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詔王妃 正文 025 故里尋他
    微風送暖,麗日高照。

    淚西與楚顏相約一個月期限之內,必須回觀月庵會合,二人在路口分道揚鑣。

    淚西雇了輛馬車,日夜兼程,直奔家鄉。

    顛簸的小路逐漸轉為平坦,路邊的大樹,來往的行人。

    記憶中的豐澤鎮印象已不怎麼深刻,只記得常常有去鎮外的山上找爹爹,家裡的藥堂常常會有鄰舍來看病。

    古老的巷子,穿出去就是大街,街上每天都有人賣糖葫蘆。

    越靠近豐澤鎮,她的心兒便越緊張,聲聲如雷作響,似要跳出心口。

    童年的記憶已逝去,還能找回嗎?

    ……

    到達豐澤鎮,已是三日後。

    太陽偏西,灑下橙紅的餘輝。

    她拎緊手中的包袱,慢慢地走著。

    腳步很慢,不僅因為右腿的緣故,更因為她在認真地打量著街道兩旁的房屋,努力尋找熟悉的感覺。

    陌生的街道,各店家的樓上飄搖著招牌小旗,在風中輕蕩。

    小旗或黃或綠,有的卻微微褪色。

    這般花紅柳綠,鶯歌燕舞之季節,人們應該喜歡踩著夕陽在微風中漫步,可惜……

    疑惑凝上眸底,為什麼在這美麗醉人的夕陽之中,街道卻顯露幾分蕭條?

    來往者有的面帶微笑,更多的卻佈滿愁容。

    幾經周折,好不容易找到一條有點熟悉的小街,小街並不如記憶中的熱鬧,冷冷清清,房子似乎也陳舊不已。

    一間不寬的屋子,坐落在小街的西邊。

    當淚西靠近它的時候,一股濕潤瀰漫了眼眶。

    就是這了,與爹娘一同生活的藥堂。童年的記憶裡,她每天都會用自己胖乎乎的小手替爹爹捶背,當有病人來時,她就乖巧地跑去給病人倒茶。

    那時候她還很小,小到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小到對家鄉的很多印象都變得模糊了……

    但是,她永遠不會忘記爹娘對自己無微不至的呵護,也永遠不會離開家的前不久,有個少凌哥哥對自己同樣關懷。

    夕陽斜斜地照在班駁的大門,大門頂上早已沒有藥堂的招牌。

    春天的傍晚,空氣仍然陰涼。

    這座屋子現在是誰在住?這裡的鄰居還有人能認出自己嗎?

    她上前一步,呆呆地注視著那朱漆班駁的門扇,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打擾一下。

    門,突然打開。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門內跨出。

    灰色的衣袍,手中握著一把長劍,劍鞘黑沉卻簡單。

    他的手指看起來剛勁有力,從他握劍的姿勢可以看出來。

    淚西驚訝地抬頭,看到一張剛毅的男性臉龐,淡淡的夕陽正好映在他的臉上,只看到英挺的眉毛下,是一對幽暗的眼睛。

    那雙眼睛幽暗卻冷淡。

    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便轉過身去,高大的身影大步朝落日的方向走去。

    怔愣了半晌,她呆呆地望著那人。

    背對著光,怔愣的粉嫩容顏蒙上一層陰影,讓人看不真切。

    那人越過她的身旁,清風拂過淡淡的氣息。

    突然,心口狂跳不已,一股說不出的莫名的激動擢住了她的呼吸。

    是他。

    是他……少凌哥哥?

    黑白分明的眸子驀然張大,淚西使勁眨眨眼睛,回過神來,轉頭一看,那抹高大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記憶中英氣十足的臉龐,飛揚的濃眉,其他印象不很深刻,但是……

    她絕對不會忘記,他臉上那條從眼下延伸到嘴角的疤痕。

    疤痕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淡,淡得只像一個曾經記載著往事的印記,她怎麼可能錯認?

