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與男童坐在茶樓的廳堂之中,白色的布幌靠在桌旁。
男童轉動好奇眼珠,「師傅,徒兒不懂,那位公子有何特別之處?」
老者輕捻白鬚,灰暗的眸子裡浮過男童不明白的複雜之色,他低低一歎,聲音蒼老而沉重:「他非一般公子,跟師傅……也有點淵源。」
「師傅認識他?」男童吃驚道。
「認識,也不認識。」
認識,也不認識。踏出茶樓的銀冀也在暗自思忖。對這老者他肯定不認識,更想不出這位老者會對自己說什麼?此時只有兩個猜測,其一老者會像普通江湖術士一樣,找人算命只為錢財。但瞧那老者談吐與氣質,很快推翻這個可能。其二,老者或許真有識得玄機之術,會看面相,知道自己身份……
可是,知道自己身份,他又想說些什麼呢?一切等先找到瓦兒那丫頭再說。
在街上幾番尋轉,片刻後嬌美的藍影映住他漆黑的眼底。眼底不經意間被火褶子點亮一般,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眼神在瞬間也化為泉水一般柔軟。
瓦兒懷抱一塵不染的雪貓,嘴角飛揚著笑意,晶瑩的肌膚頃刻間美麗耀眼,閃動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光澤。她心情極好,神采奕奕,只是緊隨在他身邊的夏定宇濃眉緊蹙,一直沒有鬆開。她身後兩步的距離處,有個紮著烏黑辮微微低頭的民間女子,像個小宮女一樣跟在瓦兒身後。
銀冀遠遠注視著那個笑容甜美、低頭撫弄雪貓的女子,本想沉臉斥責的他,心底剎時被某樣帶著回憶的情愫觸動著。
他記得她六歲那年,養了一隻白兔,每天極有耐心地照料它,常喜愛地抱著它玩,結果白兔在冰冷的冬天生病死了,當時的她哭得兩眼通紅,腫得像核桃,撲倒在他懷裡:「嗚……冀哥哥,我以後再也不養小動物了,小動物的生命太脆弱了……它竟然連冬天都熬不過,嗚……」他笑拍著她的肩頭,柔聲安慰:「笨丫頭,小白兔的生命怎能跟人比?雖然它已經不在了,但是你可以記住它的樣子,記住它和你在一起的每個快樂時光啊。」……
在她九歲時,有宮女不知從哪弄來一隻會唱歌的百靈鳥,送給她。她每天笑瞇瞇地繞著鳥籠轉,變著法子逗它唱歌,甚至還不屈不撓地教它說話,就像訓練鸚鵡一樣。
有一天她心血來潮,打開了鳥籠想讓它飛到樹上去表演,可是那百靈鳥撲騰了幾下翅膀,在空中盤旋了幾圈,竟慢慢地飛高了。飛過紅色的宮牆,飛過金光閃耀的簷角,好像要飛進蔚藍天空的白雲裡,終於消失不見。
她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拚命喊著百靈鳥的名字,豆大的淚珠滾滾而落。小手緊抱著他的腰,哭道:「冀哥哥……我只是想讓它自由一下,它怎麼忍心就這樣離開我呢?它飛走了……嗚……我照顧了它那麼久,它竟然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他環住她纖柔的肩頭,目光透過大樹閃著燦爛陽光的枝椏,直望向藍天。「別傷心,它是太高興了。籠子不是它的家,它被關了那麼久,一得到自由當然欣喜萬分,只想早點找到自己真正的家……」
她淚眼汪汪地抬起小臉:「那它……還會回來嗎?」
「如果它不回來,說明在外面它會過得比籠中快樂。瓦兒這麼懂事,應該不會為了留住它而讓它失去快樂吧?」其實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它,但是該死的鳥怎麼就如此無情地飛走了呢!
