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荒蕪,天空只閃著一兩點寂寞的星子。
星光黯淡,不見光。
懸樑上宮燈高掛,點點光輝映上走廊外的花叢,映上格子雕花的窗欞。
淚西躺在床上,抓緊手中的絲被,一夜無眠。
阿薩族長在北詔王宮停留了兩日,那兩日,楚弈待她「關愛有嘉」,眼底眉稍流淌的都是溫柔情意。
她以前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將自己的心緒掩飾得如此完美。
而他——做到了!
在阿薩族長面前,他們就像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
用膳時,他會體貼地為她夾菜。
夜色中賞月,他也會提醒宮女為她拿來風衣,彷彿生怕她被夜風侵襲。
若非知道他在做戲,一場近乎完美的戲,說不定她真會感動。
然而,每次在轉身之間,她分明看到了那雙漆黑瞳眸中一閃而逝的鄙夷和厭惡……
那才是他真實的感覺。
淚西將絲被抬高了點,輕輕地擱在下巴邊。
房內燈燭被宮女一一套上了紫紗燈罩,光線朦朧淡雅。
黑白分明的眸子閃過迷茫難解的光亮。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努力想讓自己早點入眠,幾次之後,仍是無奈地睜開了眼。
眼前反覆交替著浮現出好幾個身影,攪得她心頭紛亂。
最後,腦海的影像停留在一個擁有狹長深邃眼眸的面容上。
自阿薩族長一行人離去後,他對她立刻恢復了冰冷。
前段日子的虛情假意,他甚至連句解釋都沒有,彷彿他們從未親切地交談過,從未在夕陽下的園子裡並肩走過。
人稱「邪君」,淚西可算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了。
她可以想像得到,此時隔壁君王的寢房裡,應該正在上演著一幕幕火熱的畫面。
因為連續數日來,他都有在廳堂內與大臣們設宴,一邊愜意地欣賞藝伶們的表演,一邊左擁右抱享受美酒佳人。
好幾次,她回房之時,都碰到他摟著某個妃子調笑著經過。
不過,除了一點點淡淡地來不及捕捉的怪異,她並沒覺得多大的失落。
自嘲地笑了笑,她終究是理智之人。
對於他和她之間,看得冷靜而透徹!
是了,她不是一直隱隱期盼著他早日廢除自己麼?
現在已是月底,再過幾日就是爹娘的忌日。看來,等上山齋戒後回來,她自己也可以提出此事了。
屋外。
天空一片漆黑,大地沉睡,世界孤獨而安靜。
……
屬於君王的寢房裡。
寬大華貴的金絲塌上,兩個交纏的身影。
男人結實而修長的身軀蓄滿了陽剛的力量,女子伏在他的身上忙碌地探索。
「王……喜歡臣妾這樣伺候你嗎?」
房裡空氣中夾雜著絲絲火熱,女子嬌柔的聲音充滿誘惑。
狹長的黑眸庸懶含笑,他挑起唇角,動作溫柔無比。
手指愛著女人雪白柔軟的酥胸,笑道:「愛妃的伺候……本王喜歡極了!」
這樣的女人,他向來喜歡。有著美艷如花的外表,有著嬌媚迷人的熱情,不像某人……
他瞇起了眼眸,手間的動作不經意加重了起來。
「王……啊……」女子**出聲。
他瞥了趴坐在自己身上的花顏一眼,嘴角的弧度揚成了一個完美的形狀。
這就是楚弈,北詔之王。
他的原則是愛花、惜花,愛惜天下花顏。
女人……
他從來沒在乎過。
但是,在女人眼裡,他比誰都在乎她們。
所以,她們甘願為他去做一切,不僅因為他尊貴至上的身份,俊雅迷人的外形,更因為他溫柔無比的憐愛。
彷彿,在他的眼裡。
你看到的——你就是他的唯一……
氣息逐漸火熱,女子的動作更加賣力,他非常配合地愛著她,然後翻身,給予女子最想要的歡愉。
楚弈閉上了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這樣的身體享受之中。
腦海中模糊閃過一張平凡的素臉。
模糊、閃過、而已!
