時候發發善心,施捨一星半點的東西勉強保命。

    林強雲心想,連長汀都能花許多錢救人性命,自己的家鄉就更要出力了。

    林強雲這次回連城,身上帶了二千二百貫錢,本想風風光光地回鄉一趟。想不到原來帶錢的目的沒有達到,此時正好將這些錢派上用場。雖然這點錢用於此時此地根本是杯水車薪,但聊勝於無,總比讓所見的人們馬上餓死的好吧,怎麼也能讓他們多捱過些時日。

    但怎麼把這些錢實實在在的用在家鄉父老的身上,讓林強雲大傷腦筋。

    自己時間有限,還要去廟前尋找鎢、錳礦石呢,不可能為了救濟難民在蓮城呆很長時間。勢必要找到一個公正無私的人,來代替自己辦理這件救命的事。

    「救濟」這個詞跳入林強雲腦海裡。對,「救濟糧」、「救濟款」這些不都是由政府部門逐級下發的嗎。

    想到這裡,林強雲不禁一拍大腿,說出聲來:「沒錯,去找這裡的官府,讓蓮城縣的衙門來辦這件事不就解決問題了。他們有一套完整無缺的規章制度,以後只要來查看賬目,再向百姓瞭解一下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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