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注定是個不太平的年,年初二宮內接到緊急傳報,銀暝境內多處城縣因天寒地凍,生前所未有的冰雪災害,數萬百姓被困,斷水絕糧,需要朝廷立刻派兵救援。
為此,銀冀下令緊急部署,從國庫中撥糧餉趕緊運往災區,他與夏世聰將軍親自再八千士兵前去救援。
宮廷裡冰雪初融,樹木開始抽出新枝,青草悄然探出了尖尖腦袋,瓦兒焦盼的身影時常徘徊在宮門之外。終於,年輕的君王騎著黑色的駿馬出現了,宮女們提著裙擺興奮地奔進沁梅苑,邊跑邊呼:「大王回宮啦,大王回宮啦!」
這一去,耗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若非顧及朝中還有其他要事,恐怕一時半會還趕不回來。瓦兒來不及梳妝整理急匆匆跑去迎接,在看到銀白身影出現在拱門口的時候,熱淚立刻衝進眼眶。他依舊英俊挺拔,眉宇間透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身形似乎消瘦了幾分。
「冀哥哥,你可算回來了,瓦兒想死你了。」瓦兒揚起興奮的笑臉,撲了過去。她總是這樣表現出很鹵莽的樣子,像個任性的孩子賴在他溫暖寬闊的懷中。銀冀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她如絲的秀,眼中一片柔光。突然,幾聲抑制不住的咳嗽從喉間溢出,明顯感覺到胸膛的起伏,瓦兒抬起小臉關切問道:「冀哥哥怎麼了?生病了麼?」
「被你剛剛大力撞的,咳咳……」他撇過頭,俊臉微紅。
瓦兒看著愣了半晌,冀哥哥剛剛是在開玩笑麼?好久沒見他如此輕鬆的一面了。不過眨眨眼定睛一看,冀哥哥還是跟前段時間一樣,眼神淡漠,舉止疏離。他輕輕推開她:「太妃奶奶身體好些了吧?我去看看她。」說完,帶著壓抑的咳聲朝珍太妃寢房走去。
瓦兒注視著他的背影,朝吧吧招了招手:「去宣太醫過來,大王可能是感染風寒了。」
銀冀一路急著趕回王宮,途中食宿簡陋的確感染上了風寒。御書房裡,喬雀鎖著眉頭,眼角的魚尾紋深刻地顯現出來。他盯著面容清俊的君王,開口道:「大王此去災區,心絞之症可有作?」
銀冀剛喝完藥,拿起帕子優雅地拭了拭唇,道:「只作過一次,大約半個多時辰。」
喬雀上前一步,探上他的脈息,良久撚鬚道:「大王,此症甚有蹊蹺。新年時臣有一師弟來府中作客,臣與他談起心絞之症,也做了番細細研究,現大王的病……」
「如何?」
「大王的心絞有些怪異,每次作的時間差不多長,尤其是天寒之時頻頻作,本是寒氣入體,與體內熱氣相沖,刺激五臟六腑,引起肺咳等症狀,卻表現出如針扎的刺痛……臣想請求前去大唐尋訪名醫,為大王找到根治之策。」
銀冀沉默了一會,抬起黑眸:「喬雀,你覺得此病會危害到本王的性命嗎?」
喬雀面色一緊,突然跪地:「臣惶恐。臣一定會尋得診治大王的法子。」
銀冀微笑著拉起他,眼神依舊淡然如水:「喬太醫一片衷心,本王著實感動。多年來若非有你給本王細心診治,本王的病症只怕更加嚴重。其實,心偶爾絞痛也罷,本王可以承受的。」
「請大王放心,臣已經配置好了半年的藥丸,只要大王按時服用,還是有克制之效的。臣想明日就出前去大唐尋醫。」
銀冀的大手落在他的肩頭,定定注視著這位鬢角出現幾絲華的太醫,終於慎重地點頭:「那就辛苦喬太醫了。」
「臣願意為大王鞠躬盡瘁,死而後矣!」
這個病症真會危及到自己的性命嗎?看喬雀如此緊張擔憂,執意去大唐尋找名醫,或許此病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嚴重吧?
銀冀眸底一片黯然。想起當日那位算命先生所言,二十五歲對他來說是一個大坎。他已經喝下去那白瓷瓶裡的藥水,應該不是毒藥,可是能幫他平安度過二十五歲嗎?
