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通往前廳的門口。
一抹白色的身影遮去了光線,陽光披灑在肩頭。
她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裡。
地上七零八落的木片,這裡就像一個慘遭蹂躪的戰場。
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以各種神色面對著她。
然而,她的眼裡沒有任何人,視線只落在那個畜滿怒氣的男人身上。
他的眼睛如一團火,炙烈地似乎要將她燃燒。
她暗暗做了個深呼吸,儘管一路上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看到這樣等待的陣勢仍不覺有幾分心虛。
挺直著脊背,她告訴自己不要怕,已經決定回來,就沒什麼好怕的!
抬起腳,她又往前多走了幾步,直到距他不過咫尺之遙,才定住身子。
「我回來了。」
她的聲音好輕,包含著不易覺察的輕顫,其實她好擔心這跪了一地的人因自己要遭到懲罰……
殤烈雙眼通紅,緊抿著唇沒有開口,只死死地似要將她生吞活剝地盯著她。
屋子裡詭異地安靜,連呼吸的聲音都靜止了。
藍倪止不住輕喘起來,她的心跳得劇烈,有著強烈不祥的預感。
就在所有人眨眼不及的瞬間,他豁然起身自腰間一抽,一把冰冷無比的劍直逼她的喉間。
他仍然死死盯著她。
冰冷閃著寒光的劍鋒在提醒著大家,他是多麼地憤怒,憤怒得要殺了她!
沒有人出聲。
藍倪平靜地回視著,小巧的嘴唇無力地蠕動了一下:「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殺了我吧!」
然後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娘娘……娘娘……」平兒生怕大王多用一份力,真的殺了她,慌忙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抓住上大王的衣擺,哀求道:「求大王相信娘娘……相信娘娘啊……」
殤烈頭都沒低一下,一腳踢開跪在自己身邊的平兒,低吼:「滾開!」
「大王……娘娘……」
「平兒……」藍倪細眉一顰,擔憂之聲還沒有說完,細嫩的脖子間突然傳來一陣火辣的刺痛。
他真的割傷了她。
雖然很輕,可是一條如絲般的血痕出現在她雪白的頸間。
她不敢置信地盯著他。
屋子裡一片倒吸氣的聲音。
「娘娘……」平兒爬起來驚喊。
「閉嘴,這個女人早已不是娘娘!」殤烈憤怒地一吼,心中排山倒海的複雜情緒足以將他焚燒,所有的情緒最後全部化為狂躁。
他雙目赤紅。
就在此時,藍倪哀傷的大眼突然睜大——
她清楚地看到了閃過那深幽黑眸中的一道藍光!
詛咒之光!
詛咒……殤烈身上的詛咒作了?
請大唐高人壓制住的詛咒作了!
她死死地咬著下唇,眼中的傷痛與憂心更深,別人都以為她在為自己的性命而擔憂,卻不知道在見到那道妖媚詭異的藍光之後,她的心充滿了恐懼。
詛咒作——殤烈也要為之所害了嗎?
不可以。
她不要他生任何事,他是一國之君怎麼可以被壞人的詛咒所害?
她愛他,他怎麼可以因為詛咒而受到傷害!
……
「殤烈,你不能這樣對她!」
庭院與前廳相通的門口,又出現了一個身影,同樣是雪白而優雅,他的聲音不溫不火又包涵著堅定的意志。
順著聲音,大家看到了一張銀色的面具。
藍倪驚住了。
銀大哥怎麼也出現了?她只要求他送自己到後院之外,就是不想他被其他人看到,免得多生枝節,她也知道銀大哥與殤烈更加不能碰面……
「銀冀?」
殤烈冷冷地喚出來人的名字,目光掃過藍倪一眼,在看到她雙唇不住顫抖之後,心裡突然明白了什麼。
該死的!
昨天晚上,藍倪與銀冀在一起?
她竟然逃離了與別的男人在一起!
