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傾天下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兩心淒涼多少恨(一)
    晚餐時,阿悠看著盤內粉嫩晶瑩的菜餚,挑起一邊眉毛,「素素,這不是你從臨洮府酒樓裡偷出來的吧?」

    我煞有介事看了看,點頭,「是啊,你趕緊吃了毀屍滅跡,不然等會捕快來了正好拿個人贓並獲。」

    阿悠笑,「偷菜未必,偷師卻是肯定的,說,跟誰學的?」

    我咬著筷子斜睇他:「還能有誰,誰往我家跑得勤?誰又常送了吃食來?說起來此地民風當真爽朗,明知我們是未婚夫妻,居然也如此光明正大的覬覦別人相公。」

    阿悠放下筷子,似笑非笑托腮看我,「素素,我可不可以認為你是在吃醋?」

    我不答,筷子不輕不重的敲上他手背:「少廢話,快吃飯,沒見菜都涼了?」

    他卻順勢手掌一翻,握住了我的手,聲音低沉。

    「素素,聽你那一聲相公,我真歡喜。」

    我望著他,這個表象溫柔,神情裡卻總隱約一抹疏離神秘笑意的男子,此刻神色沉肅而莊重,言語誠懇。

    「此刻我只願,這聲相公能聽你叫一輩子。」

    我垂下眼睫,眼光掠過他修長而骨節均勻的手,半晌抬起眼來,笑道:「你這話說得奇怪,我們本就有婚約,這相公本就應叫上一輩子,只怕屆時你聽膩了也未可知。」

    「怎麼會,」阿悠收回了手,斂了方纔的沉肅神情,又恢復了先前的懶散,笑道:「你還沒回答我,這圓子這般好看,怎麼做的?」

    我舀了一個圓子給他,道:「其實也是普通飯食,只是我手拙,學了好久才會,不過是用新鮮才點的水嫩的豆腐,加上剁碎的上好的精肉,生薑,雞蛋,鹽,攪拌均勻,再在碗內倒上白面,將豆腐肉團在碗內滾成團狀,下在沸水裡,等浮上來再撈出,稍涼後下在肉骨湯內,加紫菜蝦仁燒開,小火燉上一刻鐘後,裝盤撒蔥花便得,你嘗嘗,可吃得?」

    阿悠卻一時不急著吃,看著碗中圓子良久,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眼中神情,奇怪的問:「嗯?你沒胃口?那我去給你做些別的?」

    他仍不抬頭,只淡淡答道:「不是,很好,我瞧著好,不忍下口罷了。」

    說著慢慢嘗了,不待我問,再抬頭時已是滿面微笑,神光離合,道:「真真是一生難忘的好滋味。」

    我微微一笑,道:「你總是吃的少,這天寒地凍的,少吃可不成,便想著給你換換口味。」

    阿悠細細綴飲碗中的湯,似是漫不經心的問我:「你可願這般待我一輩子?」

    我給他夾菜,回答:「素素自然是願一輩子好生待你的。」

    他端碗的手極其輕微的頓了頓,隨即如喝酒般將湯一飲而盡。

    窗外寒風呼嘯,枝葉瑟瑟聲清晰可聞,屋內生著火炕,溫暖如春,油燈的光芒被透窗而入的細微的風吹得飄搖,映得炕上人兒一對桃花面,半靨迷濛顏。

    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從集市上聽得的消息,便道:「阿悠,那事果給我說中了。」

    阿悠正在走神,聞言一愣,道:「什麼事?」

    我嗔道:「你什麼呆?我是說前段日子你說那個燕軍和南軍在東昌有大戰,當時我說燕軍必敗,今兒我在集上便聽說了,果是敗了。」

    我偏頭,看著他的眼睛,他微有驚訝之色,坐直了身體,道:「果真是敗了麼?我這幾日都悶在家中,卻是不知,素素真是好見識,若是那燕王得你為幕僚,只怕也可避免此次慘敗了。」

    我轉開眼,笑道:「說什麼話呢,我這點小見識,也配做一軍幕僚?沒的笑掉人大牙。」

    說著便收拾桌子,阿悠也過來幫手,我將盤子端起,忽道:「先前看到鴿棚裡那只灰背,不知怎的突然又不理青眼了,背對著背,看起來倒是好笑。」

    阿悠揚揚眉,「許是吵架了。」

    我噗嗤一笑,自轉身去廚房,走了一半回,見阿悠負手而立,看著黑沉沉的窗外,卻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幾日是臘月二十三,送灶,小年,我為此又去了集市幾回,阿悠幾次說過不要我辛苦奔波,我都笑著拒絕了,出去散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哪有他那麼懶,一冬天足不出戶。