人生在世,大多人都希望自己活得長久,尤其是身為君王,常被百姓奉稱萬壽無疆,而真正的生命限度又是誰在掌管?如果上天注定只能擁有短暫的生命,那麼他該抓緊時間做些什麼呢?
*
冰雪災害給民生帶來了重大影響,讓人措手不及的是災區不僅面臨重建問題,還遭受了與之相鄰的蒙捨國的侵襲。鎮守邊關的將士本已天災為患,所以與蒙捨兵交戰時潰不成軍。夏世聰馬不停蹄帶人前往,好不容易才擊退敵方。
但是,如此情勢引起了銀冀的憂患。
多年以來,四詔以蒙捨國國力最為強盛,其君主閣昱繼承父志,意欲統霸四詔。其次是刖夙國暴君殤烈,此人英勇善戰,國家兵強馬壯,常帶兵親自四處征戰。唯有北詔君主楚弈與銀冀一樣主張和平,如今內憂外患情勢複雜,銀冀思忖,看來有必要親去北詔一趟,與楚君結盟以穩固銀暝江山了。
早朝之上,銀冀提出自己欲前往北詔商談結盟之事,浦文侯沒有反對,卻有其他大臣站出來道:「請大王三思,結盟之事可以派使者前去。大王的婚期在即,萬萬不能受到影響。」
銀冀抿唇道:「國難當頭,愛卿認為本王在如此時期大辦婚禮,百姓會作何想法?爾等不必多說,本王已決定三日後動身前往北詔,婚禮延期。」
「大王……請大王三思。」一干臣等齊呼,唯有浦文侯面色鎮靜,拱手言:「大王以百姓為先,憂國憂民,不畏艱險長途跋涉前去北詔,有如此明君是銀暝之福。臣支持!」其他大臣看看浦文侯的臉色,立刻調轉話頭,紛紛附和。
下了朝,銀冀屏退侍從,獨自回到頤和宮。才走到御書房門口,便瞥見一抹熟悉纖影,瓦兒朝他露齒一笑,眉眼彎彎。
「你怎麼在這?」他有點吃驚,知道自己對她淡漠已久,仍然不知道還什麼態度繼續面對下去。他心中糾結的顧慮太多,每每想到這份多年來潛伏於體內的感情,躊躇難當,歷經矛盾掙扎之後,現選擇淡漠以對是保護她的最好方式。
瓦兒不在意他的淡漠表現,顧自笑得甜美:「冀哥哥,我特意給你送參湯來,快點快點,還熱著呢。」銀冀這才現,她懷前揣著的不是宮女特意準備的暖手包,而是一隻白甕,隱約可聞到參湯的香氣。
推門而進,瓦兒依舊笑嘻嘻的,小心地將白甕的蓋子揭開,皺起鼻頭聞了聞:「好香啊,這可是親自讓吧吧教我燉的呢。」
銀冀胸口湧出感動,面色柔和隨後問道:「你怎麼一個人在守著?吧吧呢?」
「都怪我太心急,害吧吧熬湯時燙傷了手,我讓她先休息去了。」瓦兒急急解釋,看到他眼中來不及躲藏的關心,笑容更加燦爛,她就知道冀哥哥其實是很疼愛自己的。
「天氣寒冷,以後別這樣傻站在外面。」銀冀接過溫熱的白甕,溫暖從手心傳遞到心窩。「咳咳……」
見他還在咳嗽,瓦兒仰望著他微微蒼白的清俊面容,皺起眉頭:「怎麼還在咳嗽啊?喬太醫開的什麼藥,都好幾天了還不見好。」
銀冀扯扯唇角,似在淡笑:「哪有什麼靈丹妙藥,總要等上幾天體內寒氣去了才能好。」
「好啦好啦,冀哥哥再不喝,湯就要涼了。」瓦兒閃爍著大眼,巴望著他手中的參湯。銀冀看她一眼,坐回書桌旁邊,拿起雪白的湯匙二話不說地喝起來。
這是她的心意,他能做到的又怎會讓她失望?