然後再若無其事地回來……
她真的在為邪君而周旋在其他男人中間,真的這般下賤可恥嗎?
她之前怎麼敢說他們之間沒有曖昧?
她竟然還否認那塊玉是銀冀所贈……
騙子,全是騙人的!
他永遠也不會再信她!
陰鷙的眼中全是黑暗。
風暴再起,陡聚雷霆萬鈞之勢。
他揮起手中之劍陡地一震,只聽到劍氣連同呼呼的風聲,一同竄過耳邊,不一言便直直朝銀翟刺去。
銀翟立刻眼罩寒霜,迸出冷冽之光,他頭一側,修長的身軀閃電般騰空而起。
……
兩條靈活的身軀相鬥,客棧變成了戰場。
眾侍衛提劍想幫助大王,他們的大王卻厲聲命令誰也不許插手。
「銀大哥……別打了!」藍倪無法阻止住殤烈的攻勢,使勁呼喚著銀翟。
銀大哥!
好親切的稱呼!
他與他一路殺到庭院之中。
「別打了!」她不顧一切地衝到他們之間。
「倪兒,跟我走!」銀翟微微一頓,一手抓住她的手臂。
倪兒……
該死的,他竟然這樣親密地叫她!
還想帶走她?
他們倆的關係……
「該死的,銀冀你休想!」殤烈身子一震,目中的藍光更加深切,手臂一抖將渾身的內力全部化為劍氣。
「匡鐺……」銀色面具落地的聲音,銀翟連忙躲來刺過來的一劍。
他俊挺剛毅的面容出現在大家眼前。
殤烈趁勢拖過藍倪,將她困在自己的身側,黑眸一見對方的面容,陡然收住攻勢,驚疑道:「你不是銀冀,你是誰?」
銀翟冷峻地臉上飛快地閃過驚訝,極少有人能分清他與大哥的區別,可是殤烈卻輕易地看出來了。
「我是誰不重要。殤烈,你既不珍惜她,何不放了她?」
「放了她?哼!」殤烈從胸間哼出怒氣,箍住她纖腰的大手毫不放鬆,「休想!」
藍倪閉了閉眼,忍住腰間的疼痛,道:「銀大哥,你走吧!」
「倪兒,他這樣對你,不值得你……」
藍倪搖搖頭,阻止銀翟繼續說下去:「你走吧!我不會跟你走的。」
「你不後悔?」銀翟握緊手中之劍,他本只想安然送她回來,可是見到她被殤烈那般對待,瞧見她頸間那隱隱的血痕,他當下改變了主意想再次帶走她。他可以帶她回銀暝,可以讓她與瓦兒有個伴,也可以慰勞一下自己受創的心……
殤烈殘酷地冷笑:「不管你們在做什麼戲,本王都不打算放她走!」
藍倪垂下眼簾:「我不會離開的。」
銀翟最後一次問道:「倪兒,你真不跟我走?」
「謝謝你,銀大哥……我決定了!」她的聲音很輕很堅定。
「倪兒……好!殤烈,今天我尊重倪兒的決定!如若你不好好待她,我銀翟絕對不會坐視不管!」說罷,在眾侍衛的目光之下飛身而去。
……
殤烈的臉色是黑夜裡咆哮翻滾的大海。
他扯住她的頭,眼神中再也沒有柔情:「他是誰?」
藍倪痛苦地張口:「他都說了……他叫銀翟。」
「姓銀?該死的女人!你果然認識他們!」他咬牙切齒地低吼。
「我……我只是……」她想張嘴爭辯,可是這一切,縱然有十張嘴,又怎麼說得清呢?
烈……
我一定會證明我的清白的!
我不會放棄!
「來人,把她的手腳都鏈上!看她還怎麼逃!」
他鬆開手指,踏著重重的步子走出門外。
「娘娘……」平兒心痛地喚道。
殤烈突然回頭,無情地說道:「再也不許叫她娘娘,從現在開始,她只是一個奴隸!」
……
看著他孤絕的背景,藍倪覺得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了。
他以為她周旋與男人之間……
看來,矛盾越來越深了!