她的眼睛睜得好大,一眨不眨,又一顆淚滴滾落之時,她突然吸吸鼻子,帶著濃濃的鼻音道:「林子才是百靈的家吧!如果它要的是快樂……瓦兒願意給它自由,但願它快樂之後能天天唱出美妙的歌……」
從那以後,瓦兒不再養小動物,即使有宮女怕她悶,一次又一次送上其他小傢伙,她也沒有如以前那般全心地去喜歡……
街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中心處,淺藍色女子停下了腳步。漆黑的眼睛晶瑩璀璨,像天上最美麗的星星,她的笑容如琉璃般呈現出自裡到外的光芒。
銀冀收回不期然散落的記憶,心思從回憶裡拉出後定在那張充滿生機的嬌容上,瓦兒其實還是極喜歡小動物的吧?她的心裡只是一直記得小時候失去時的傷痛,才不敢輕易再養小動物了。
而此刻,她的手指潔白而柔軟,正輕撫著雪貓的背,每一次撫動都顯露出她內心的喜愛。那隻貓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乖乖地蹭動小腦袋似要睡覺。
彷彿感覺到了兩道熟悉的視線,瓦兒輕揚眉角。一抬眼,她也看到了他。
她看到了那個隔著人群正溫柔注視自己的白衣男子,他那樣英俊挺拔,尊雅不凡,讓四周的行人彷彿都變成了灰色,只有他在陽光下從頭到腳散著迷人的光芒。
那不是她的冀哥哥麼?瓦兒興奮地騰出一手使勁朝他揮動。
「冀哥哥。」她眼中笑意更濃,加快了步子。夏定宇朝銀冀恭敬地頜,而那個吧吧抬頭飛快地往前看了一眼,又垂下臉去,沒人留意到她在看到銀冀俊美的五官時閃過眸中的驚異光芒。
瓦兒開心地站在他面前,他悄然吸氣讓自己斂起溫柔,輕斥道:「忘記我怎麼囑咐你的?如此多人的地方,你竟然一個人離開!」
瓦兒連忙吐吐舌頭討饒,眼神晶亮不以為懼:「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嘛,人一多順勢而走,沒法回頭了。不過那台戲真是精彩極了,呵呵。」
聽到她咯咯的笑聲,因擔心而聚起的怒氣瞬間化得無影無蹤。
銀冀低眼看著她懷中的小貓,挑挑眉,以眼神詢問她。
瓦兒這才想起來還有重要事情未說。於是,她將轉身將吧吧拉到面前,指指小貓又指指吧吧,將剛才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剛一說完,吧吧雙膝一曲又要跪了下去。夏定宇眼疾手快再次擋住她的膝頭,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當眾跪地,只怕引來路人側目,而他們的大王並不需要引人注意。
「請公子收留吧吧,吧吧以後定會好好服侍瓦兒小姐……」
瓦兒見吧吧蒼白的臉頰又有淚珠滾落,惻隱心再起。想到自己雖是孤兒,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孤兒,有太妃奶奶和冀哥哥及太多人的呵護和疼愛,而吧吧恐怕只有這只雪貓了……
「冀哥哥,你就答應了吧!」瓦兒蹙起纖纖眉梢請求著,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
銀冀輕抿薄唇,深邃的目光落在半垂著頭只能看到額心的吧吧身上,聲音透出自然的清冷和威嚴:「抬起頭來。」
吧吧順從地抬起小臉,眼睛對上那雙漆黑犀利的深瞳。她面容清秀,膚色有點蒼白,看起來楚楚可憐。在接受銀冀審視一般的視線時,小手不易覺察地顫抖了一下,似在緊張害怕,擔心他不肯答應。
