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的太陽依舊金光燦爛地掛在天上,只是能力已經衰弱到了一個相當低微的程度。北風呼嘯著從山陽東部高高矮矮的群山中穿過,撒下了一把又一把由西近畿平原上帶來灰土,禿禿的草木已經制止不了這種對空氣的侵襲。
在一千近衛軍的衛護之下,拉車犍牛的腳步緩慢,但堅定地走在山陽的道路上。我坐在宮車溫暖的車廂裡,閉著眼睛仔細思考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問題。
二條晴良和菊亭晴季向我帶來了朝廷殷切的期盼,轉交的不是聖旨而是天皇的書信,上面沒有玉璽而只落了簽名。不管怎麼樣天皇還是這個國家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能夠以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態度就說明他已經認清了形勢,並且在這封信中他還明確地表示:鷹司秀貞(正親町季秀的四子,名字和身份都是新的)繼任關白的事情正在進行,只待明令發表!
我對天子的聖明和朝廷的公正,表達出了自己的感念,同時表示出願為天下安定作出貢獻的決心,請兩位閣下回到京都以後一定上奏天皇,我諸星清氏情願奔走天下以解朝廷之憂!
前面的那些客套還好,最後一句話險一險將兩位顯貴給嚇死!他們一再懇求我立刻進京安定局面,甚至已經失去了體面。也許這個場面被不知情的人看到,會覺得幾乎是滑稽。
我倒是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麼好笑,也充分理解他們的憂慮,這段時間幾乎隔個一兩天就會有公卿送命,截止到現在死於此次動亂中的已達三十七個。也許在以前細川、山名、三好等人爭鬥的時期,京都的混亂更甚於這次,但從來不曾如此集中過的指向公卿,後來的織田信長雖說兇惡,但也只是更多的針對佛門。
對於他們的擔心我自然是好言撫慰,表示已經去信召金森長近帶兩千兵馬火速前來拱衛京都。等朝廷批復即刻任命為京都守護。另外信清也會很快進京,向朝廷申述四國波動事件地原委,所以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他們兩個千恩萬謝,但又有些惴惴不安地回到京都去了。
其實這次我的預期目的並沒有完全達到,兩三條小魚小蝦也就算了,但是讓近衛前久逃出升天卻令我有些耿耿於懷。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僅僅因為他看錯了我和羽柴秀吉之間的力量對比,就一定要至於他死地。畢竟對於他這個級別的人如何處理不能僅憑一時的好惡。可既,然他這次能夠糊塗下次保不準還會,而論起我與他的關係有很多話又不能和他提前交底。
這個人是織田信長立起來地公卿領袖,歷經十餘年的往還交錯,和織田家直轄的各系將領以及盟友都有著相當深厚的關係,這裡面既包括已經完蛋的柴田勝家,即將完蛋的羽柴秀吉,也包括依舊對我有一定威脅的德川家康、北條氏政、上杉景勝,將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給我添點兒麻煩!
不過後來我反覆考慮後決定還是算了,正親町季秀的面子還是要給的!不過他已經被我軟禁在了京都的府邸,正式退職後將逐漸淡出人們地視線。畢竟現在二條晴良地年紀也這麼大了。說不准將來什麼時候還會需要這個德高望重者領銜出席一些場面。就先這麼養著吧。反正又費不了多少米。
對二條晴良所說的話並不完全是推脫,我真的是要趕到播磨地前線去,雖說勝利已經不需要質疑。但是新的問題將隨之產生。
「主公,前面出現了迎接的隊伍!」櫻井佐吉隔著車窗向我稟報到。
「哦……」揭開了前面的車簾,西北風挾著一股塵土撲面而來迷了我的眼睛,好半天才擦乾淨。從御者的肩頭望過去只見一片凋敝的景象,到處都是戰火留下的深刻痕跡。
因為缺少了樹木和民房等建築的阻隔,可以看到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大群人已經等在那裡,擁有眾多地馬匹但是誰都沒有騎,被北風獵獵展開的旗幟上面繪製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徽記,至少有上百種。
