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九年(1581)的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我又起得非常早,太陽還在白紗一般的薄霧當中奮力掙扎著,大地上濃重的白霜也呼應著形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剛剛成為武士的那頭幾年,我確實有早起的習慣,雖然這完全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是一天到晚被織田信長驅趕著幹這幹那也沒有辦法。不過也正是那幾年的辛勞為我後來的基業,打下了一個堅實的基礎,幾乎是以一年一級的速度上升到了一個令人注目的地位。早起的鳥兒是否真有蟲吃我沒有仔細地研究過,不過在我辛勞確實是沒有白費!
後來我成為了一方大名統兵大將,日常的工作有了相當多的助手,所以也就恢復了早晨睡懶覺的習慣。至於出兵在外的時候,因為一直有阿雪和蜃千夜姐妹隨侍在側,所以我也經常是以「穩重」為名保持著一份悠閒。除非是要考慮什麼重大問題,一般我是習慣於把這個頭腦最清醒的時候睡掉的。
今天我也確實要考慮一些問題,不過都是不很重要的,之所以這麼早起來完全是心血來潮,想看看「猴子」這個本來應該是勝利者的傢伙,作為大名的最後日子。
高高的三木城屹立在山巒之間,空濛霧靄當中顯出幾分巍峨和神秘,也許一般人看到這般景象會免不了生出敬仰之心,怎麼也不會想到它根本保護不了自己的主人。我忽然想起當初別所長治就是在這裡被羽柴秀吉攻殺的,如今世道輪迴不能不也說得上是一種緣份!
「主公,蜂須賀殿下來了!」我正仰著頭發呆,御弁丸在身後小聲說到。
「哦……蜂須賀殿下!」我一回身就看見了佝僂著腰向我行禮的蜂須賀正勝。「殿下不必多禮,我們坐下談!」我上前挽住他的手走向一張蓆子,因為像是郊遊所以準備的很全。
「不敢、不敢……」蜂須賀正勝用不停地點頭表示著自己的謙卑,加上腰背的弧度顯得相當滑稽,就像一隻在水中倒退著的大蝦,事實上他還是向前走地。
「我們相識也有快二十年了吧!」我看著他那禿禿的頭顱和老境頹唐的精神。忍不住唏噓地說到。
「整整十八年了!」他低著頭小聲說到,似乎在躲避著我的目光。
蜂須賀正勝真的是老了,老到了膽小如鼠毫無魄力。靜水幽狐在私下裡已經和他接觸了很久,可他始終是瞻前顧後不敢下最後的決斷。及至到了最後關頭,風口浪尖已經容不得他再猶豫,可他還是提出了一個在我來看近乎匪夷所思的條件:四國登陸軍中必須有能夠明確表示我態度的人存在,不然他只能讓出道路,而不能直接參與對羽柴地攻擊!
初聽此言我哭笑不得。甚至還有幾分生氣,可一番深思之後終於明白了他的顧慮。他是怕我在這件事後立刻翻手為雲,再搞掉一批投機份子!年紀的增加使他對誰都無法相信,再不是當年那個周旋於齋籐、織田之間游刃有餘的黑道梟雄。
我理解他,所以也就有了義清這個副將的身份。同時我又可憐他,你瞧一瞧人家島津四兄弟孤注一擲的氣魄!
「昨天夜裡羽柴軍想要突圍,蜂須賀殿下知道了嗎?」不知怎麼的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隨口講了一句有些突兀的話。
「昨夜城西槍炮響得相當激烈,在下在營中亦有所聞!」他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羽柴殿下原想殺出一條生路,不想反而更折了許多人手!」我又轉向了那高高在上的三木城頭。現在霧氣漸散已經可以隱約看到些旌旗。「根據剛才報上來的戰果:羽柴軍被殲八百餘人。被俘一千七百左右,已經證實陣亡地有加籐嘉明、肋阪安治、平野長泰等人!」
「其實又何必呢!天下之大哪裡還有他地生路……」他下意識地感歎了一句,但是馬上意識到這話可能引起的歧義。飛快地抬頭看我了一眼又低下頭去。「在下真是老了……請諸星殿下見諒!」
「這完全沒有必要,蜂須賀殿下也不必多心!」看到他這個樣子我有些於心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從我們當年第一次在美濃山中那個小木屋見面時算起,你從來沒有作過任何對不起我地事情,反而是每次都對於我給予了極大的。相比起其他一些人……唉∼!」想到安籐守就我長歎了一口氣。
其實最早聯絡美濃時我的首選是安籐守就,而非那個有些死板的稻葉一鐵,可是轉過臉來他就把我的試探性接觸報告給了織田信忠。好在當時我心存謹慎,而且只是想在萬一織田信長下手處理我時留一條後路,不然可真就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後果。及至織田信長死後,安籐守就不但一頭扎進了「猴子」懷裡。還主動提出了藉著和竹中半兵衛的關係騙取我的信任,然後在適當時機突然在京都對我進行襲擊的建議!