銀冀的目光回到瓦兒身上,見心愛的女子滿眼渴求,知道她是真的想要自己點頭。也罷,看這姑娘乖巧樸素,既然瓦兒與她投緣,那就由瓦兒自己決定吧。
*
茶樓裡,人來人往,夥計忙上忙下。
那對算命的師徒坐在茶樓偏僻的角落,白鬚老者靜靜地喝著茶,男童黑溜溜的眼睛向門口已掃過不下十次。終於,白衣男子的翩翩風姿出現在視線之中。
「師傅,那位公子回來了。」男童站起身來。
白鬚老者不慌不忙地放下茶杯,「松兒,你先去外面候著,過會再回來。」男童知道師傅應該有重要話跟那白衣公子說,縱然疑惑也只能恭敬起身:「是,徒兒在門外等候師傅。」
銀冀的視線環顧了一圈,看到角落悠然喝茶的老者,對瓦兒和夏定宇輕聲交代了一番,便朝角落的桌子走去。
「老人家。」他掬禮道。
老者抬眉:「公子請坐。」
「不知道老人家想跟在下說什麼?」銀冀一掀襟擺,坐在老者對面。
店裡的夥計匆匆過來換了茶杯,重新沏上一壺暖茶。
老者目光精深,語氣沉靜:「公子身份尊貴,氣度不凡,能在這紅木城遇見實是天意。」
大約卜卦算命之人都喜歡說「天意」二字,銀冀淡淡挑眉,眉宇間光華流轉,確是氣宇尊貴不凡,非普通公子所能比擬。他輕啜一口淡茶,似笑非笑等待老者的後文。
老者目光蒼涼,好像能看透世事又不見真正脫。銀冀繼續淡然地喝茶,心中卻浮出不同的想法。如果此人真是一般江湖術士,那他真是看走了眼,浪費了自己時間。
「老家人請說吧!」
「請恕老夫直言,公子氣宇宣昂,風華正茂,可惜……」老者撚鬚,眸光沉定,欲言又止。
「可惜什麼?」端住杯口的手指定住,銀冀抬眸疑問。
老者的身子也陡然僵直了起來,幾個字從白鬚下迸出,「可惜公子是薄命之相。」
「老人家是否算錯了?」銀冀不以為意地淡笑,只是說話的嗓音不經意間低了一分。
老者嚴肅地注視著他含笑的面容,那張年輕的面孔甚是英俊,舉手投足間散著屬於王者的威儀和優雅,他目光柔和嘴角含笑,該是位英明的君主才對。可惜如此命大如天的尊貴軀體,在十幾年前卻被悄無聲息地種下了咒根,此生只怕……薄命。
「公子乃萬金之尊,自然不會相信。」老者不輕不重說道。
銀冀眼中的淡然隨之凝住,萬金之尊——他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既知道自己的身份,為何還如此說?「請問老人家,何謂薄命,何謂萬金之尊?」他笑得不動聲色,目光更加緊促地注視著老人的白眉。
「唉!」老者瞥過茶樓四周,輕歎一聲,「大王難道不是萬金之尊麼?」
銀冀手指一顫,笑道:「老人家,此話可不能拿來說笑,若讓人聽去只怕要惹來禍端了。在下只是一士族子弟,命不貴也不薄。」
「貴薄有天意,也有人意。公子不願承認身份,老夫理解。只是請公子務必聽取老夫一言——請好生保重龍體,若龍體不適……」老者遲疑地停頓了一下,自袖口中掏出一隻白色瓷瓶,瓶身極小,「若龍體不適,請飲下瓶中之藥。」
銀冀一雙黑眸暗藏銳光,見老者不似說笑,心下揣測其究竟是何身份?會是朝中多事者的陰謀嗎?
「公子不信任老夫?」
「不。」銀冀搖頭,伸手接過白瓷瓶,「我信。請問老人家,所謂薄命可有解除之法?」
老者微怔,白眉下的灰色眼眸瞬間變得複雜,一時辨不出他是真信還是假信。低歎一聲:「公子今年該有二十二了吧?」
銀冀點頭,他的生辰在初夏,已滿二十二歲。
「命數的貴薄,並非全由天意。公子喝下此藥,若平安度過二十五歲,便是貴之所至。若是熬不過去……」
老者話未說完,銀冀修眉低斂,沉聲打斷:「老人家此言未必太虛,在下身體甚好無恙,怎能說『熬』?」
老者睨他一眼,見他天庭飽滿,修眉斜飛入鬢,雙目淡然冷靜,嘴角隱含自信,確實是人中之龍,瞧不出半點病態。然而這樣的表像還能持續多久?