    ——「少凌哥哥的臉上可能會留下疤痕,那樣就不好看了……少凌哥哥會怪我嗎?」

    ——「淚西別擔心,少凌哥哥是男人,臉上多條疤痕更加威武呢!」

    那是因為自己年幼無知而弄出來的,帶著屬於他們倆的記憶。

    「少凌哥哥……」

    喃喃念出聲,淚西顫抖著小嘴,手指也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似有一股滔天巨浪忽然在心口翻起,她飛快地轉過身,顛簸著自己殘跛的右腿,以最快的度朝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夕陽下,古老的街道。

    一個費力奔走的女子。

    她的步伐有點笨重,她的身姿有點奇怪,可是她充滿倦意的臉龐卻飽含著一種急切。

    「少凌哥哥……」

    ……

    空蕩蕩的巷子。

    什麼都看不到,連一隻飛鳥的影子也看不到。

    夜色籠罩小鎮的上空,風,吹過單薄的衣裳,湧起絲絲涼意。

    淚西黯然地垂下頭,胸口瀰散的儘是失落。

    那人……真是少凌哥哥嗎?

    是的,應該是的!

    不會認錯的!

    她反覆告訴自己,呼吸也隨之變得深而沉,少凌哥哥真的來找自己了嗎?而且這麼巧,就讓自己正好碰到……

    或許,少凌哥哥去到自己曾經住過的藥堂,已經不只一次?

    藥堂——

    水眸陡然睜大。

    藥堂——他從藥堂中走出來,那裡還住著什麼人?找屋的人問問不就知道嗎?

    小臉上重新揚起了希望,如乾涸的小溪突然注進了清泉,連同眼眸也變得明亮起來。

    淚西抓緊了手中包袱,包袱裡最珍貴的正是那把從不離身的小刀。

    ……

    陳舊的門被打開。

    一個綰著頭巾的中年女子走了出來,她打量了淚西一眼,問;「姑娘有事嗎?」

    「我……」淚西見這女子打扮樸素,是名普通的婦人,展開笑顏,「大嬸,我路過這裡,天色已黑,想在這借宿一夜,可以嗎?」

    婦人謹慎地打量了一下淚西,猶豫了一番才點點頭。

    「進來吧,我看你一個年輕姑娘家獨自出門,也不安全。」

    淚西進入門內,一見室內擺設,立刻驚異地連手指都顫抖起來。

    門內是鋪面,中間有一個四方的桌子,桌子陳舊卻乾淨。

    靠門邊有一個五尺高的櫃檯,櫃檯裡面是鑲嵌著數十個小方格的高櫃,那是用來放草藥的格子。

    一塊碎花布的門簾,就在草藥櫃的旁邊……

    她定住了腳步,忘記了移動,忘記了呼吸。

    這一切——

    猶如在夢中,眼前的景象與記憶中的藥堂互相交疊,桌子、櫃子……連同擺設的位置,完全與自己當年前離去時一模一樣。

    只是,那個悲痛難忘的月初之夜,噩夢糾纏了她多年的夜晚……

    那桌子的旁邊,兩個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她看得並不清楚,只是滿手沾濕的血跡,心如撕裂般悲痛,若非聞大叔及時帶走自己,恐怕她永生都沉浸在一片血腥的記憶之中。

    一陣寒意自腳底竄上。

    淡淡的眉頭緊得化不開,微弱燈光照耀著她驀然雪白的臉蛋,額心的硃砂痣隱隱反光。

    她抑制不住顫抖的雙唇,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詢問。

    為什麼這一切……完全沒有改變?

    婦人見她神色怪異,不禁問道:「姑娘怎麼了?」

    淚西垂了垂眸子,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問:「大嬸……你什麼時候搬來這裡住的?」

    婦人狐疑地看了看她:「近十年了吧。姑娘怎麼問起這個?難道你認識這家主人?」

    淚西哀傷的目光環視四周,心潮翻滾,她記得小時候,那個五尺高的櫃檯太高,她就算踮起腳尖,也看不到爹爹在裡頭寫藥方的樣子。

    黑眸蒙上霧氣。

    她吸吸鼻子:「不瞞大嬸,我家跟這家藥堂的主人曾是故人,不料十年前這裡陡生變故……小時候我來過這裡,沒想到這裡的擺設一點也沒改變,所以有太多疑問了。」

    婦人將淚西請到座上,倒上一杯熱茶。

    「原來你是這藥堂主人的故人之女。」

    「大嬸難道不認識這藥堂的主人嗎?」淚西更加疑惑,她的記憶裡,自己家似乎並沒有什麼親戚。

    「是啊,並不認識。只記得十年前的一天,我家相公突然跟我說,以後要搬來這裡住,原來是有位姓聞的大人,僱傭我們夫妻來給人看房子。後來才知道這房子的主人……已經生了意外不在了。」

    聞大叔?

