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來到書房的時候我的心情已經沒有那麼激動,但是對著那些堆積如山的情況通報也沒多少興趣。
房間裡有一隻巨大的青花瓷缸,直徑二尺八寸是真正的宣德官窯精品。在缸裡深約一尺二寸的水裡有五條花團錦簇的鯉魚在悠閒慵懶地游戈著,不時地把嘴貼近水面,吐出幾個大小不等的氣泡。我就坐在魚缸的邊上,雖說眼睛盯著水面,但焦距卻總是不時地發虛。
「主公!」蝶靠近我的身後輕輕地叫到。「夫人已經親自檢查過三郎殿下的傷勢,只有兩處皮外傷而且已經上過了藥,請主公不必擔心!」
「這就好……」我點了點頭長噓了一口氣,心情緩緩地又舒解了些。仙芝既是一名高明的醫生又是母親,既然親自查看過就應該不會再有什麼問題。「還有別的什麼事情嗎?」過了好半天,我才注意到蝶欲言又止的樣子。
「是……是有一件……」聽到我的話蝶的身體輕微地抖了一下,垂下眼簾避開了我的目光。
「怎麼!夫人還有什麼別的話嗎?」看她這副樣子我的心裡猛地一揪,難道虎千代真有什麼事情嗎?
「不……是臣妾……臣妾有件事要請主公示下!」蝶搖了搖頭,用彷彿怕人聽到的小聲說道:「是有關於我們蜃千夜一族的事情,需要主公作出決定!」
「吁……」我的心重心又放回到肚子裡,目光再次轉向那只魚缸,而鯉魚也依舊在裡面悠遊著。「有什麼事情你就說吧!」我從一隻黑漆盒子裡抓出一把魚食,細細地灑向水面。
「我很久以前曾經向主公稟報過,我們蜃千夜一族雖然是效忠於某一個家族,但針對於某一個人來講,卻又只有一個主人!」蝶的語氣流暢了一些,但是依舊沒有抬起頭來看我。「蜃千夜一族每代只有三人,這既是千年的傳統。又是我們這一門的技藝特點所覺定的,從千年之前的宮廷內府到後來的新田家,一直就是這樣傳承了下來。自從失去主公後我們蜃千夜一族就像在黑夜裡看不見方向的航船,直到再次遇到了主公您。所以本代我們姐妹三人均是深感主公大恩,即便粉身碎骨也無怨無悔!」
「你們地忠誠我是知道的!」我點了點頭。這話原本是可以不直接說出來的,可此刻還是說出來的好。
蜃千夜一族和別的家臣尤其是忍者比起來,是個非常特殊的例子,她們沒有自己的立場。僅是身為主人我的一個附屬品。如果一定要說她們有什麼目地的話,那也可以勉強解釋為一種理念,這一點上倒是和島勝猛或山中鹿之介有些相似,只不過她們的理念固化成了我這個主公,所以說這種沒有是非觀念的執著更加會令我信任。
「為了蜃千夜一族能夠永遠地為諸星家效忠,臣妾想請主公恩准我們開始選擇弟子!」蝶稍微沉吟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本族技藝古怪,合適的弟子非常難找。另外為了毫無羈絆,又必須找身世單純的孤兒。即便是有幸找到了符合這些條件的女孩子,一對一傳授至少也需要10年之功。所以雖然主公現在春秋正盛。但是我們現在也該為少主的未來作出籌備了!」
「你們培養一個弟子。還真是不容易啊!」我不知不覺被她說的事情所吸引,心思卻也不似剛才鬱悶。
「大部分忍流要培養出一個優秀傳人都很難,不然就不會出現那麼多忍眾而下忍的比例卻極少了。只是相比起來蜃千夜一族就更難了!」蝶馬上又補充道:「不過我們這畢竟只是微末伎倆,和主公翻覆乾坤地偉業實在不可以同日而語……」
「好了!和我說話用不著這個,你們只管去尋找培養弟子好了!」聽恭維從她嘴裡說出來我覺得有些好笑,她地希望確實也很正常。
就像我時刻要考慮諸星家的未來一樣,作為這一代蜃千夜一族的掌門她必然要考慮門派地傳承。
「您……您真的確定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到。
「是,我確定了!」我雖然回答著但注意力卻已經轉開了,考慮著是不是要在這間屋子裡再多擺上幾個魚缸。不知道是不是忍者都是這樣,她未免有些過於謹小慎微了。
「您……真的……真的是確定了嗎?」沒想到她居然又問了一遍。
「你這是什麼意思?」這回我聽出了些什麼,因而目光轉向了她並且變得嚴厲。
「是在很久以前,曾經在我們蜃千夜一族中發生過一件事情!」蝶的聲音到這時反而鎮定了下來。因為低垂著頭我看不見她的眼睛。「大約在三百五十年前,我們蜃千夜一族已經服侍了新田家很長一段時間。原本一切都很順利,可不知怎麼當時的新田當主突然改變了已經確立了很久的繼承人……」
