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空晴朗萬里無雲,此地山高雲闊,日頭透過雲層,便能直直的射在人的頭臉上,日光如同火刀一般垂下,照射久了人便有些昏沉沉的發暈,大家來到吐蕃,一時都還沒有適應吐蕃的氣候變化,所有人都嘴唇乾裂,結了硬痂。
幸好從西蜀大山中採來的金銀花還剩餘很多,何淼兒給大軍又開了些敗火的草藥,眾人服下後才算是緩和了一些。午飯之後,楊宗志便帶了牛馬二人前去邏些城拜見朔落王,商議下一步的行止,何淼兒見到他新傷未癒,又染上了火氣,仍是堅持著前去邏些城,心頭總是放心不下,因此說什麼也不讓他獨行,而是緊緊的跟在了身邊。
四人入了邏些城,守城的官兵都認識這是南朝來的將士,拿了他們的通關文碟前去稟報,不過一會,便放了他們進去,說是朔落王在金頂上接見他等。昨夜裡楊宗志已經與牛再春和馬其英說好了話,今日一見無論發生什麼變故,切記不可動怒爭吵,此次西行首要目的是緩和南朝與吐蕃周邊幾個民族的邦交關係,作到安一方土壤,其餘的都在其次。
四人入城一看,方才發現自己過去見識淺陋,大家一路西行而來,眼見到各地高原草地,四處可見牛羊,便想邏些城內可能是一個更大些的牧場,只是進了邏些城,才意識到與自己所想差的太遠。
一路只見青石板的街道上,兩邊儘是矮矮的民居,透過這些民房便能遠遠的看見巍峨聳立的宮殿,這宮殿修繕的富麗堂皇,奢華之極,金頂上陽光燦爛,陽光反射石壁,發出陣陣金色的耀眼光芒,看得人睜不開眼,此城雖然戰事剛落,沿路裡還能零星的看到些火種熄滅,升騰起陣陣青煙,但是這眼前的宮殿,只怕比起洛都的浩瀚博大皇宮,也是相差不遠,而且更帶有另一種異域特色風光。
守城兵一路帶著他們穿街過吧道,來到宮殿前,宮殿大門上大大的金字招牌寫道:「布達拉宮。」四個梵文字。此刻並未有人前去稟報,守城兵便帶了他們入內,宮殿門口是一處長長的階梯,階梯兩邊掛滿了佛祖的畫像,由此可想佛教在吐蕃人心目中的地位。
走上階梯便有一排長長的轉軸相連,這幾人都不知這是什麼意思,那守城兵解釋道:「這些是轉經筒,轉經筒在梵文裡稱作瑪尼輪,我們吐蕃人都認為念誦佛經越多,則意示對佛祖菩薩越虔誠,由此可以使人脫離轉世輪迴之苦。」
何淼兒聽得煞是有趣,她自小沉默寡言,又失過憶,但是小心思裡面卻是甚為在意所謂轉世輪迴之說,過去她沒有結識楊宗志之前,轉世輪迴只願意作一隻蝴蝶,這樣便可以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快活度日,現在她跟在了楊宗志身邊,過去的那些飄渺夢想就早已放下了,而是一心一意的想著世道輪迴,生生世世永不分離,若是能夠不經過轉世為人,則楊宗志便片刻也不離的永駐心間,豈不是最好?