    原來他帶自己入宮以後,還特意請人來料理自己的家。淚西忍住內心的激動,眸光在燈下閃爍。

    「謝謝大嬸。」

    那婦人怎知淚西的心思,歎息一聲:「謝什麼。那時候我跟相公很窮,正好有了這房子可以給我們遮風檔雨呢,何況那位聞大人還給我們開了工錢,只是我家相公他……福淺命薄,唉!」

    「你相公他……?」淚西從她的神色隱隱猜到了幾分。

    婦人搖頭,眼中突然湧出淚水,立刻以袖口擦拭了起來。

    淚西注視著她,心思不禁回到夕陽下那抹高大的背影之上,她朝碎花步簾子背後看了一眼,問:「請問一下大嬸,半個時辰前,我從這裡路過,見一年輕男子從藥堂走出,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婦人抬起了臉,想了一下:「哦,你說那個啊,只是個路過借口水喝的小伙子。」

    路過?

    少凌哥哥只是路過嗎?還是他真的來找自己,所以特意到這草堂?

    袖口間的手指悄悄地交織了起來,她咬了咬唇,有著隱隱的期待和雀躍。

    如果那人真是少凌哥哥,他一定還沒有忘記自己,否則又怎會來到這藥堂?

    心,暖暖的,如被柔和的春露滋潤著。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能被人記得,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

    「大嬸,那年輕男子有說什麼嗎?」

    「姑娘,莫非你認識那小伙子?」婦人好奇地盯著淚西的臉,見她的臉色在燭光下逐漸變紅,似乎明白了什麼,「敢情你們是一對……?」

    「不是不是!大嬸誤會了……」淚西連忙擺手。

    「看你這樣子,我倒想起來了,那小伙子一到這屋中神色也是怪異,問我這藥堂裡住的人家現在哪去了?我如實告訴了他,原來你們認識啊。」

    婦人很堅信自己的猜測,淚西不好意思再否認什麼,眼前浮現出當年與少凌哥哥分別時的情景,一抹苦澀夾雜著幸福的微笑緩緩浮起。

    ……

    夜,越來越深。

    淚西獨自坐在後院,月色朦朧。

    風,有點涼,吹上她白皙的臉頰,肌膚都是涼的。

    這棵大樹已經十幾年了,她從小就喜歡坐在這棵樹下,樹下也有著她跟少凌哥哥相處的情景。

    記憶其實有點模糊,溫馨快樂的感覺卻依然清晰。

    或許,她跟少凌哥哥真有緣分。

    如果少凌哥哥還在豐澤鎮,那麼明天,她就出去找他。

    悄悄閉了閉眼,她在心中暗暗祈禱——爹爹,娘……這是你們在天上保佑著淚西嗎?

    但願我早點再見到少凌哥哥,他應該還記得我的,對不對?

    我相信他!

    小刀,被她包袱裡拿了出來,輕輕地愛fu著雕刻著精緻花紋的刀身。

    眸中閃過思念的光芒。

    輕輕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婦人手中提著一盞燈籠,看到靜坐在大樹下的淚西,甚為詫異。

    「姑娘怎麼一人坐在這裡?天色很暗,夜風又涼,姑娘別生病了才好。」

    見她如此關心,淚西覺得自己的小手都要溫暖起來。

    她站起身,隨婦人一同回到屋裡。

    「大嬸也一人住在這裡,不覺得孤單嗎?」她微笑著,回到自己故居的感覺真好,這個房間還是自己的房間,只是讓人對爹娘的思念更濃。

    婦人道:「我相公剛剛病逝時,真是覺得孤獨難熬,真想隨他去了……後來想到曾經答應過聞大人要一直照料這屋子,做人又怎能食言。只是聞大人近幾年再也沒來過豐澤鎮,大概是太忙了吧。」

