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錢歉益等人潛心盤算著新一輪的大計之時,南京城中的另一夥人也在商討著局勢日後的走向。不過比起帝黨們密談時緊張、焦躁而又略帶一點兒狂熱的氣氛來,眼前這幾個聚會者顯然就看上去要風雅得多。不大的斗室被佈置得幽雅清淨,一旁的香爐中寥寥的清煙若有若無。雕花的窗戶微微開啟,偶爾還會有幾片俏皮的花瓣偷偷溜進這間清雅的小築。紫檀八仙桌前圍坐的三個中年男子亦是一副神清氣朗的模樣。
「湯大人的這座園子修得可真不錯啊。剛才老夫等人一路行來,重簷迭樓,曲院迴廊,疏密相宜,奇峰秀石,真是引人入勝。特別是此處的竹籬小屋,頗有鄉也風味。想必湯大人閒暇之餘也一定常來此處小愜吧。」對於園林頗有研究的沈猶龍四下環望著這間幽靜的園子,忍不住讚不絕口道。
「那裡。沈大人真是過獎了。老夫這間陋室怎登得了大雅之堂。倒聽說沈大人這次去了趟蘇州賣下了一座園子。人道是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想必沈大人的這座新園子一定很精彩吧。」湯來賀微笑著奉承道。
「老夫的那個園子哪兒是什麼新園子啊。其實就是蘇州閶門外一棟舊宅子,早已年久失修。據說還是明萬曆年間太僕徐泰時園子。」沈猶龍擺了擺手謙遜的說道。
「沈大人的園子莫非就是時人稱頌的東園吧。」一旁的陳邦彥拍案驚叫道。
「正是。沒想到陳大人出身嶺南對於江南的園林也很有研究嘛。」沈猶龍點了點頭回答道。
「其實老夫只是喜好書畫。聽說東園曲廊貫穿,依勢曲折,通幽渡壑,廊壁嵌有歷代著名書法石刻三百多方,其中有名的是董刻二王帖。是嘉靖年間吳江松陵人董漢策所刻,歷時二十五年,至萬曆十三年方始刻成啊。」陳邦彥一提起那些石刻他的眼中不由地就留露出了嚮往的神情。
「原來如此。看來陳大人也是同道中人啊。等老夫的園子修繕好後,陳大人一定要賞光來寒舍一敘。到時候你我二人也好一同研究研究那三百多方石刻啊。」沈猶龍撫鬚邀請道。
「這太麻煩沈大人了吧。」陳邦彥不好意思的說道。
「那裡。能請到陳大人光臨寒舍也老夫的榮幸啊。就怕到時候陳大人公務繁忙不肯賞光啊。」沈猶龍哈哈一笑道。
「不過,沈大人乃是松江人氏,怎會想到去蘇州賣宅子呢。」一旁的湯來賀冷不丁地插口詢問道。
「湯大人有所不知了吧。自從吳淞口開了海禁,雲間之地已不復當年的清淨了。相比之下還是蘇州的吳門之地才更適合老夫日後歸隱吧。」沈猶龍說罷又悠然地補充道:「就連魯王殿下不也是將王府選在了蘇州嗎。」
一聽沈猶龍提起了魯王,陳邦彥的心不由一震。他早就知道今日沈猶龍和湯來賀邀請自己前來絕不只是為了聊園林,聊書法。眼看著此二人東拉西撤著一路說到了魯王,陳邦彥意識到他們很快就會切入正題了。果然沈猶龍的話音剛落,湯來賀緊跟著接口道:「這麼說來沈大人這次還拜訪了魯王殿下了咯。不知魯王殿下身體可好?」
「真是慚愧,魯王殿下不記前嫌接待了老夫。托福,魯王殿下的身子看上去還算健碩。」沈猶龍感慨地說道。所謂的前嫌自然就是指他當年帶兵將魯王「請」來南京的事。不過事過境遷,如今的局勢又異常的複雜,魯王朱以海自然是不敢就此得罪這麼一個權臣。因此對沈猶龍到訪也是禮遇有加。卻聽他又以擔憂的口吻補充道:「只不過由於皇上突然駕崩,殿下的神情看上去頗為憔悴啊。」
「是啊,上次老夫去見潞王殿下時,殿下對於皇上的西去也是哀痛不已啊。」湯來賀也跟著歎了口氣道。
眼看兩人一個提到了魯王、一個提到了潞王。陳邦彥立刻意識到了沈猶龍與湯來賀來找自己是為了新皇人選的問題。就這一點來說陳邦彥本人並不贊成從藩王中另立新帝。在新皇人選上他更傾向於剛剛出生的小皇子。這一來是因為陳邦彥覺得由隆武帝的親骨肉繼承大統更符合常規;二來是據他所知遠在北京的孫露也是這個意思。於是,他輕咳了一聲坦然道:「皇上突然駕鶴西去,朝野上下一片震驚。我等做臣子的這幾日又何嘗不是心急如焚呢。只盼著首相大人能早日南歸主持大局。到時候再擁立太子殿下為帝,那咱大明也算是逃過了一劫。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啊。」