瓦兒支著下巴,骨碌著大眼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冀哥哥真是個出色的男人,長得好看不說,還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君主。瞧他現在喝湯的動作多麼優雅,每一喝下一口,她便多一份喜悅。看他喝完全部,幸福的感覺將心口充塞地滿滿。
原來,幸福是這麼簡單的事,原來幸福可以是看著心愛的人喝下自己親手熬的一碗湯……
白色絲絹及時遞了上去,她的笑顏像春日裡盛開的粉嫩桃花。銀冀一邊擦拭唇角,一邊疑惑,為什麼自己對這丫頭冷淡一段時間了,她還是那麼積極樂觀?除了之前殿上看她淌下一滴淚水,其他看不出什麼悲傷,難道單純如水的瓦兒也要學會人前強顏歡笑麼?
一思及此,心更加紛亂起來。
春日細雨霏霏,無聲打落枝頭。銀冀起身負手立於窗前,沉默著。
「瓦兒。」
「嗯?」瓦兒的心劇烈跳動了一下。
他轉身,聲音低沉:「瓦兒……」
再喚一聲,後面的話卻歎息著停著下來,本想問她對婚禮之事有何看法,尤其是要同時娶月容和安然,不知道她是怎樣想的?按照瓦兒的性格,她不該憋在心裡不問也不鬧,什麼都不說的。她是個有煩惱就想洩出來,有話就一定要說的女孩子。可是,現在看她的反應,連他都有點把握不準了,這是因為她真的完全信賴自己嗎?
瓦兒走到他跟前,滿眼期盼:「冀哥哥想說什麼?」
銀冀輕咳一聲:「三日後我要去一趟北詔。」
「北詔?北詔王宮嗎?傳聞他們的君王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呢,瓦兒也好想去看看。」不知道那些宮女們從哪裡聽來的消息,反正瓦兒就是聽說過邪君的美名,據說他長得比女子還美上三分。
銀冀聞言,眼眸不自覺一暗:「你喜歡美男子?」
瓦兒呵呵白他一眼:「哪個姑娘不喜歡美男子呢,美人如畫,君子如玉,如玉的君子還能同時如畫,能不讓人好奇麼?冀哥哥,此行帶上我一塊好不好?」她上前拖住他的手臂,一如從前那般撒嬌。
他薄唇輕抿,聽她當面誇讚別的男子,瞬間不自覺升起一抹酸氣。瓦兒哪料得他微妙的心思,兀自憧憬:「天下第一美男子啊,嘖嘖。不知道是不是生得比冀哥哥還好看?」
見冀哥哥沒有反應,瓦兒打量他的神色,烏瞳驀然一亮:「嘿,在我心中,冀哥哥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等我見了那邪君,一定當面拆下他的招牌,嘿嘿。」
「我沒打算帶你同去。」銀冀終於淡淡地開口。
瓦兒不以為意,抓緊他的手臂,仰起小臉以誇張的語氣道:「為什麼?難道冀哥哥怕我看到邪君的美貌,因此拋棄你?放心啦,我不會的,不會的。我誓!」
「此去是為了兩國結盟修好,你不可去胡鬧。」銀冀不予理會她的撒嬌,此番他還想去打聽一下弟弟的下落。
瓦兒小嘴一撇:「瓦兒哪有胡鬧?呆在深宮十七年,未曾出門幾次,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冀哥哥都不答應我麼?」
小臉說變就變,她眉頭一皺,大眼迷離地閃動水光,一副你不答應我就要大哭的架勢。
銀冀在心中哀歎一聲,從小到大她都如此,每當有事求自己時先是撒嬌,再是眼淚攻勢。今日的瓦兒讓他有種錯覺,彷彿回到了從前無憂的歲月,他可以盡情的寵愛她,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索取疼愛。如果這幾年不生這麼多事,沒有不得已的牽拌,該多好啊!