    晚上做了幾個小菜,又溫了壺酒,阿悠問我怎麼突然想起來喝酒,我道:「是個好日子,助助興也罷。」

    他默然,半晌道:「是,是個好日子。」

    那一晚他喝得半醉,趴桌上就睡著了,我扶他回房,一路埋怨:「看起來瘦,其實重得要死。」

    好容易將他安置在床上,正要轉身,卻被他拉住衣袖。

    我一驚,轉身看他,他房中沒點燈,今夜亦無月,隱約見得他目光灼灼,毫無醉態。

    我的手心立時沁出冷汗。

    他用力一拉,我身不由己踉蹌跌入他懷中,清馥的酒氣淡淡的逼過來,夾雜著他素有的杜若氣息,在這夜色裡,散迷離魅惑馨香。

    他雙臂如鐵,將我扣在他胸膛,我們鼻尖相抵,鼻息互聞。

    雙唇觸及,柔軟而溫涼的滋味,卻如被電擊,麻至心底。

    我的心中翻轉過無數個念頭,然而還未想個明白,天地顛倒,他一個翻身,已將我翻轉至床裡。

    我背後靠牆,他雙臂成環,環我在懷中,似,逃無可逃。

    他俯身,咬嚙上我的唇,灼熱而溫柔的力度,輾轉出淡薄的血色,我閉上眼,腦海裡有什麼飛一閃。

    碧色的酒液染濕手指微笑盈盈的眼一路吻去酒液的淡色的唇輕輕的咬嚙

    有個聲音清晰的道:「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誰?誰?

    誰在喚我?

    我睜開眼,一掠而現的淚光,在我眸中瞬間消逝。

    萬千悵然,不能不為。

    抬頭,望著他色若春曉的容顏,我微微笑著,手緩緩撫上他的。

    順著如緞的絲,自下而上,如同撫摸世間名琴的琴弦,小心翼翼的,直欲撫上他的結。

    指尖將觸的一刻。

    他突然放開了我。

    他雙臂放開,向後一仰,坐倒在床上,我們相對而坐,籠罩在彼此的目光中。

    半晌,他忽然轉開臉,稍頃後再回面對我時,已是微笑如前。

    但再難如同平日春風般的微笑。

    那笑容裡,落寞,悲傷,自嘲,輕諷,什麼樣的複雜情緒都有,唯獨沒有一絲一毫的醉意和笑意。

    我不避讓這樣的目光和笑容,因為我想我的神情和他一定是相似的。

    忍著如絞的心痛,我靜靜下床,擦過他的肩,他一動不動。

    我推開他的房門,走到外間,再一腳踹開正屋的門,門板被撞至兩側直開到底,擊打在牆上,再反彈回來。

    我走到院中。

    滿院積雪盈尺,阿悠曾說要剷起,被我阻攔了,我喜歡那份平整潔淨,從未有人履足踐踏的雪白。

    看起來是一床好被,又厚又軟。

    我緩緩躺倒,倒在被中——

    除夕之夜,我裹著厚被,在炕上渡過。紅著因傷風而堵塞的鼻子,接過阿悠端來的湯。

    那夜以雪為被的後果,便是我著涼傷風,雖然我根本沒睡上一會兒便被衝出來的阿悠抱回了房,可許是內外交困,心神動盪,我竟輕易的病倒了。

    阿悠侍候湯藥,對那晚的事絕口不提,我自也樂得裝傻。

    雖說我尚在病中,多少壞了新年的興致,但阿悠還是忙忙碌碌準備了許多,擺了滿滿一炕桌,我吃一口,便讚一聲:「你的廚藝看來也沒擱下,我還以為這個月都是我掌廚,你又忘記怎生執炊了呢。」

    他道:「有許多事,不是那麼容易忘的,別說擱一個月,就是擱一輩子,再到下輩子都說不定還能記得。」

    我埋頭吃菜,道:「記性太好也未必是好事。」

    他笑道:「有的人不是記性太好,是心志太強,哪怕忘記了,他也有本事叫自己不抹去過去的印象。」

    我不住伸筷夾菜,「這樣的人其實也沒意思的很。」

    「是啊,」他心有慼慼焉的點頭,「夠傻的,不過,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比她更傻的人。」