「陳大人所言極是。現在朝中龍庭空缺,若不是有大人您坐鎮內閣,朝野上下還不知道會亂成怎樣呢。」湯來賀翹起了大拇指誇讚道。其實他這也不算是在恭維陳邦彥。事實上,自從孫露離開南京後,陳邦彥儼然就成為了內閣的領頭人。無論是後方的行政事務,還是軍事上的補給後勤均出自眼前這位老先生之手。特別是在隆武皇帝駕崩之後,陳邦彥更是以其沉穩老練的手腕安撫住了原本動盪的朝堂。也正是因為如此湯來賀與沈猶龍才會特地邀請他來商討大計。但兩人也知道陳邦彥在新皇人選的問題上向來是傾向於太子的。於是湯來賀又將話鋒一轉,擔憂的說道:「可是照陳大人剛才所言似乎在心中已然決定擁立太子為帝了?」
「那是當然。太子乃是先皇的親骨肉,理應擁立太子為帝啊。」陳邦彥不容質疑地肯定道。
「但太子現在還是一個身處襁褓之中的嬰兒。甚至連名字都還未取妥呢。咱們現在擁立這麼一個嬰兒為帝王,要數十萬的將士向一個嬰兒發誓效忠也太過兒戲了吧?」沈猶龍不甘示弱地反問道。
「沈大人此言差矣。皇帝其實只是一個象徵罷了。太子雖然年幼但由其即位名正言順,且朝廷上下諸多大臣也是這種想法。為避免日後橫生枝節,老夫覺得還是擁立太子的好。」陳邦彥的態度依舊很堅決。
「陳大人都說皇帝只不過是個象徵了。又何苦如此快的就決定新帝的人選呢?」湯來賀順著陳邦彥的話連忙反駁道。
「那依湯大人的意思是想立潞王為帝咯?」陳邦彥冷哼了一聲反問道。
「非也,老夫沒這個想法。」湯來賀搖著頭否定道。
於是陳邦彥見狀又回頭向沈猶龍問道:「那沈大人你呢?你又想立何人為帝?潞王?魯王?還是瑞王?」
「誒,陳大人你會錯老夫與湯大人的意思了。老夫等人今日請大人前來並不是為了讓大人放棄太子,轉而去擁護另一個藩王的。而是希望陳大人能審時度勢,暫時將擁立新帝的是拖延滯後。」沈猶龍長歎一聲連忙向陳邦彥解釋道。
「是啊,陳大人。我與沈大人的意思,其實是希望能與陳大人一道維持現狀,等到首相大人回南京後再做打算。」湯來賀也跟著誠懇地說道。
「那兩位大人同其他幾位大人一起頻繁出入各藩王府又是為何?該不會是想等孫首相回來後,慫恿她擁立藩王為帝吧。如若這樣,老夫勸你們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孫首相人雖還在北京,卻已派人通知過老夫,要老夫務必保護太子殿下。」陳邦彥滿臉狐疑的說道。
眼看著陳邦彥一副誓死維護先帝骨血的模樣,沈猶龍與湯來賀不禁莞爾。不知道的人見陳邦彥這副架勢還以為他是帝黨一系的呢。當然沈猶龍和湯來賀心裡明白陳邦彥只是忠實地按照孫露的命令行事罷了。對此他二人也是感觸頗深。若論處理政務、管理國家,他二人自認比不過陳邦彥。可若論勢力間的勾心鬥角,明爭暗鬥那陳邦彥可就真的不如沈、湯二人了。毫無疑問在官場之中已經歷練了幾十年的沈、湯二人都是老練的政客。而陳邦彥不是個政客。準確的說,他是個公務員。一個勤勤懇懇的公務員。陳邦彥熟悉農工商各行業的情況,能將數以萬計的後勤補給安排得妥妥當當。但遇到如今這種政治鬥爭他便遠沒有處理政務時,那麼得心應手,那麼圓潤有餘了。
於是乎,老練的沈猶龍只用一個問題就讓陳邦彥一語頓塞了:「陳大人,你也說了首相大人是要你保護太子殿下。又沒讓你即刻就擁立太子登基。」
「這?」
「是啊,陳大人。我等之前已經按照首相大人的意思讓蘭妃當上了太后。也算是給了小皇子一個名份。其實,無論是立太子也好,擁藩王也罷,最後還不都是孫首相說了算。」湯來賀跟著附和道。
「嗯,兩位大人說得有理。可兩位大人既然有此打算,又為何要去同那些個藩王聯繫呢?」陳邦彥疑惑地問道。
「陳大人這就有所不知了吧。那孝慈太后乃是錢謙益乾女兒,兩人自從孫首相離開京城後就來往密切。早在皇上駕崩前他二人已經聯同夏允彝等人在宮中內外上竄下跳頗為活躍。皇上駕崩後,錢謙益更是聯絡了不少大臣名流,大有立挺太子的架勢。咱們自然也不能讓那老小子就這麼輕易的做皇外公吧。」湯來賀狡詰的一笑道。