瓦兒直視著他,等待著答案。她的聲音細細的,楚楚可憐:「冀哥哥,我誓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看的男人,我最喜歡冀哥哥,所以我想去北詔不是為了看美貌的邪君……我還保證我會很乖,我只是想出去見識見識,若是以後做了你的妃子,不是更沒有機會隨便出宮了麼?」
「我知道。」銀冀淡淡答道,見她一邊裝可憐,一邊說得可愛,懷疑她是故意逗自己開心,想將氣氛弄得輕鬆點。
「你知道還不快答應我?」她的眼神開始浮上氣悶。
「不能答應。」他開始不由自主地輕揚起唇角,瓦兒還是這麼頑皮可愛。
她咬了咬牙,一眨眼又收回淚水,突然踮起腳尖往他臉上親上一口,「這樣行不行?」
俊臉迅升上一抹可疑的微紅,他怔了怔,壓抑住突然狂跳的心口,清晰道:「還是不行。」
瓦兒靈活的眼珠子悄悄一轉,白皙的臉龐也浮起兩朵紅雲,她雙手一勾,將雙唇湊了上去,在貼上他的薄唇之前輕問一聲:「那這樣行了麼?」
芬芳的氣息竄進他的鼻間,柔軟的雙唇有點緊張,輕輕磨蹭著他的。
這丫頭,竟然在誘惑他……
銀冀深眸一暗,出於一種本能將手一抱,雙唇不再猶豫地反客為主,捕獲了她。
心,似乎要狂跳了出來。瓦兒迷迷糊糊地在心中大喊,成功啦,冀哥哥終於真實的反應啦,呵呵。冀哥哥,瓦兒真的好愛你……
他們的呼吸交纏了好一會,銀冀才放開微微喘息的她,一雙眼睛漆黑如墨,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情緒。
喜悅,憐愛,痛苦,掙扎,太多了,太複雜了……
但是,她終究是勝利了。
他低低開口:「你贏了。」
水眸猛然一睜,回過神來,瓦兒小嘴嘟囔了幾下,立刻開心地摟著他頸子跳起來:「呵呵,謝謝冀哥哥,我可以去北詔了,我可以出宮了,呵呵……」
銀冀輕輕地吐了口氣,這才覺原來看到她閃亮的瞳眸、開心的笑臉,比明晃晃的淚水還要讓人心動。他也突然意識到,原來不僅是她的撒嬌,她的淚水讓人無法拒絕,她清純的誘惑也同樣令人難以抗拒。
瓦兒,如果你不是那麼在乎我,是不是將來會過得快樂一些?
不要那麼在乎我……胸間又火辣辣地疼起來。如果太多的在乎注定將來只能承載更多的痛苦,那還是少在乎一點吧!可是,該死的銀冀,你在瓦兒面前,怎地意志力就如此薄弱呢?
當瓦兒秦著嬌俏的笑容走出御書房後,小臉漸漸地平靜下來。
小手交織在一起,握得很緊,料峭的春寒侵襲著她單薄的綢衣,她的步子比來時輕鬆了許多。
冀哥哥不在的這些天,她反覆思索,明白了一個道理——
冀哥哥對自己冷淡和疏離,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自己都最好做回以前的瓦兒,或許衝動、任性、頑皮甚至自私,但那才是真正的自己,無拘無束的自己,那樣的自己不是冀哥哥一直喜歡的嗎?是否表示這樣也可以帶給冀哥哥更多的開心?
一個人,只有做回最舒適最原本的自我時,才可能有更多的勇氣吧。
瓦兒執著地心想,如果兩個人中有一個人生了改變,游離了原來的位置,那麼剩下的那個就應該站在原地,保持著原本的樣子等著他回來吧!
冀哥哥忙完了,會回來的,她會永遠做他的瓦兒……
*
這個月又下了一場下雪,白雪堆壓著枝頭,樹枝和屋頂上都垂落著長長的冰條。
簡陋的竹屋用結實的粗布將嚴寒隔絕在門外,方旋推門而進,見陳舊的木桌上放著一個包袱,她心一驚,對著內室修長的身影道:「翟,你要出門?」
翟轉身,點頭:「大計劃開始了。」
方旋眸光一閃:「你上次說的?師傅交代給你的?」
「嗯。我要走了。」翟抓起桌上包袱,一隻綠竹蕭插在其中。見方旋呆立不語,道:「師傅很快也會交付任務給你,到時我們再見面。」
她一手拉住他的袖口,「翟,你要去哪裡?」
翟面色冰寒,沒有一絲表情:「去見一個人。」
「翟,如果師傅再派你的任務是要殺人,你……不要輕易動手,我怕你跟我一樣……」她眼中壓抑不住悲愴。
翟拍拍她的手,肯定道:「不會的!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況且完成師傅之命,也是為我自己的命運爭取公道。」
「翟,我不明白。」方旋注視著他堅定決絕的臉。
「以後你會明白的。我走了,好好保重自己!」
翟走出門外,披一襲白狐裘斗篷,風帽半掩,白衫翩翩,修長筆直的身影挺拔孤傲,有點寒冬冰雪的意味,一步一步自那寒林深處踏雪而去。
風過,雪花簌簌灑落在他肩上,狐裘斗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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