……
春無三日晴。
小雨又細細柔柔地飄下,絲絲如煙。
華貴的馬車,金底紅紋,貴氣十足,車頂還墜著金光流燦的珠簾,隨著駿馬抬蹄,出細微的玉脆聲響。
侍從與宮女已在馬車旁等候,見鵝黃色的人影一出現,便自動站成兩排,其中兩名宮女立刻迎了上去。
「娘娘,請上車。」
淚西本不願如此招搖,十年來,每次上山,她都是簡簡單單,樸素方便便好,並不想引人注目。
但是此次,隨行的還有楚顏。
楚顏好不容易說服哥哥,才得以一同出宮,並且時間是一個月。
一個月——太棒了!
「哥哥,我和淚西走了,這一個月,你自己要多保重哦。」楚顏的小臉笑得如綻開的花朵。
細雨似乎可以因她的笑容而散去陰冷氣息。
楚弈含著輕笑,注視著楚顏:「一個月後再見,希望顏兒你能夠順利嫁個好郎君。所以,千萬別忘了天天都跟菩薩許願。」
「呵呵,放心吧,哥哥,我一定不會忘記許願的!」楚顏小心地走上馬車旁的踏板,突然回頭,「哥哥也放心,我會好好照顧淚西的!」
馬車中,鵝黃色的人影未一言,聽楚顏如此說話之後,才微微彎下了腰身,朝簾子外的男人點了點頭。
他的笑容很溫柔,帶著抹說不出的寵溺。
淚西不禁心想,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他的妹妹才能得到他最真的呵護?
再看身邊的女子,嬌美的臉上充滿了夢幻般的色彩。
坐上豪華舒適的馬車,楚顏一顆心就像放飛在藍天之下的小鳥一樣。
自由,快活。
淚西忍不住輕鎖起眉頭,開始想自己的心事。
此行,她已在近日之間,做了不少準備。無論如何,此番回去故鄉——豐澤鎮,是必須要做的事。
豐澤鎮,距離北詔王宮所在的落京其實並不遠,馬車三日便可到達,只因多年來一直未得到出宮的允許,她無法回去。
闊別十年,淚西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回豐澤鎮看一看了。
馬車終於開始起程,漸漸遠行。
楚弈斂起笑容,收緊了下頜。
楚顏也一同去觀月庵,她性子活潑喜歡熱鬧,真能受得了一個月的清淨生活嗎?
而那個殘跛可笑的丫頭,又是怎麼能做到的?
很少在她身上看到熱情和在乎,究竟有什麼東西才能讓她會去在乎呢?
一個月……
紅色的身影也出現在宮門口,來人嬌笑著往他身上湊去。
「大王,馬出已經走了,是不是已經開始想念公主了啊?」
烏黑的眼睫垂下,遮住他如潭般深邃的眼睛。
楚弈笑得醉人:「愛妃不會連顏兒的醋也吃吧?」
「臣妾哪敢吃公主的醋啊……」
「呵呵,本王心裡想念的是愛妃你……」曖昧的話語消失在他的唇邊。
這個看起來尊貴優雅的男子,帶著讓人沉醉的笑容,將紅衣女子擁在懷中。
他們的腳步之後,跟隨一群低著頭,踩著碎步的宮女們。
……
觀月庵。
這是座古老的庵堂,距離王宮不過兩個時辰的車程。
沿著蜿蜒的小道,馬車與侍從們艱難而行。
從前的觀月庵都是對百姓開放,傳說菩薩很靈,所以常年香火旺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啟,觀月庵逐漸變成只有王族女眷才能進入的淨地,以前常是許儀兒帶著淚西來,如今都是淚西自己獨自前來。
蒼翠的松柏,在細雨的滋潤中更顯挺拔。