「這還真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想著前些日子京都府邸冷僻的情景。我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感慨。
「可把你給∼∼∼盼來了!」我一下車池田恆興就第一個迎了上來,抓住我的手「激動」地說出了這句話。好在我搶先站在了上風口,那句著名的「噴口」沒能把唾沫濺到我臉上。
「為國為民出生入死的是你們,我實在是沒有作什麼!」我這個時候我更加要表現出自己的仁義賢德,已經裝了這麼長時間自然是不能半途而廢。「諸位殿下也都辛苦了!」我又面向他身後的眾人提高了聲音。
「我們也只是基於一時地義憤,真要講到天下大勢就不是我姆逃些頭腦簡單的武夫所能決定的了!」池田恆興當先替眾人回答,隨即向身後的眾人掃視了一眼。
身後的眾大名、豪族,自然是一個勁兒的點頭應和。可能是為了怕說錯話,大多數人的聲音都不很大。即便說了也都是一些無意義的「哼、哈、好、是」這類,所以猛聽上去有些類似蜂巢的嗡嗡聲。
「諸星殿下……你這是怎麼了?」池田恆興忽然注意到了我通紅的雙眼,不禁有些詫異地問到。
「一路上所見均是刀兵所致黎民塗炭,心中不免有諸多感觸!」既然他直接在大庭廣眾下問了出來,我索性又抬起手擦了擦眼睛。「天下至今不能呈平,天子不安百姓受苦,實在是我等輔政之臣的無能。所幸者,今日看到了如此多的忠義志士,總算是天下之人心存欣慰。我在這裡不揣冒昧,代表朝廷謝謝大家了!」說著我就向黑壓壓的人群深深胸了一躬。
這是我一時的突發奇想,看看自己究竟在天下人的眼裡能不能代表朝廷。以前織田信長總是以武家領袖自居,習慣於喜歡先聲明自己的意見,再要朝廷出來表態,這種作法雖然是一般武家的慣例,但是時間長了難免給人一種恃強凌弱橫行霸道的感覺。我想開創出另一種範例,我所說的一切都是朝廷自己的意思,而作的一切也都是替朝廷效勞,說不定乾脆以後關白會換一種方式,不過我現在還沒有把一切想好!
「諸星殿下……」見到我如此大禮,人群一下子亂了起來。會來事的就直接痛哭流涕地跪了下去,導致他們身邊原本想鞠躬的人也不得不跪。
可前面能看見我的畢竟只是幾十個人,後面的大多數既看不見我本人,更聽不到我的聲音,前面亂起來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還行!」這是我的第一個感覺。現在地方上小一些的豪族們最多能把天皇區分出來,根本搞不清楚京都來的上位武家和公卿的區別,對於這些甚至一輩子也沒有出過藩國的鄉下人,這種區分也確實沒有什麼意義。
「能為朝廷效力是我等的本份,沒有什麼可誇讚的!」池田恆興並不知道我想幹什麼,只是本能地搭了一個台階。「現在天下大亂未平,四方不斷還有宵小為亂。我等久欲為朝廷分憂,只可惜苦於見識淺薄。如今既然諸星殿下駕臨西國,我等也就有了主心骨了!」
既然試探已經達到了目的,我也就沒有必要繼續站在這裡磨牙,天還怪冷的。池田恆興引著我向前走去,沿途不時的點頭說上幾句,但沒有向我介紹什麼人。其實這一點兒也不奇怪,該認識的人我基本都已經認識,其他的人可以歸於不配讓我認識之類了。
竹中半兵衛並沒有過來,三木城裡還包圍著羽柴秀吉的數千部隊;島勝猛、籐堂高虎等四五個也沒有來,他們實際控制著幾個方向的部隊;義清(虎千代)倒是來了,但在這種場合下,他非常低調地沒有太往前靠。
忽然我在人群裡看到了一個人,既熟悉卻又有幾分陌生,他就是蜂須賀政勝。
蜂須賀政勝真是顯老了,六十多歲的年紀確實也是難掩暮色,腦袋上即便是花白的頭髮也剩不下了幾根,幾乎維持不了那個武士的髮髻。我現在還記得當年和他初見時,那個剽悍中隱含狡猾的國人惡黨的形象,只是如今狡猾更甚,剽悍之氣早已經不復存在了!
在這次圍剿「猴子」的行動中,蜂須賀政勝的寢返可謂至關重要,正是因為他在關鍵時刻的突然倒戈,才使羽柴轄下的勢力如雪崩般迅速崩潰。可是這其中還有很多曲折的情節外人並不知道,聯繫起數十年的經歷還真是令人感慨人世的變遷。
想到這裡我的腳步下意識地慢了一拍,衝著他微微點頭笑了笑,連帶著身邊興致勃勃的池田恆興都緩了一緩。
時刻注意著我這邊情況的蜂須賀政勝猛地瞪大了眼睛,在這北風凜冽的冬日裡額頭上冒出了一層汗珠,臉上的皺紋顯得更多了,背部也一下子佝僂了下去。
我的這個表情其他還有很多人也注意到了,絕大多數都對蜂須賀政勝投以艷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