「公子是否有心絞之症?」
銀冀脊背一直,答道:「老人家不該是算命的,該是位郎中吧?」他確實有點心絞之症,不過並不嚴重,一年之中偶爾會絞痛一兩次,多半是春天作。每次絞痛之時如被針扎入心臟,密密麻麻,渾身冷汗直冒。所幸每次作時間極短,不到半個時辰便恢復正常。
「公子的心絞之症可是從十一年前開始的?」
銀冀手指僵硬,老者如何知道的?十一歲那年,不明原因他突染風寒,連續熱了一天都不見退,數位太醫商議了好久,試過幾種方子才讓他逐漸恢復健康。但從那以後,體質一度虛弱,還烙下了胸口悶,心臟絞痛的病根。後來為了不讓太妃奶奶和瓦兒她們擔心,他只私下找了宮中的一位老太醫配製處方。
十八歲後,他的體格越來越好,這些老毛病雖仍偶有作,但早已習慣當然不以為懼。
「你如何知道這些?」銀冀一舜不舜注視著老者,想看透他身上的玄機,到底是真正的高人賢士,還是別有目的之人?
老者瞧他不復之前的淡然,捻捻白鬚站了起來。
「公子保重,但願三年之後,還能再見公子。」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茶桌,一襲灰袍被門外吹進的蕭瑟秋風微微鼓起,頗有仙翁的風姿。
獨坐在桌前的銀冀握緊手中白玉瓷,冰冷的觸覺直延及心底,二十五歲?
熬過二十五歲,三年的時候……熬?
他的神色越來越淡,手指越來越冷,再看向門外,那灰色身影已不復見。紅木城通往城西的街道上,一位白鬚老者走在前面,一名扛著「測字算命」白幌的男童緊跟在旁邊。秋日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將他們並走的身影拉得好長。
「師傅,那白衣公子病了麼?」
「嗯。」
「什麼病啊?師傅竟然將返命水給了他。」男童好奇追問。
「你是不是在門口偷看了?」老者的話語甚是嚴肅。
男童無暇顧及師傅的責問,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兩眼一睜,驚訝之色佈滿小臉:「師傅,莫非……莫非那公子也是四詔之王?他也跟刖夙國的暴君一樣,中了傳說中的詛咒?」
老者頓住腳步,抿起唇凝重地歎了一句:「松兒,那不是傳說,是為師的過錯。」
「啊?師傅……為什麼?」男童差點將手中的白幌震了下去,「師傅跟那詛咒有什麼關係?」
「這是個很久以前的故事,也是師傅一生中最大的轉折……」老者的話越來越輕。樹上金黃的葉子飄落墜地,陽光剎時失去了溫暖,那蒼老的聲音隱隱消失在寒氣襲人的秋風裡。
此白鬚老者究竟是何人?他名叫須烏子,本是一名隱居在蒙捨境內的巫師。這片土地分為蒙捨、刖夙、北詔和銀暝四國,其中蒙捨疆域寬廣國力最強,與刖夙和北詔交界,而銀暝地域最偏。
須烏子年輕時欠下蒙捨先王閣貝羅的恩情,故閣貝羅在病重之前要求他向其他三詔太子布下詛咒,以保自己的太子閣昱將來能一統四詔。天機未料,詛咒佈施之時出現失誤,打破了詛咒禁忌。
觸犯禁忌,下咒之人此生再不能佈施巫術。
近年來,須烏子開始潛心學道,修身養性,常後悔當年不該下咒害人,但又無法違背蒙捨先王給予的寄托,遂遊走於四詔境內,並立下誓言——若天意讓他遇見被自己下咒之人,則施藥賠贖,然終其是否能被驅除詛咒,還看中咒者的個人造化。
「師傅,那瓶返命水真可以解除詛咒嗎?」男童聽完老者充滿矛盾的敘述,對師傅這幾年的遊歷更多了份理解。
「松兒,這樣的生死詛咒是結合多種條件才能施下,同樣的也可能被各種原因所影響。當年師傅想回報蒙捨先王之恩,也想試試自己布咒之術的本領,以每位太子的二十五歲做為結界……」
「可是師傅現在卻後悔了,那三位太子已成了三詔的君王,師傅不願意他們因咒死亡。」男童悟性極好,很快看出師傅的矛盾。
「唉……師傅早就後悔了,但也不能就此背棄對閣王的諾言。今日遇見銀暝君主,是他的造化,但願三年後的秋季,他依然風姿煥地活著。」老者說完,將男童手中的白幌往路邊草叢一扔,「走吧!你隨師傅就此回山吧。」
「又要隱居了麼?」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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