空氣清新怡人,沁人心脾。
觀月庵就掩映在這一片蒼翠之中。
朱紅的大門,早已經打開,一位灰袍的尼姑帶著幾位弟子在門前恭候。
淚西與楚顏先後步下馬車,望了望一年未來的庵堂,朝門口灰袍老尼微笑著施禮。
「老尼恭迎娘娘和公主的到來。」
「淨塵師太有禮了。」
幾句簡單的寒暄,一行人便往門內走去。
……
依然是樸素寧靜的小院,院中幾棵大樹在這一年里長得更加蔥鬱挺拔。
隨行的侍從們在一天後便啟程回宮,只餘下兩名貼身伺候的小宮女。
三日已過,天色放晴。
淚西獨坐在自己的廂房內,面色卻不若往年沉靜。外面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她的心有種說不出的彷徨。
顏兒推門而進,一見她便開口道:「淚西,都已經過去三天了,我們什麼時候開始行動?一個月時間很快就會過去的。」
淚西抿了抿唇:「我已經思考良久,咱們這樣擅自離開觀月庵,一定得跟淨塵師太先商量一下才行,萬一你哥哥那邊聽到什麼風聲……」
「那還等什麼,我們這就去找淨塵師太啊!」楚顏迫不及待地拉起淚西,她一刻也等不了了,誰知道何時才能找到心中的那位慕先生呢?
一個月……
時間似乎有點太倉促,可是這也是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時間,一定要好好把握。
淚西微笑著拍拍的手背,站起身來。
正欲出門,淨塵師太灰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手中捻著一串佛珠,朝屋內二人微微施禮。
「阿彌陀佛。」
楚顏朝師太雙手合十回了一禮,道:「淚西,你與師太慢聊,我先過去了。」
楚顏踏出門檻,朝淚西眨了眨眼睛,暗示她抓緊時間商量要事。
淚西無言地笑了笑,將師太請進屋中。
她看了看師太的神色,心中忐忑:「不知師太找淚西有事嗎?」
淨塵師太捻動了幾顆佛珠,笑道:「呵呵,老尼看娘娘此次上山,面帶憂色,似乎有心事,不知道是否願意說來聽聽?」
淚西微怔了一下:「嗯,師太也算是自小看著淚西長大,即使一年相處時日不多,淚西的心事還是逃不脫師太的眼睛。」
淨塵師太笑得和藹:「娘娘向來心氣平和,這次是什麼讓娘娘心神不寧了?莫非是因為大王?」
「當然不是。」淚西飛快地答道,咬了咬唇遲疑了一下,「師太……其實我跟顏兒正要有事跟你商量。」
「哦?娘娘請說。」
斟上清茶,茶氣白煙裊裊。
皺起淡眉,淚西緩緩道:「師太知道,我入宮那年不過六七歲,在宮中生長,如今十年已過,我都一直沒有機會回去家鄉看看。所以,這次,我想跟顏兒一同去一趟豐澤鎮……」
「十年了……唉!」淨塵師太歎息一聲,捻動了幾顆佛珠,「娘娘回去看看也是應該的。只是……一般妃子入宮,未得大王允許不得擅自離開,娘娘做此決定,想必大王還不知道吧?」
淚西點點頭:「所以,想請師太代為保密,我和顏兒定會在一個月內趕回觀月庵。至於那兩位宮女,我們都已交代好,等宮裡侍從來接我們時,定不耽誤。」
淨塵師太認真看了她幾眼,再次歎息一聲;「原來娘娘和公主早已做好準備。其實你可以找大王商量,光明正大回家鄉去看看的。」
找楚弈商量?