她聽了守城兵的解說,暗自看到不斷有些吐蕃貴胄進出這裡,每個進出的吐蕃人皆是誠心誠意的用手轉動輪筒,一面默默念誦經文,一直如此入內,直達宮殿深處。她也依樣畫瓢,輕輕邁動蓮步,伸出白素的小手,轉起了經筒。
楊宗志幾人平時並未接觸鬼神之說,因此只是看看,作了個佛禮,便不去轉,何淼兒轉了幾個,突然想起大家都會念誦經文,這樣才顯得虔誠,但是……她過去可從沒在意過經文頌詞,這經筒上的梵文她也一個都看不懂,現下讓她照樣念出來,她一時卻是作不到,她轉了三個,便在心頭默默柔念道:「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嗯,還有如來佛祖,信女願意生生世世,替那冤家受苦,只要他誓言不變,不忘了自己,信女便心滿意足,其他再也不敢多做奢求,菩薩在上,信女說到做到,若違此誓言,便……便永世受那輪迴之苦。」
她一邊心中念誦,一邊轉動經筒,腳下細碎的步子便慢了下來,咕嚕嚕……咕嚕嚕……待得她念誦完畢,才發現楊宗志幾人早已走過了這排金黃色的輪筒,站在前方等著自己,何淼兒想起自己方纔的誓言,與那夜裡山坡上楊宗志的誓言可謂對照,她面色偷偷的一紅,才扭捏羞澀的追了上去。
四人進入宮殿深處,此地才是朔落王和貴族們商議大事的地方,這宮殿不似南朝的奢華,卻是肅穆氣息濃厚,宮殿四周圍了厚厚的幕布,遮擋住外面燦爛的陽光,四人一入宮殿,便看到寬闊的大殿上,主客位和兩道賓席上坐滿了人,只有大門這邊,沒有佈置桌席。
大殿之中的空曠場地上,此刻站滿了身著艷紅長裙的吐蕃少女,這些少女們載歌載舞,手中長袖輕舞,跳的正是吐蕃子民常見的迎客舞。楊宗志等人一路自東而來,也曾經路過數個小的部落和草場,這樣的舞蹈過去也瞧見過幾次,大致知道這是主人家歡迎賓客時,特意編排的一種舞曲。這些少女們一邊曼舞,一邊口中輕吟吐蕃小曲,時而抬頭挺胸雙手大張,時而又低頭單手放置在右胸前,表示敬意和謝意。
面前的吐蕃少女們彎腰致謝,楊宗志等人便帶頭手撫右胸,微微欠身作個回禮,那些吐蕃少女們見到楊宗志等人熟知吐蕃風俗,個個花顏綻放,舞動的更是賣力奔勃。
當先一個少女大概十六七歲,品字形站在這眾少女的當中,她領著舞隊愈舞愈近,突然從袖子中抽出了長長的潔白哈達,迎奉微微一甩,展手橫放於兩手之間,楊宗志等人一見,趕緊低下頭去,任由對方將哈達圍好在自己的脖子上,這舞曲才算是畢了。
那少女給楊宗志圍好哈達,又深深的瞥了楊宗志一眼,楊宗志此刻抬起頭來,目光正好與她對視,見到她年紀甚小,卻也清秀宜人,眼眸激靈靈的四下亂轉,面帶奇怪的微笑,兩頰邊卻是腮紅滿滿。他一路來也多了些見識,知道吐蕃地處高原,陽光強烈,這裡的人照射陽光久了,雙頰上便自然透出一股嫣紅之色,看著就好像尋常南朝少女抹了厚厚的胭脂在臉上,又或者是少女懷春,時常能見到的暈紅雙頰,但實則是大相逕庭。
這群少女獻過了哈達,便依次排著下去了,哈克欽坐在高高的主客位上,他身邊是胖胖的朔落王,他們一道向下看去,見到楊宗志立在殿堂上,身高挺拔,看起來尤為氣質不凡,而且他本就長相俊美,搭配上這身南朝的紅色軍服,更是相得益彰,如同鶴立雞群。哈克欽抬頭高叫道:「楊大哥,你快上來!」
楊宗志等四人依次走近,來到主客位下,向朔落王行了個民俗禮,等了片刻,卻見朔落王既不發聲,也不作勢,四人心頭都有些暗暗的驚訝,微微抬頭向上瞧去,見到朔落王眼神直勾勾的盯著楊宗志看,目光閃爍,隱約透出一絲難以捉摸的顏色。
哈克欽在一旁小聲的叫了朔落王一下,朔落王才將胖胖的身子一抖,立時又換上了一幅笑哈哈的模樣,抬手道:「楊大人請坐。」楊宗志應了一聲,四人尋了幾個空位置坐下。
宮殿內坐滿了賓客,大家一時都靜等著不說話,朔落王突然問道:「楊大人,你看……你看我們吐蕃國的女子們都生得怎麼樣?」
楊宗志聽得一頭霧水,半點也摸不著頭腦,不明白朔落王問這句話的含義,只得閃爍其詞的答道:「吐蕃國的女子們麼?……這個,大多都身材苗條纖細,比起我們南朝女兒家更多了一些健美之態。」