或許,她該再多給自己一點決心和毅力才行。
雪婆婆,請你在天之靈保佑倪兒,倪兒需要你的力量。
咬咬牙,她纖細的背影挺得更直。
這日的黃昏,天際佈滿烏黑的雲朵。
風聲。
夜愈深,風聲愈強,呼嘯著刮過粉牆。
火焰。
輕盈的火光,在牆壁上跳躍,讓室內變得暖和。
一間無人居住的林間屋子,這是他們回殤都的最後一站,今夜就停歇在此,明日再加快點腳程就可以抵達王宮了。
藍倪雙足套著一副冰冷的鐵鎖,鐵鎖不粗,然而對她那纖柔的身子來說卻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她獨自一人坐在火堆咫尺之外,藉著火堆傳遞的淡淡溫暖,身子不再那麼冰冷。
眸子裡跳躍著火光,這兩日她努力學會讓自己平靜下來,蒼白的小臉幾乎沒有表情,整個艱辛的行程之中,她拖著冰冷的鐵鎖,咬著牙走過每一步。
每一次,大家都以為她要倒下的時候,她卻又若無其事地挺了過來。
每一次,大家聽到那「匡鐺」之聲,忍不住提心吊膽,害怕她再做出什麼又引得王盛怒……
兩日下來,大家很快習慣了她從一位高貴的「國妃娘娘」變成了一個卑微的奴隸。
殤烈並沒有讓她跟平兒一樣服侍任何人,所以誰也不敢真的把她奴婢來使喚。
對於藍倪,大家更多地選擇了漠視和忘記,她靜靜地跟著隊伍後面,以讓人不可置信的毅力堅持走到了這裡。
他們崇敬的大王彷彿也忘記了她的存在,騎在高大的馬背上幾乎都不會再看她一眼……
夜,越來越深。
男人們喝酒喧嘩的聲音傳入她的耳際,他們在為明天就要回到王宮而慶祝。
平兒遠遠地縮在火堆的那邊,怯怯地不敢多看藍倪一眼,更別說她多麼想上前去抱住可憐的倪妃娘娘了。
藍倪將尖巧的下巴擱在膝蓋上,努力保持著清醒,不讓黑暗的暈眩將自己吞沒。
她已經撐到了極限……
長程的奔波讓她疲累不已,夢中才有的恐懼持續侵襲著她,白晝的冷風,以及入夜的寒氣,若非她自小在山林中長大,又有著優異的體質,恐怕早已不能承受。
然而,比起這些有形的折磨,殤烈的冷酷無情,才教她心痛地無法忍受。
她疲倦地閉上眼,卻彷彿還能見到,他那充滿了憤恨的雙眼,狠狠的瞪視著她。
意識有點朦朧。
她半睜著眼注視著火堆旁那個抓住酒罈暢飲的男人,她只能看到他的側面——挺直的鼻樑,堅實的下頜,他仰起頭將酒大口大口地灌進嘴裡。
她呆呆地注視著他,眼睛都忘記了眨動。
白天,他騎在高馬之上,她只能在蹣跚之間盯著他的後背,能這樣近距離地注視著他的側臉,她都覺得好珍惜。
她心底更擔憂的是他眼中的那一抹藍光,他知道了嗎?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詛咒也作了嗎?他之前為何說自己根本沒有中咒……
唉!
殤烈,我一定會等到你明白我那天為止……
淚水靜靜的滑下眼角,她撫著疼痛不已的心口,無聲哭著,直到疲倦全面席捲而來,讓她終於不支地沉沉睡去。
……
「王……我看她好像要撐不住了。」巴都坐在殤烈的旁邊,對一直停止了喝酒的大王說道。
她,自然是指藍倪,自藍倪被貶為「奴隸」,大家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
殤烈沒有回頭,冷冷地抬了一下眉毛。
巴都是長期練武之人,結實的體魄令傷勢恢復得比預料中要快。他看看軟躺在地上的藍倪,惻隱之心不禁升起:「王,您真的不管她了嗎?屬下怕她……」
殤烈緊了緊手中的酒罈,薄唇緊抿。
該死的!