    想到和藹慈祥的聞大叔,淚西黑亮的晶瞳裡透出水光。其實應該感謝老天爺,雖然自己長相平凡還是個天生的跛足,但是,她的生命中真的遇到過很多好人。

    聞大叔雖然沒有幫自己查出殺害爹娘的兇手,但這麼多年來一直默默地讓人照料藥堂,今日知道,實在無法不感動於心。

    近年來,在宮中也鮮少見到他,主要是由於政務需要,楚弈將其調到了另一地方為官……

    若是他日再見聞大叔,她一定得好好感謝。

    ……

    淚西收拾好包袱,跟婦人說好可能會在這叨擾一段日子。

    婦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二人無事,燭下相談起來。

    原來她姓郭,相公也算是讀書之人,只是開不了學堂,日子窮迫得很。

    當郭大嬸聊到在豐澤鎮的生活時,突然神色變得激動。

    「都怪那昏君無能!」郭大嬸竟然罵了起來,「這兩年天災不斷,夏天洪水冬天冰凍,豐澤鎮這一帶的百姓都快窮死餓死了,那昏君竟然不聞不問。我家相公就是前年一病不起,去年冬天……」

    說著說著,郭大嬸想到了傷心處,咒罵轉變為嗚嗚的哭聲。

    淚西驚駭不已,那「昏君」指的可是王宮中那個雍容華貴的楚弈嗎?

    這是她第一次出宮到民間,也是她第一次聽聞有人敢直罵君王。

    「大嬸,豐澤鎮的百姓……遭受天災,都沒有人向朝廷上報嗎?大王若是知道,定會想辦法救濟的。」畢竟是身為國妃,自小在王宮裡接受「憂國憂民」的思想,一聽到百姓生活疾苦,淚西忍不住關切起來。

    郭大嬸以袖抹抹眼淚,忿忿道:「姑娘還年輕,我也不怕姑娘說我。那朝廷除了聞大人,恐怕沒有幾個好官。豐澤鎮距離落京不過三日路程,每次遭遇災害之時,朝廷卻遲遲派官員下來調訪民情,下面民不聊生,那昏君卻只顧自己享樂……」

    她後面的話越說越激動,淚西無言以對。

    十來年,過慣了宮中的錦衣玉食的生活,她雖不在乎這些,但絕對未曾想過,在距落京不過數百里的故鄉,人們竟然過著如此貧窮的生活。

    楚弈身為一國之君,難道真的不知道嗎?

    想到他在近段日子在宮中夜夜歌笙,左擁右抱,的確是「昏君」的表現。

    她道他是一個優秀出色的君王,有能力治理好國家子民,邊關戰亂也能無所畏懼,一馬當先,卻原來……

    「大嬸,我記得以前豐澤鎮的百姓日子過得很不錯。」淚西安慰著傷心氣憤的郭大嬸。

    「以前是以前,以前是先王在世。先王總算是個英明的主,沒想到現在這年輕的國君竟然如此貪圖自己享樂……唉!可能是過慣了奢華的宮廷生活,哪能理解百姓的疾苦……你看去年冬天,豐澤鎮一帶都遭遇了十年不遇的冰凍災害,大家忙著春耕的種子全部都被凍壞了……」

    她的話像一份控訴,字字句句,敲打在淚西的心頭。

    有一種感覺,像是自己的責任一般,子民如此,她這個國妃娘娘覺得慚愧。

    平日裡在宮中,只顧著想念家鄉和少凌哥哥,從未想過原來天下真有這麼多事……

    如今聽到大嬸如此悲憤一說,淚西才忽然正視到自己國妃的身份,她又能做些什麼呢?

    楚弈,他真的是個昏君嗎?

    「大嬸,先別激動。我想大王在宮中,肯定還不知道這些。等他知道了,定會為百姓想辦法的。」

    「希望如此。大王畢竟年少,衝鋒陷陣可能讓人覺得英勇,但這民生之事也是不容忽視的啊!如果聞大人知道了,一定不會坐視不管的!」

    「嗯。」

    燭光映在她的身上,淡眉鎖得更深,憂鬱籠罩著她。她微垂著頸子,似在思索。

    本是回來看看家鄉,看看自己曾經的家,找尋少凌哥哥,現在知道百姓對朝廷竟然有如此多的不滿,她的心又被濃濃的陰影所蒙住,沉重無比。

    似乎……那些個人的私事都變得微不足道,如何讓這些困迫中的子民過上好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明日,明日她會去街上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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