朔落王聽得哈哈大笑,揮手道:「楊大人過獎了,本王問你方才給你進獻哈達的那位小姑娘,你看著可還過得去麼?」
朔落王這句話一出來,別說是楊宗志,就連哈克欽和殿中此刻端坐的文武百臣也都嗡的一聲驚訝了起來,朔落王在大殿上接待南朝來的使者,大家原本都以為這席上的話題自是離不開兩國的邦交社稷,貿易通商之流,只是沒想到朔落王一上來,便不斷的問楊宗志關於吐蕃少女的印象,這問題問的大家啼笑皆非。
楊宗志微微皺起了眉頭,想起方才給他進獻哈達的少女,那少女看起來彷彿年輕俏麗,只是更深的印象便沒有了,他方才心思根本就不在那少女身上,自然觀察的也不仔細,他惴惴的揣測了一會,眼見落座的幾十個吐蕃大臣們眼神都匯聚到自己的身上,只得又猶豫的道:「那姑娘生得秀麗端莊,自是……自是不錯的。」
何淼兒坐在他身邊,聽得暗自顰眉,她偷偷在酒桌下伸出小手來,在楊宗志的大腿上死命的擰了一把,委屈的暗道:「傻瓜啊,你還說那小姑娘不錯呢,難道你這麼聰明的人兒也看不出來,這朔落王是要招你入贅哩!」
朔落王緊緊盯著楊宗志來看,聽他口中稱讚那小姑娘,更是滿意的哈哈大笑,拍手道:「楊大人看得上眼那就再好也不過了,這位小姑娘名叫藍齊爾,是……嗯是本王剛剛收下的義女,你看配上楊大人的身份,總算是說得過去的吧?」
朔落王話音一落,堂下嗡的一聲炸開了鍋,哈克欽驚訝的道:「父王,你什麼時候收了藍齊爾作了義女了,我怎麼沒有聽你說起過?」朔落王斜睨哈克欽一眼,不悅的道:「本王方才決定的事情,難道也要事先通知你麼?」
楊宗志聽得一時哭笑不得,他也曾聽說過舊時朝代裡,為了與邊緣民族永結同好,皇家都會選一些宮女甚至公主,然後與這些民族的首領之間通婚,從而使得雙方結下姻親,多了些說合的橋樑,只是這事今日居然落在了自己的頭上,那是自己想也沒有想過的事情。
楊宗志忍著自己大腿上何淼兒氣恨的肆虐,訕訕的抬頭道:「陛下,您的一片美意在下自是心領了,但是……但是現下吐蕃國內局勢不穩,而且……而且我等南朝大軍與您的親軍之間還有一些誤會沒有消除,所以這許婚的事情……就……就……」
朔落王揮手堅決的道:「楊大人,你作了我吐蕃王朝的駙馬,自然就是我們的自己人了,那你的手下便也算我們自己人的手下,所以任何吐蕃子民都不會再對你們產生一丁點的懷疑,如此一來,南朝大軍和本王的親軍之間才可通力合作,平息忽日列這股叛軍便指日可待,不是麼?」
何淼兒本就惱怒不已,再聽了朔落王這段煽動十足的說話,忍不住低下小腦袋,將小嘴湊到楊宗志的耳朵邊,委屈無比的嬌聲道:「那可恭喜你咯,駙馬爺!」
楊宗志搖頭歎了口氣,暗道:「我過去聽說這朔落王為人膽小怕事,最是沒有主意,昨夜一見,正是印證了自己過去的聽聞,沒料到一夜時間過去,這朔落王彷彿換了一個人般,這事當真奇怪的緊了。」
多勒克坐在下面的文武群臣中,他聽到朔落王說起南朝大軍與吐蕃大軍通力合作,下意識便想立身反對,只是他又聯想起朔落王的提議,心頭砰砰的一跳,反對的聲音便強行的忍了回去。
殿內氣氛怪異的緊,有很多大臣們都樂於觀望楊宗志的態度,現下朔落王提議要給楊宗志許婚,若是他一口答應,則以後便是朔落王的晚輩,自然對朔落王無令不遵,而吐蕃國只是獻出了一個封了虛號的公主,可謂代價極小,若是楊宗志此刻絕不答應,那他口中所說兩國交好之事便顯得沒有誠意,那吐蕃國便是對他們南朝大軍有些怠慢,也是理所應當。
哈克欽俯身見楊宗志面上表情極為尷尬,忍不住便想替他解圍,趕緊端起面前一個琉璃酒杯,哈哈笑道:「楊大哥,難得我父王如此看重於你,不如……不如你也不用這麼著急著應承,咱們先喝杯酒,如此美事,你自然多想想也算是正常。」
楊宗志等人聽了哈克欽的打圓,方才恍然大悟,暗道:「這件事情何必現在決定,只需拖下去便可,到時候我大軍班師回朝,你再來提這件所謂的親事,我們山高皇帝遠,就不怕了。」楊宗志眉頭一喜,便也端起酒杯,與哈克欽遙相舉杯,然後舉杯一飲而盡。