看到那份由安插在「猴子」身邊的暗樁傳來地情報後,我真的是良久無語,他也許想的是借此一招來飛黃騰達吧!面對這種情況我別無選擇,只能最後一步步將他引入陷阱。
「我蜂須賀正勝不過是個出身卑賤的鄉人,能夠為諸星殿下效些微勞已經是榮耀無比了!」蜂須賀正勝再次低下了頭。
「今天我在這裡想和蜂須賀殿下說句心裡話,不要提什麼功過是非。不過是現在我贏了他輸了,一切就這麼簡單!」此時太陽應該已經升起到了一定高度,可是依舊沒有衝破雲霧的糾纏。我揚起了頭。吹到臉上的風有些潮,有些冷。「也不怕對你說,大約從十年前起我和羽柴殿下就已經貌合神離了,只不過那時為了對抗過於強大的柴田勝家,才勉強還坐在一張蓆子上。到了我們那個地位,存在競爭是必然的,可如果不是先主信長公突然辭世的話,可能也就這麼磕磕絆絆地下去了!」
「我知道殿下是個念舊地人,想必現在時常還掛念著當年的事情!」他點點頭說了一句模倫兩可的話。
「下雪了……」我向天上看了看,零零星星的小雪花飄了下來。「蜂須賀殿下是不是也是個念舊的人呢?想不想回到美濃去?」我又問到。
蜂須賀正勝再次飛快地抬起頭,看我的眼神裡情緒非常複雜以致我沒有看明白。「老了,作不了什麼了,去哪裡又有什麼關係!」他歎息著說到,說話間還有些喘。
我沉默了半天才想明白,他不是不思念家鄉,而是以為我在試探他對織田家的態度!
我畢竟已經作了20年的織田家臣,雖說現在已經拿到了回復自由之身的憑證,但這裡面還有個人們的習慣認識問題。再說現在歸附於我的大量大名豪族們,之前就算不是正式的織田家臣,也大多是長期依附於織田旗下。
這這種情況下無論是我懷疑他們的態度,還是他們認為我會懷疑他們的猜想,都是極為正常的。從這裡我也引申出來,持這種態度的並不止他一個人。
「三法師殿下前些天已經派人送信過來,說是難以擔負守護整個美濃的職責!」我沒有進行什麼解釋,好像只是簡單地告訴他這樣一件事。「考慮到三法師殿下的年齡,我覺得這個請求也有一定道理,所以想請蜂須賀殿下回到那裡去,領有大垣城15萬石土地。美濃的守護權由三法師、稻葉殿下和你三人分領,不過在三法師殿下成年前,你們二位可要多擔待一些!」
「感謝諸星殿下厚賜,在下一定盡心竭力!」他表現出了足夠的感激,但又不是很激動。
「既然如此,那麼就拜託了!」我點了點頭,但想了想又問。「蜂須賀殿下就沒什麼別的想對我說嗎?」
「這個……」這回蜂須賀正勝沉吟了良久,好辦天後才說道:「剛,才殿下提到了當年的事情,如果在下尚沒有記錯的話,殿下好像一出仕就是在信長公麾下吧?」
「不錯!」我又點了點頭。
「相比起來在下的經歷,可是比殿下豐富多了!」在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從十幾歲起在下就是個不甘寂寞的惡黨國人,為了成為真正的武士替許多大名都效過力。土歧家、長井家、齋籐家,甚至一時侵襲美濃的武田家,直到後來的織田家,多到現在我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可一直到了48歲才被殿下引入織田家,成為正式家臣。殿下您天命所歸一帆風順,可能不會理解我的想法,除非您也經歷過我的那些事情!」說完他就向我深深地胸了一躬,然後佝僂著身子緩緩向大營走去。
看著這個背影,我忽然明白了很多,在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完全不是這裡的人,所以才能作出那麼多現在看來近乎「天才」的事情。如果換到現在的我,只怕已經不可能再作出那樣的事情,即便是想到了也沒有那樣的魄力。現在的我心裡已經有了太多的顧慮,屬於這個時代人的顧慮。
我從蓆子上站了起來,才這麼一會兒腿就有些僵了。「我們也回去吧!」我感覺有些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