這時我的眼前並沒有鏡子,不過想必臉色已經是越來越青。只是蝶好像並沒有察覺,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具體的原因現在已經無法詳細考證,只是知道那位被廢黜地繼承人被幽禁,然後於半年之後剖腹。這種事情在武家當中相當常見,因而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動就很快被人們淡忘了!」蝶的肩膀微微有些顫抖,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正在擠壓著她。「但是背後的事情並不那麼簡單。蜃千夜一族為那位繼承人培養的三個傳人已經學習了八年之久。她們都是為了那位繼承人個人而進行培養的,現在局勢的變化使她們反而對新的繼承人構成了威脅。為了維護自己地唯一主君的決定,當時的三個人前輩不得已對自己的傳人展開了追殺,終於在一個風雪之夜……」
「放肆!」我怒吼的同時右掌猛然揮出打在了蝶的臉上,她雪白的面頰上立刻留下一個鮮紅的掌印。這是一個誰都不能觸碰的問題,現在居然被她提了出來。
「臣妾冒犯主公情願以死謝罪,但是請主公開恩聽臣妾把話說完!」蝶還是那個樣子跪在那裡,除了臉上新鮮的掌印沒有絲毫變化。
「你……你說吧!」我的心中莫名地一軟,接著就是一痛。如果她要是想避開的話,我是不可能打中的。
「在主公您的心裡,或許從來沒有想過改變少主的地位,多年來少主實際上也已經得到了絕大多數家臣的認可!」這時話已經說開,蝶反而完全平靜了下來。「但是近幾年來,主公對於三郎殿下的寵愛,已經完完全全超越了少主,這些每個家臣都看在了眼裡。比如多次帶三郎殿下出陣,並把他帶在身邊參與處理政事,這在過去少主都是無法相比的。即便主公心裡對此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想法,但是其他人未必就沒有想法,甚至這種想法可能綿延至主公百年之後。小小的蜃千夜一族或許算不了什麼,但是主公一門的……」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我的頭慢慢沉了下去,她的話有如重錘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心上。蝶已經停下了他的話,但是一旦把這扇門打開我自然而然就會順著想下去。
我對於虎千代的寵愛或許只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本能,但是這樣下去極有可能會害了他,在我身後即便是仙鯉丸自己能夠包容,他手下的忠臣們也一定會勸說他消除「隱患」。「這就是帝王之家啊!」我的心裡又是一陣悲哀。
「你出去吧!」我疲倦地揮了揮手,是該想想某些問題了。一個人地位越高越不能表露出真實的感情,這還真是一種悲哀。
「是!」蝶站起身向門外退去,臉上帶著那個手印。
「這些話都是你自己要說的嗎?」我忽然問到。
「是……是!」她這樣回答。
我沒有繼續再問,這個問題意義不是很大。一個不下於爭奪天下的大問題就是守住天下,而且性質更為複雜。日本的情況是要想取得足夠穩固的基礎,就要使親族在各地有相當的勢力,可又不能影響正統傳人的地位,這可真是個不好掌握的平衡。山名家最強盛時就爆發了嫡庶戰爭,室町幕府也與古河公方進行過長久的爭鬥。
「主公,有一份加急情報!」不知過了多久,反正窗外的陽光已經由金黃變成了金紅色,櫻井佐吉手捧一個折子走了進來。
我拿過來撕掉封條,裡面記載的是關於筒井順慶的信息。「在這裡和尚都有繼承人的問題!」還沒看內容我卻忽然想到了個非常荒謬的問題,自己也覺得非常好笑。
朝廷發出了附近大名維護京都的號召,筒井順慶以此為借口開始小心的聚集軍隊,不過他還是謹慎地沒有對攝津的戰事表示立場,儘管在此之前他已經接到了羽柴秀吉的六封密信。
「終於沉不住氣了!」我看著這封信搖了搖頭,不過對於筒井順慶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想「拉抽屜」確實有些意外。「那麼還是繼續保持沉默吧!」我拿起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後輕輕地吹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