牛再春和馬其英飲下杯中水酒,啊的一聲,齊聲讚道:「好酒!」這醇酒香濃無比,滑如凝脂,入口之後隨即化作瓊漿玉液,在人喉頭處循環打轉,香味遲遲不退。牛再春和馬其英也是好酒之人,初次飲到這般美酒,忍不住讚不絕口。
朔落王哈哈大笑道:「這是……這是葡萄美酒,乃是波斯人傳入吐蕃國的,當年波斯人來到吐蕃,帶來了整整五百人的浩蕩商隊,這葡萄美酒,便是其中的精品,現下邏些城內還有不少余釀。」
牛再春和馬其英眼見這美酒呈血紅色,即使端在手中便極入味,當然知道這是天下少見的佳釀,立時又搶過了痛飲三杯,朔落王看在眼裡,面露滿意之極的微笑,又道:「楊大人,本王知道你們南朝的皇帝想要對付北方四國盟,因此派你來作說客,說服本王與他結盟,這事倒也並不難辦,只要……只要你答應了本王的提議,本王立即便與你簽訂城下之盟,你只管好好考慮一下,也不必急於回復本王。」
……
四人出了華麗的宮殿,牛再春回頭看看身邊沒有其他人,才啊的一聲道:「方纔憋死我了,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楊兄弟,這朔落王恁的看不起人,即便真是要許配,至少也要許個正統的公主出來,怎麼能隨便找個舞曲的小姑娘,便認作什麼義女,還一定要你點頭,這事真是氣人。」
馬其英晃著腦袋道:「不然……不然……大哥,三弟,咱們此來的目的主要是議和,具體是幫朔落王降服忽日列從而議和,還是因為娶了個冒名的公主來議和,這本就沒有任何分別,只要咱們目的一成,即刻便回到洛都,到時候這吐蕃的女子往家裡一丟,誰還管她是真是假。」
楊宗志正在思索這件事情,他心中一直有個疑問,就是朔落王今日轉變的太快,一時他還適應不了,他知道昨夜定是發生了一些變故才會導致今日這場許婚,但是究竟是什麼原因,他暫時還想不出來。
他隨眼看了看身邊的幾人,見到牛再春和馬其英正熱烈的討論此事,他們兩人一個主張拒婚,一個主張隨機變通,而何淼兒卻是意興索然的走在一側,臉龐朝著宮殿高牆外,那裡有一處桑梓花園,這邏些城高達數千米,尋常的花卉草栗到了這個地方,根本無法生存,只是有些性子頑強的花兒,才能在這裡生長開放,而且開的愈發艷麗。
楊宗志咳嗽一聲,走近何淼兒身後,緩緩道:「淼兒,你怎麼了,不高興了麼?」何淼兒面朝花圃,並不轉回頭來,輕輕的搖了搖頭,委屈的道:「我可不敢有什麼不高興……哎,對不住,我又對你凶巴巴了……」
楊宗志歎了口氣,正待與她輕憐蜜意一番,只是轉頭看見牛再春和馬其英站在身後,正盯著自己看,他們二人見楊宗志目光掃過來,牛再春猛地摀住自己的耳朵,恍惚的道:「哎呀,我忘了……我這幾天發誓要裝聾作啞,我現在……我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我是聾子,馬二弟是啞子。」
馬其英也意會過來,忍不住笑道:「對對對,我是啞子,我是啞子!」
牛再春突然盯著馬其英仔細的看,驚奇的道:「馬二弟,你不是不會說話麼?你……你怎麼發聲了?」
馬其英忍住笑,又大聲的道:「是啊,我怎麼會說話了呢?哦,我知道了,剛才喝了葡萄美酒,它實在是太過美味,我一個激動,便又會說話了,大哥……既然三弟現在不在這裡,我們不如偷偷找個地方去喝點葡萄酒,然後回去的時候,也給三弟帶些回去,你看好不好?」
牛再春憋著臉道:「我是聾子,……我什麼都不聽不見,但是美酒的香味我卻是一點也不會放過的,我們這就快走吧!」這二人裝模作樣的笑了一番,然後拉扯著出了宮殿而去。
楊宗志看的想笑,只是現在淼兒顯然心情鬱結,他拚命忍住笑,伸手搭住她的肩膀,正要喚她,何淼兒忽的轉過身來,卻是咯咯嬌笑出聲,喘著香氣道:「壞死了,人家本來心頭正憤憤不平的,你們這些人卻沒有一句正經話的,真真惱死人了。」
她這嫣然一笑,眼眸清澈,唇紅齒白,伴著身邊的陽光和微風,讓人只覺得心頭一暖,便是那身後燦爛無比的花圃,看起來也都失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