而陳邦彥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沈、湯二人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不錯,這時候聯繫藩王不但能給藩王造勢,使得整個立帝的局勢變得更為複雜。也可借此機會來挑撥帝黨與各藩王之間的關係。實為一石二鳥之計。但一想到這兒陳邦彥又開始有些擔心了。卻見他試探著詢問道:「沈大人、湯大人,你們的計策不錯。可是這事首相大人她知曉嗎?」
聽陳邦彥這麼一問,沈猶龍不禁感歎陳邦彥真不愧是那女人的「忠犬」。連這種事頭一個想到的也是要向首相大人請示。但是官場如戰場,有些事情是容不得你向主子一再地請示。於是沈猶龍滿不在乎的開口道:「這事首相怎會不知。其實,陳大人你也很清楚他錢謙益做過些什麼吧。剛才湯大人的話還算是客氣的。那老小子更本就是把孫首相連同你我等人都出賣給了皇上。如今皇上突然駕崩,那老小子又想吃回頭草。哼,我看倒要看看首相大人回來後怎麼收拾這老小子!」
「咳,咳,話可不能這麼說。怎麼叫將我等出賣給皇上呢。我等本就是皇上的臣子啊。」陳邦彥輕咳一聲,尷尬的說道。作為復興黨高級骨幹的他確實也知道了些帝黨的事,知道錢謙益等人暗中拉攏權貴打算輔佐隆武帝奪權的事。而這麼一來的結果必然導致皇帝與孫露的對立。這恰恰是陳邦彥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深受正統觀念影響的他將朱明皇室與孫露看作同等效忠的對象。由孫露以首相的身份來輔佐朱明皇室的成員,這在陳邦彥看來是再完美不過的事情了。而這種微妙的平衡也是隆武王朝得以繁榮昌盛的基礎。可眼看著有人要打破這種平衡,陳邦彥自然是心急如焚。雖然孫露在這件事上一直保持著低調。甚至也曾向陳邦彥暗示過,就算最後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也只是會嚴懲帝黨而不會殃及朱明皇室。但他始終還是放不下心來。而孫露遇刺的事更是讓他急得寢食難安。直到隆武帝的突然暴斃將一場劫難化於無形,孫露安然無恙收復故土,陳邦彥這才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與陳邦彥不同,沈猶龍對於現在的這種局勢似乎並不滿意。卻見他毫不給面子的嘲弄道:「陳大人,你就別在自欺欺人了。你、我不是鄉野村夫,都知道這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若皇上不是突然暴斃,你我現在可都成了亂臣賊子了。搞不好已經同皇上兵戎相見了也不一定。」
「罪過,罪過!沈大人,你,你,你怎麼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呢。」氣得嘴唇發白的陳邦彥顫抖著說道。雖然他知道沈猶龍說得都是事實。
「好了,好了。沈大人這事兒都已經過去了。你還翻出來做什?聽著晦氣。咱們現在也別管先帝怎樣不怎樣了。人死如燈滅,眼前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咱們先得安撫住京城的局勢才對。等到首相大人他們帶著大軍一到。就算是孫猴子也定然逃不出咱們的五指山來。」湯來賀自信的一笑道。
一旁的沈猶龍卻心有不甘的說道:「可惜啊,錯過了多好的一次機會。如今就算是咱們清洗了那幫殘餘,擁立新帝登基,那也只是做到了不敗而已。首相大人依舊是首相大人,皇上依舊是皇上。日後這樣的場景保不定又會在什麼時候重現了。龍庭之上只能有一個主子!」
沈猶龍的話讓陳邦彥又一次心驚了。什麼錯過了一次好機會?什麼龍庭之上只能有一個主子?沈猶龍他們究竟有過什麼樣的計劃,陳邦彥連猜都不敢去猜,也不想去猜。畢竟隨著隆武帝的死,危機均已化解。只要一切又恢復正常,陳邦彥就心滿意足了。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命運之神似乎總喜歡捉弄於人,此刻的陳邦彥並不知曉他心中的平衡很快就會被再次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