    我停了吃菜,抬頭向他溫婉一笑,道:「說這些閒話做什麼,今朝有酒今朝醉,來,我先乾為敬。」

    酒杯輕擊的聲響,響在溫暖而安靜的小屋裡,聲音清脆,錚錚有聲。

    我閉上眼,再次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似真似幻的呼喚。

    再睜開眼時,看見他正看我,目光澄明。

    舉杯就口,彼此相視一笑,建文二年的除夕,便在流動的眼波裡,靜靜的流過了——

    正月十五,看花燈。

    我一大早起來,打掃了院子,連鴿籠也好生收拾了一番,早早將諸事收拾停當,等著晚上出門。

    到得晚上,翠翠邀了我一起,收拾齊整了出門時,阿悠突然從他的房間裡出來,笑吟吟道:「去玩也不帶著我,素素你真是偏心。」

    我一見他裝束,立時嚇了一大跳,睜大眼睛,期期艾艾道:「你你你你從哪裡翻出來的?」

    他穿著我做好的棉袍,青絹細布,長短倒也勉強,但那針腳實在令人汗顏,我當初做好後左看右看,實在不忍用這麼拙劣的技藝來玷污他的好品貌,便藏了起來,如今卻被他翻了出來,居然還堂而皇之的上了身。

    我以手撫額,歎:「蒼天啊,降個雷下來劈死我吧。」

    瞪大了眼睛的翠翠深有同感的點頭:「是該劈死你,瞧你做了什麼缺德事啊。」

    阿悠卻不以為然,含笑而立,全不管那衣服生生辱沒了他翩翩公子的風神,我勸了幾句他只含笑聽著,卻完全沒聽進去,我只好當沒看見,拉了滿臉憤憤的翠翠一起出了門。

    正月十五,架松棚,綴彩縵,懸綵燈,一路行來,無論城鄉,皆張燈結綵,大放光明,百姓們摩肩接踵,蜂擁來賞,看酸了眼珠,且不說各家鋪戶都爭奇鬥勝,亮出色彩,花樣不一以料絲、紗、明角、麥秸、通草製作的宮燈、裙燈、獅燈、龍燈、桶燈、簷燈,各寺廟道觀的道燈佛燈水燈也一一照亮,笙歌處處,伎舞翩躚,錦繡燦爛,光彩照人。

    我被裹在人流中艱難前行,喃喃道:「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穎星落,依樓似月懸。這民間燈市,倒真是頗有奇趣。」

    阿悠一直牽著我的袖子前行,怕我被擠倒,時時相護,因了他和我的好相貌,我們身側的人尤其要多些,探頭張腦的頗為可厭,阿悠因此越吃力些。

    滿市燈火的斑斕光影,卻不能映得他如別人般紅霞滿面,反倒更顯得神色雪白,因為人太多,我擔心袖子被拉扯扯掉,便反手去握他的手,一握之下不由驚啊了一聲。

    他的手,冰般的涼。

    我的手指,立即翻上了他的腕脈,然而他迅轉頭,抽回了手。

    燈火過於燦爛,看不分明他眼底的神色,人聲過於嘈雜,辨不清楚他的聲音,我吶吶的問:「你可是病了,或是冷?」

    他搖頭,取笑我:「許是你替我做的棉袍裡塞的是蘆花?」

    我卻無心玩笑,悶悶的瞅了他一眼,然而他又轉過頭去,他一直在我前方,身形又高,我看不見他的臉。

    仰頭看天上圓月,被一層稀薄的雲綴了一角。

    一個畫面,突在月色明光中一閃。

    樹上吹笛的少女,背對著的銀衣少年,深衣洇開的血跡

    看不清顏容,心,卻在這個印象閃現的那一刻,細切的痛起來,似有人以小刀,撬挖了我某一處的軟弱。

    忽聽人群熙攘,歡呼聲起,與此同時眼前光芒大盛。

    咻的一聲煙火騰空,光影分五色,耀亮半個天空,映得人須皆亮,不辨妍媸,漫天裡開出了四季的花朵,富麗如春,絢爛似錦,橫貫黛青長空,真真火樹銀花,炫目已極。

    阿悠亦仰頭看著,弧度美妙的下頷,盛唐詩歌般精緻流暢,然而我聽得他輕輕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我呼吸一窒,黯然轉臉,裝做沒聽見,拉了他去尋了處人少的河邊,相倚而坐,他輕輕攬我在肩,道:「素素,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我默然,他停了停又道:「許是不能,但即便是多美上一刻,也是好的。」

    穿著厚厚的棉袍,居然能感覺到他手掌冰涼,我不能自己的輕輕顫抖著,在被煙火遮掩了顏色的月光下,終於緩緩靠了他肩,道:「是,真好。」

    那晚我們一直靜坐到夜深滅燈,人群散盡,方攜手緩緩歸去。

    夜半,我悄悄潛入他的房間,見他閉目盤膝,長垂落,一縷黑被汗水粘濕在額頭,無知無覺。

    我輕輕撥開他額前亂,在他身前癡癡坐了很久,月色一點點西移,自窗前移至床下,再至屋角,再漸漸泯滅。

    臨了我長歎,道:「罷了,罷了。」

    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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