她不能就這樣死,他還沒有好好地找她算帳!
邪君、冷君與她害他犧牲了那麼多弟兄,讓他差點邊關失守,讓他幾度欲歸地府——這些仇恨他還沒有開始討回來,她又怎麼可以死!
突然站起身,他大步地走了過去。
一手拎起她癱軟又僵硬的身軀,因為掌中的冰冷而皺起了眉頭。
該死的!
他絕對不是心軟,不是憐惜,不是還對她存有感情,他只是現在還不能讓她死!
「給我起來!」他朝她低吼。
她沒有一點反應。
「該死的!」他低咒一聲,抓起她的下巴,便將酒往她緊閉的小嘴裡倒去。
……酒全部自她的下巴流了出來,她像一個沒有意識的木偶,黑暗地陷入沉睡之中,對他所做的一切全然不知。
狠狠地瞪著她,他突然仰頭大喝了一口,一手捏住她的小嘴便灌了進去。
冰冷的雙唇。
柔軟而芬芳,帶著她獨有的氣息,她身上淡淡的荷香像妖魅一般繞到他的鼻間。
他強硬地將酒灌進她的嘴裡,幾乎要失控地與她唇內的丁香糾纏一番……
該死的!他一定是太久沒有女人了!
他忿然放下她,寒著一張臉回到火堆旁。
……
寒意,穿透火焰的溫暖,像箭一般射向她。
喉間又有著如火灼燒的疼痛,她在冷與熱中不斷地掙扎。
睡夢中,白天那股她努力想忽視的尖銳的恨意,驚醒了她。
嗆喉的烈酒,驚慌的水眸,在睜眼的瞬間,就看見那雙眼睛。
火堆的另一端,仍在喧鬧著,殤烈卻改變了位置坐在她的正對面,火光清楚地印著他的臉,他在靜靜注視著她。
那雙黑眸裡映著火,亮得不可思議,恨意、厭惡,以及駭人的殘酷,都在他的眼底燃燒著。
他面無表情,但那雙眼睛卻又透露出,他有多麼渴望,想要親手置她於死地。
她不想害怕,卻無法控制地升起一種驚慌。
驚慌掐住她的喉嚨,她努力了許久,才找回聲音,用乾澀的唇瓣,輕喚出那個名字——
「烈……」
他勾唇,嘴角扯出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然後抓起手中的酒罈,仰頭而飲。
她死咬著下唇,隱約聞到了唇間屬於他的氣息。
烈。
你真的這般無情了麼?
你難道全部忘記了以前的一切?
美麗的夕陽,芬芳的草地,醉人的蜷縮……
你曾經說你會照顧我,會給我一輩子的幸福;你曾經說你再也不會讓其他人欺負我……難道你都忘記了?
胸口上靜靜地躺著一塊碧玉,玉緊貼著她的肌膚染上一片溫熱,她卻感覺涼。她輕輕地將手指捂在胸前,她記得他為自己戴上此玉時是多麼地溫柔,彷彿她是這世界上最珍貴的瑰寶,可是,玉在人已非。
她從來沒有改變過。
她知道他們之間有著許多的誤會,這些誤會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得清,她只希望讓時間慢慢地沉澱,她等待更多地機會去查清這一切……
他是她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人,讓她寄於了少女的所有夢想和人生的希望。
所以,即使天天面對他的冷漠,即使心痛地近乎麻木,她也會等到那一天!
而他,把她當成空氣和泡沫,不再多看她一眼,將劍支在地上托起手臂閉目養神起來。
這個夜,冷得如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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