還沒那個必要。
再所此次,最初目的是帶顏兒出來,讓顏兒能夠得以自由的時間去找人,若是跟楚弈一提,那個男人定然難以答應。
「此事就有有勞師太了。」淚西的話語裡隱含著一抹堅定,此時,她的心與楚顏一樣,也飛向這蒼翠山林之外了。
淨塵師太瞭然地打量著淚西,低從袖口中掏出一個黃色信封,遞於桌上。
淚西驚訝地看了眼,以目光詢問。
「這是太妃娘娘生前留下的親筆書信,特意吩咐老尼在適當的時候,轉交給您。如今,也是該讓娘娘您看看的時候了。」淨塵大師說完,站起身來,雙手合十輕念了一句,便轉出門去。
疑惑升上心頭,母妃竟然還給自己留了信?難道她早就知道自己病重,將不久於人世?可是,信中會說些什麼呢?
拆開信封,打開薄薄的兩張紙。
信已微微泛黃。
許儀兒的字跡清麗娟秀——
淚西: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母妃可能已經不在你們身邊了。特意留此書信,實是有一事相求。淚西,從你進宮冊妃以來,母妃待你視如己出,也一直很感謝你給弈兒帶來的福氣。
從小看著你和弈兒一同長大,欣慰的同時,母妃也有一股深沉的擔憂。當年高僧對所言,母妃和你父王深信不疑,事實也證明了一切。但是,每次看到你與弈兒之間的相處,母妃就倍感憂鬱。
弈兒從小驕傲任性,卻也是個出色的孩子。將來他若是提出改立國妃之事,母妃懇請淚西無論如何都不要答應,因為這個世界上,母妃最相信的人是你,唯有你才能帶給弈兒幸福。
淚西,或許母妃不該奢望,有一天你會真心喜歡上弈兒,弈兒雖然優秀,但是很多地方卻不如你。
今日,做此要求,只請淚西念在父王與母妃對你多年的疼愛上,念在北詔的安邦定國的大計上,若是弈兒真有負你,也請千萬勿答應!
……
淚西垂下手指,微微泛黃的信紙飄落在桌上。
茶已冷卻,只餘一杯清水。
她茫然呆愣了半晌,久久無法回神。
母妃留此信的目的只有一個,非常明確,就是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答應放棄國妃之位……
為什麼?
為什麼母妃會如此信任自己?
難道那個高僧說的什麼話,曾經靈驗過嗎?她承認,在自己的記憶當中,北詔向來邦國穩定,即便邊關有所戰亂,聽聞也只是局部小戰,偶爾有一些外族挑釁而已,根本無法動搖國之根基。
她認識的楚弈,年少得志,高貴尊雅中流露一股天然的傲氣。
從他被立為太子到正式登基,一切都是平安順利,這十餘年來從未生過任何意外。
可是,這難道都是自己的功勞嗎?
那未免也太可笑!
淚西看了眼被清風微微掀動的信紙,滿腔愁思不知該如何洩去,父王與母妃如何聽信高僧之言,她無法顧及,讓她愁的是……
她真要答應嗎?
不答應,母妃已然不在,該如何拒絕?
若是答應,自己此生的海闊天空,誰來給予?
一陣腳步聲,楚顏藍色的身姿輕快地走了進來,她眉眼帶笑:「怎麼樣?淚西,都跟師太說好了吧?」
「嗯。」她有點恍惚,連忙收起桌上信紙,站起身,「顏兒,我們明天就走吧……」
楚顏瞧瞧她灰暗不定的神色:「生什麼事了麼?你剛剛藏起來的是什麼?」
粉嫩的臉頰浮起一絲無奈的笑意,她搖搖頭:「沒事。顏兒,你先準備準備,我還有些事去找找師太。」
……
一盞孤燈獨明。
微弱的燈光,很暗,靜靜地照在鵝黃色的身影之上。
她低垂著頭,手中的椎子輕輕地敲著木魚。
安靜的殿堂,只聽到木魚清脆的聲響,有幾分空曠。
心跳與木魚的聲音一同沉浮,黑色的眸子被掩映在烏睫之下,小臉被一層晦暗的憂鬱覆蓋。
門外,一個灰色的身影,淨塵師太歎了口氣。
悄悄地走來,駐足了一會。
又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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